《妄生之年》白初一

12、元夕（3）

　　用过早膳后，阿生说要出去转转，沈妄也由他去了。

　　如果说早上元夕的气氛还只是忙碌的话，那么到了傍晚，便已是一片喜气洋洋——

　　小厮们围在院里猜拳喝酒，偷个难得的放纵和清闲；年轻的丫鬟们嘻嘻哈哈地赏灯看花；有些上了年纪的老妈子，手里捧个粗制滥造的小炭炉，温一两烧酒慢慢地呷着，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沈妄一家正坐在前厅。沈老爷难得没有板着一张脸说教，听着府里府外的爆竹声和欢笑声，颇为享受似的眯了眯眼。沈夫人一个劲儿地在给沈烟岚夹菜，酒席上珍馐佳肴摆了满满一桌。沈烟岚看着自己碗里满眼的绿色，半带撒娇半带抱怨地说：“娘，您老给我夹菜干什么？我不爱吃菜，您给我夹几块肉吧！”

　　沈夫人闻言宠溺地拍了一下她的头，说道：“姑娘家家的吃那么多肉，胖成这样了还吃，没人要了怎么办？多吃点菜，听话！”

　　沈烟岚瘪着嘴，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一声，趁沈夫人不注意，又把满满一碗的蔬菜全拨到了沈妄面前的碗里。

　　沈妄：“……”正想把菜拨回去，想了想，还是趁一个小丫鬟来撤菜时悄悄倒进了骨盘里。

　　用完晚膳后，几个丫鬟把桌子收拾干净，又有人端上来几盏茶。

　　沈烟岚靠在沈夫人怀里撒娇，沈夫人边拢了拢她的头发，边笑着说道：“多大个人了还这么皮呢！一会儿让你哥哥带着你出去看灯会！”

　　沈妄看了看沈烟岚，谑道：“还是算了吧，别一会儿跑出去就见不到人影儿了。”

　　沈烟岚不服气地回怼道：“谁没人影儿啊？我才不稀罕你带着我呢！一会儿我自己和苏喜出去逛灯市，偏不带你！”

　　沈夫人忍俊不禁：“好啦好啦，过节就别斗嘴了！”

　　正说笑着，天已经黑了下来。沈夫人揽着沈烟岚的肩，笑道：“恐怕灯会早就开始了，快去玩儿吧！”说罢，又转头看看沈老爷，问道：“老爷要不要出去逛逛？”

　　沈老爷嗤之以鼻：“灯市那都是你们女人家逛的玩意儿，有什么趣？不逛也罢。”说着便端着一盏茶，慢慢地踱了出去：“我去院里看看花。”

　　沈烟岚在背后冲沈老爷做了个鬼脸，道：“嘁！我看爹明明就很想去逛嘛，干嘛非得说自己不乐意？”

　　沈夫人笑了笑：“你爹不向来这样么？行了，我去陪你爹看看花，你们两个孩子自己去玩儿吧！”

　　沈妄刚走出门，就见一个人影冒冒失失地撞上来，正欲皱眉，抬头一看，却见是阿生。

　　阿生：“公子我可算找到你了！走走走，灯市都开始好久了！再不去就赶不上看千灯会了！”话没说完，也不管沈妄答不答应，拽着他的手就往门外跑。

　　沈妄由他拽着，也跟着跑出了门。

　　街上的场景却比沈府里更热闹，各色的灯、各色的花，觥筹交错，色杂缤纷。元夕夜，路上挑着担子的小商小贩也更多了，卖什么的都有：有卖花的，卖糖人的，卖脂粉的……最多的还是卖花灯的。历年来元夕夜里最受欢迎的两种灯就是河灯与祈明灯，放河灯的一般都是些小姑娘，求未来得个好郎君；放祈明灯的呢，则是些公子哥儿，求春风得意红榜提名，也有些老人家，求长寿福满阖家安康。

　　阿生拽着沈妄在人堆里挤来挤去，一会儿逛到了河边，看几个姑娘边撩水嬉闹边放着河灯，一会儿又见什么小玩意儿新奇有趣，东碰碰西摸摸。

　　沈妄任他拽着，也不恼，反倒是笑着说：“走慢些，慢慢逛，还早呢！”

　　忽然听人潮中心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喧哗声和哄笑声，阿生瞅了瞅，激动地说：“快快快，千灯会开始了！”

　　沈妄和阿生挤了过去，见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叟站在一个刚搭起来的简易高台上，笑眯眯地说着什么。

　　“老规矩，老道我今日随机在各位中间选出两位，各赠祈明灯五百盏！那么，是谁会那么幸运呢？”那老叟故作玄虚地说着，从袖子里抛出一个圆团一样的东西，大喝一声：“去！”

　　台下众人瞬间沸腾了起来，欢呼、叫喊着：“老神仙！老神仙！！我我我！！！”

　　众人的目光追随着那个圆团，沈妄仔细看了看，感觉那应该是只小老鼠，颇有灵性，被那老叟驯养了，当做个千灯会讨彩的工具。五百盏祈明灯，送两个人，便是一千盏，一千盏可不是个小数目，恐怕这得彩的人早已内定，那老叟也不过是个逢场作戏的江湖骗子罢了。正欲转身离去，蓦地听身旁的阿生一声惊呼：“哎呦我去！”

　　刹那间，众人静了下来。人群的目光聚焦在沈妄、不，准确地说是沈妄身旁的阿生身上，他的肩头，正趴着一直胖乎乎圆滚滚的小花鼠，一边吱吱叫着，一边伸出爪子去挠阿生的衣服。

　　阿生显然被吓了一跳，上蹿下跳：“死死死死老鼠给我下来！哎呦你挠我干什么！！！”

　　台上的老叟“哈哈”笑了起来，鼓了鼓掌：“好！好！那就请这位小公子，还有旁边那位公子随老道来吧！”

　　众人又欢呼起来，把沈妄和阿生往台前推过去。

　　沈妄一脸莫名其妙：关我什么事？

　　倒是阿生，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之后兴奋极了，乐呵呵地拉着沈妄朝那老叟跑过去。

　　走至台前，那老叟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们二人一眼，随后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捋了捋胡子，又“哈哈”笑了几声，道：“二位公子莫怕，且随老道来。”

　　两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跟那老叟走了过去，身后的人群也哄闹着跟了一路，一段路之后，那老叟回头冲人群挥了挥手，道：“各位请回吧！”

　　众人颇为敬仰地看着老叟，都道：“好嘞！老神仙，明年千灯会可千万多备点彩头啊！”

　　老叟笑而不语，待人群散去之后，回身对沈妄二人道：“二位公子随老道来。”

　　不知那老叟是怎么七拐八拐地就走进了一条小巷，这条小巷从前沈妄从未来过，心里瞬间多了几分警觉，正想开口质问，却见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座道观，门口挂着好几盏琉璃灯，在烛光和月光下溢彩生辉。道观门前挂着一块颇大的牌匾，上边用烫金的字体刻着“桐心观”三个字。再看那老叟，不知何时已走上石阶，推开了道观的门，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二人，道：“二位请进吧！”

　　阿生悄悄拽了拽沈妄的衣袖，低声问道：“桐心观？公子，你可曾听说过这个道观？”

　　沈妄：“不曾。”

　　阿生：“那，我们还要跟着他进去吗？”

　　沈妄：“……”

　　那老叟似是听见了他二人的谈话，在观门前高声说道：“二位放心，老道不是什么坏人。”

　　沈妄：“看大家称呼这老叟为‘老神仙’，估计是这道观里修行的，还颇有些声望。进去看看再说。”

　　二人走进观内，沈妄看了老叟一眼，微微低头，轻声说道：“有劳道长了。”

　　老叟笑而不语，捋着胡子，领着他二人往院内走去。

　　不出几十步，二人眼前出现了一片极广的空地，忽地，那空地徐徐亮起了零零星星的几个小白点，接着又是许多白点，而且那白点不断变大变大、不断升高升高，直到整个夜空中都布满了那些光晕，沈妄和阿生才反应过来：“这是……是一千盏祈明灯？！”

　　老叟“哈哈”笑了几声：“老道说有，那自然便有，公子还怀疑老道骗人不成？”

　　阿生忙摆了摆手：“不敢不敢，老神仙，您哪儿来那么多灯啊？”

　　老叟扬了扬眉：“这个嘛，还恕老道不能细说。不过，既然这位沈公子就要进京了，老道我这份贺礼，可还算用心？”

　　沈妄听了心里一惊：“你怎知……”

　　老叟高深莫测地笑了起来：“不能细说不能细说哈哈哈哈哈……”

　　那一千盏祈明灯越升越高，慢慢的，又变成许许多多个小白点，像是许许多多的星星似的，闪烁着，很快又消失不见了。

　　那老叟又说道：“这份礼是老道我送给二位的，不过，今日既是相逢，你我便是有缘，老道我也略通些占卜卦象之术，二位若是有什么想知道的，老道愿闻其详。”

　　沈妄见那老道既知自己身世，又不知道从哪儿得来那么多祈明灯，心里颇为古怪，正欲婉拒，身旁的阿生却早早答应了：“好啊好啊，老神仙，您帮我算算命吧！”

　　老叟笑道：“好好好，沈公子且在此处稍等片刻，这位小公子请随我来。”

　　沈妄正想拒绝，阿生冲他摆摆手，道：“公子你放心吧，这老神仙一看就不是常人，不会害我们的，你先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很快回来！”

　　老叟把阿生带进主观内，招待他在蒲团上坐下，又是让他喝茶，又是叫屋外几个小道士拿点心的。

　　阿生见他如此，不像是要帮自己算卦的样子，有些急了：“老神仙，您……”

　　老叟抬手制止了他，笑道：“莫急，莫急。”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过后，那老叟从怀里掏出一截红线，笑眯眯地递给阿生。

　　阿生接过来，狐疑道：“这是……”

　　老叟：“小公子想问的，老道我一概不知。老道能告诉小公子的，只是老道知晓的事情罢了。老道问你，小公子可知这世间，何谓‘情动’？”

　　阿生：“我……我不知。”

　　老叟：“不知便对了。那好，老叟来告诉你，想一个人，念一个人，哪怕只分离一刻，都会坐立难安，这种感情，便叫‘情动’。”

　　阿生：“想……念……坐立难安？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老叟：“日后你便明白了。这截红线你收好，记住老道的话——一旦情动，便不要放开，若是放了一朝，待到暮时，这份情，便再也找不回来了。”

　　阿生：“可是……”

　　老叟：“言尽于此。剩下的，就要小公子自己去思索了。院内的那位公子恐怕等了很久了，小公子，我们有缘再见！”

　　阿生正欲细问，忽见眼前闪起一阵刺目的白光，忍不住拿手挡了挡眼睛。再睁眼，却见沈妄站在身旁，焦急地叫着他的名字。

　　一激灵，阿生清醒了过来，方才的道观、老叟、千灯，都仿佛从来不曾存在。低头看看手里，竟不知何时捏着一段红线。

　　沈妄摇着他的肩，焦急地问：“阿生？你没事吧？说话呀！”

　　阿生：“啊没事没事！话说我们怎么就出来了？刚才那老神仙呢？”

　　沈妄嗤笑一声：“还老神仙呢？分明就是个骗子，说什么算卦占卜，结果还把我们给轰出来了，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诶对了，你刚才去了那么长时间，那老头都跟你说什么了？”

　　阿生握了握手心里的那段红线，摇了摇头：“没什么。”

　　沈妄长吁一口气：“没事就好。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阿生应了一声，脑子里却仍在想方才的事，怎么可能，那么大一座道观，竟然凭空消失了？还有，这截红线到底有什么用？刚才那老叟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