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兔教育失败案例》锦袍仙

27、魂归

　　据西林说来，虚界中无日无夜，全靠一个驼背老头不间断地打更计时。

　　困在虚界之中的魂魄全都是因不舍执念而来，可是终究自己无力脱出此处，唯一的希望便是等待外界的召唤。可是岁月如流沙逝于掌心，留在外界的法身终于损坏、消失，于是这一丝魂魄终究随之抱憾消散。

　　谢宝树虽然盲了眼睛，但在这荒芜虚界里做个游魂也无所谓看见看不见，每日拉着西林的尾巴到处认路，不死心地想寻找离开虚界的出口。西林开始还陪着他兴致勃勃，很快便兴头过去、不肯再跟，只任由他盲着眼睛自去摸索。

　　他不肯放弃，每遇上一个魂就抓住人家打听个不停，很快全虚界便都知道来了个爱唠嗑的瞎子。

　　爱唠嗑这个特点在其他五界，原本是个极易吃的开的品质，但在虚界却是相反。

　　须知虚界里都是怀抱执念却无可奈何的残魂，一旦外界的法身损坏便只得认命地消散；面对这个命运，大家都是苦大仇深，极其自闭不爱废话。从前西林初到此处时便识趣地发现了这一点，好在他原本也只爱找漂亮女妖精说话，在寻遍整个虚界也没发现几个女妖魂魄之后，他便也闭嘴加入了沉默的大多数。

　　不过谢宝树不同，对所有遇上的魂魄一视同仁，先套近乎、再聊热乎、最后刨根问底，直到对方把所知有关虚界的信息全告诉他才得以脱身。

　　但他问遍虚界，却毫无收获。没奈何，他每日便沿着虚界屏障一一敲打，希冀能寻着一丝被遗漏的裂缝、暗门之类。西林知他所作所为，也只随他去。

　　然而确如西林所说，要出虚界，只能由外界召唤。谢宝树耐心地摸索敲打，把虚界似薄还厚的屏障搜了个遍，连一条细缝、一个可撕开的口子也没发现。

　　他已然习惯了视野黑暗，可是每每阿白的身影不期然映在眼帘，总是眼前一亮，叫他骤然一喜，而后便是失落心痛。

　　八百年已然过去了，阿白现在究竟……还在世间吗？若是，又会在哪？谢宝树不敢去想。

　　这日他在屏障边徘徊，打更的老头从身边经过，那一声声的梆子敲响，震得耳朵嗡嗡作鸣。仿佛是被敲在心中痛点，谢宝树终于开始抑制不住地烦躁，循声冲着他吼道：“成日敲敲敲，别敲了！在这地方知道时日又有什么用？！”

　　老头充耳不闻，仍是敲着梆子、嘶哑唱着更漏：“镜花有香气，水月留作灯。漫漫一生世，如今到五更。”

　　他谢宝树从前的大多时日，都只有拼死挣命、刀光剑影，哪来的镜花水月；漫漫一生世，他只救下个阿白——可是现在谁能告诉他阿白如今究竟怎么样了？！

　　谢宝树没由来地升起怒气，无处发泄，便向屏障撞去，疯子一般拳打脚踢——一下，两下，三下，每一次都像是撞进了厚厚棉花，不会受伤、也不会将屏障撞出一点点薄弱。

　　老头终是停下脚步，怜悯地问：“你就是那个刚来不久的瞎子吧？大伙儿不是都告诉你了，此处是不可能凭借自身力量自行脱出的，何必自苦呢？也罢，你这是还不适应，从前也有你这样的，后来不是老实了就是消散了。听我一句劝，过刚易折，看你还是神格，应该淡然从容，何必执着急躁。”

　　神格？他何曾像个神的样子？

　　他谢宝树本就是凡人，一身喜怒哀乐荡涤不去，凡尘未清便被提上天庭神界，就算再当一千年神仙，也做不到像北辰星君那样超然从容。

　　他抱头颓然瘫坐屏障边，喃喃念叨：“我若能早一日出去，也许还能赶得上再见他一面、再护他一场。”

　　老头不再多话，叹息着走了。

　　半晌，西林才从远处走过来，用尾巴拉他起身：“谢二啊谢二，瞧你这点出息，从前咱们喝酒吹牛时的气魄哪去了？天庭神将你都不稀罕当了，就为着个小兔儿再三挂念不下？”

　　谢宝树跟着他摸索着往回走：“你不知道，当初我昏倒之前，把他、把他丢在了与歌山中……与歌山是何等凶险的地方，那孩子没了我保护，他……”

　　西林毫不同情，只哂道：“死生有命，跟着你算他倒霉。”

　　谢宝树亦知西林曾经身为威风八面的妖界大君，如今只剩一条残缺尾巴，留下整个妖界子民在外，心中煎熬挂念不会比自己少，不欲添他烦恼，便闭嘴安静下来。

　　迟疑片刻，他还是把多年来压在心上的问题抛了出来：“狐狸，你可曾、可曾怨我？”

　　尾巴跳起来在他肩头一抽，难得正经地大方笑道：“魔界本就频频滋扰我妖界、欺我子民已久，我身为大君早该有所作为，去和那魔头叫板，那时不过是借了神界开战的由头，并不是为了帮你。再说那赌盅里的万噬咒，我活的年纪可比你这小神将多了去了，我都没看出的圈套，又怎么会怪你？”

　　“可是当时是我，莽撞率先锋军队冲得太急，这才陷入魔阵。可笑天庭按兵不动、迟迟不去救援，倒是你带着妖兵去给我解围。那魔君渐期逼着我与他相赌，本该是由我去揭开那赌盅，万噬咒该由我承受……”提起往事，谢宝树内疚不已。

　　“你？！你可别把自己看高啦，那渐期在万噬咒上用了如此周全的法力功夫，那番心思分明是给你们的神界大统帅——北辰星君备下的。”西林懒洋洋伸展尾巴，复又冷笑道：“只不过那魔头也是高估了北辰。你们那位好星君，任凭你这愣头青带着那么点兵就冲进敌阵，应是本来就打算好要见死不救的。那怂货渐期骗不来北辰，又不肯白白做个圈套，便用来骗咱哥俩一对傻瓜。只恨我西林多少年来纵横赌桌、从无敌手，居然没看穿那厮的圈套！”

　　谢宝树想告诉他后来北辰星君到底是率军去援的，西林已潇洒一甩尾巴：“行了谢二，怎么如今真的婆婆妈妈起来？翻这些个旧账有什么意思，你有这胡思乱想的工夫，倒真还不如继续去撞那屏障呢。”

　　说着，尾巴抽着谢宝树，不由分说将他往屏障边驱赶：“我说呀，你要是真的撞开这屏障，可不能忘了哥哥我，这虚界里一个漂亮姐姐也没有，哥哥我真是度日如年！你这，还是个童男子吧？哎，你哪里懂得哥哥我的苦处啊？哎哎，你往右手边撞撞，那里看起来还薄些……”

　　谢宝树心结稍解，知道是西林不想让自己陷入愧疚、故意把话题岔开，一边胡乱撞在毫不受力的绵软屏障上，一边扭头回敬道：“童男子怎么了，那也比你这个淫/荡男子好些……哎我/操——！”

　　一不留神，他居然一撞之下，陷进了屏障之中！

　　顿时，他不再是虚界中飘忽轻浮的状态，半个身子都恢复了知觉：似是有冰贴在陷进屏障的那只手上，飕飕凉气顺着指尖传到麻木的头脑。

　　与此同时，耳中猛然听见有谁正在唤他名字，语调平缓悠长，却犹如洪钟撞在鼓膜：“谢宝树，循吾之声，魂兮归来——”

　　——招魂之术！

　　——有谁在外界要助他脱离虚界、魂归法身！

　　谢宝树反应敏捷，立即回头冲着西林的方向短促地喊道：“狐狸！快来抓住我的手！”

　　西林犹在发愣：“怎么了这是？操，你真他娘的把屏障撞出个口子？！——哎，谢二你等等我！你倒是带上哥哥我呀——”

　　谢宝树已然牢牢揪住西林仅剩的尾巴，在自己胳膊上绕了几圈，想拽着他一起脱出虚界，谁知被那股无形的强大力量带着穿过屏障时，西林仍是被屏障所阻隔、滤下；谢宝树拼尽全力却不得不松手，任西林掉落在虚界内侧那边。

　　谢宝树看不见他是何情状，混沌灌耳的风声之中，只来得及吼了一嗓子：“你等我替你招魂——!”

　　——下一刻，便是浑身一个激灵，只觉寒冷刺骨；口中淡淡腥膻，似是牙齿流血。在黑暗中，双手上下摸索，才发现自己躺在狭小空间内，周身似被一层薄薄寒冰包围。

　　手掌摸去，几乎立即被冻得粘在冰上拿不下来——的确是实实在在的冰层，不是一触即散的虚无！

　　虽是冷得牙齿打颤，但他心中狂喜：终于找回了切实存在的感觉，他真的脱出了虚界！

　　狂喜之后，他便试着敲敲面前冰层弄出声响，等着替他施招魂之法的人前来替他打开冰封。

　　无须细想，谢宝树已经确定召唤自己回来的是谁。

　　还有谁当年能得知西辰异动、及时从与歌山救得他，耗费法力将他的法身留存八百年、等他魂魄醒来，并且使用强大的神界法力召唤他脱出虚界……

　　——有理由、有能力这么做的，天地之间惟有北辰星君。

　　北辰星君……谢宝树躺在冰下微微发怔，不知待会该如何与这位旧时师长开场叙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