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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六.裂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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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体的速度远比所有人想的要快。一行人刚刚抵达警局,一堆记者就冲过来把警车围了好几层。
“你先别下去。”“健美冠军”转头嘱咐易川之,自己却毫不犹豫地拉开车门,想要往外走。
可他才迈出一步,记者就蜂拥上来,快门声在四周响成一片:“警官!请问现在事情进展……”“易川之是不是已经被带走?”“能否透露一下……”……
于是“健美冠军”还没来得及站起来用自己雄伟的身躯挡住媒体,就被子弹扫射似的问题给弄懵了。
易川之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就像是看到了好几年前刚出道的自己。
“让一让,让一让,不要干扰警察执行公务!”好在援兵到得及时,十几个年轻力壮的警察跑过来,挤到了车边,愣是把浪潮似的记者们逼退了好几米。
“小易,”助理凑过来,“趁着还没下车,戴好口罩和帽子,等会儿越看越好,宁愿待在警察局也不要被媒体逮着,知道吗?”
“嗯。”易川之神情呆滞地盯着挡风玻璃,机械地点点头。
外头听着还是很热闹,记者们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交织在一起,反而什么都听不清。倒是年轻警察们大声的呵斥和警告,在他耳朵里句句如雷鸣。
沈翛衡以前也这样吗?
在一片杂乱的喧闹里他意外地平静了下来,游离的神智也踱回了身体里,车内没开暖气,他手脚冰凉。
被助理和化妆师夹着走进警局的那一段像是电影里的限制级镜头,在他的记忆里被硬生生剪掉了。易川之只觉得他们走得飞快,记者们连他的衣角也碰到,就被警员们城墙般的保护给拦住了,近乎疯狂的快门声胜过群蜂的歌唱。即使始终低着头,他也知道自己一直在被摄像头追随,他尽量把头低得很低,恨不得埋进胸口,助理在后头用宽大的风衣挡着他,虽然这样做只会让更多记者意识到衣服下头的人就是易川之。
“让一让!”“后退!不要跟上来!”“易川之?!那就是易川之?!”“所以他已经被拘留了吗?!”“警察同志!……”……那些声音渐渐远了,好像把另一个世界抛在后头。
易川之坐在接待大厅的地上,深深地、深深地把头埋进膝盖里,尽量缩成一团。
接待大厅里人满为患,本来布置的椅子就不多,现在基本上一个位置挤了俩人,一些人坐在额外提供的小椅子上——这些人里大多都是先前后台的工作人员。穿着制服的警员在大厅里跑来跑去,座机叮铃铃的声音从踏进来的那一刻就没断过。易川之走进来的时候没有引起任何骚动,甚至也没有人注意他。“健美冠军”把他们带到这儿之后就去忙别的事了,接待他们的是一个满脸稚气的小警察,红着脸一个劲儿地和他们道歉说只剩下最后一个椅子了。助理和化妆师推着他让他坐,易川之看了看满脸疲倦的助理,又打量了一下蹬着恨天高的化妆师,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墙上的挂钟,大概……过了十分钟吧?
化妆师才坐下不久就被叫去做笔录了,助理说去给他接杯热水,但过了这么久也还没回来,多半也是中途被叫走了。
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挨着那盆长势不佳的发财树,他又饿又累,演出前为他精心打造的妆也没来及卸掉,嗓子哑得能冒烟,稍微多吸了点冷空气就咳得撕心裂肺。
“您好?”有个完全陌生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易川之不情不愿地抬起头,好像只蜗牛钻出自己的壳。面前强装笑容的年轻女警察俯下身看他:“请问是易川之先生吗?”
他僵硬着点点头。
“现在死者的照片已经传过来了,我们需要您进行辨认,以便确认死者的身份,照片比较血腥,可能会……”
“我不看。”易川之生硬地截断她的话,别过头,不知道在看哪里,“我不看。”他的语调很轻很轻,话里的意思却强硬得不容拒绝。
女警察头疼地皱了皱眉,兴许是觉得眼前的大明星在公安局还要耍大牌,但还是好声好气地重复了一遍:“易先生,我知道您现在的心里不好受,但是……”
“我说了我不看!”易川之像是耐心耗尽,扭过头歇斯底里地冲她吼了一句,活生生是只炸毛的小狮子,眼睛里的疲态一扫而空,露出了少有的凶狠的表情。
女警察被他这当头一喝吓退了好几步,脸上严肃的表情也微微崩塌。
沈翛衡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好几个警察包围着易川之好说歹说,那人愣是油盐不进,不仅红着脸吼了警察们一脸,而且还有些动手的趋势。
“您……未来的伴侣挺难搞的哈?”同他一起进来的陆守愚憋笑着调侃他。
沈翛衡一个头两个大,此时也没有别的精力去管陆守愚的八卦:“出了这种事直接强制他笔录啊……跟他干耗什么呢?一群人围着他转,在警察局里还擎什么明星派头?”
他快步走过去,几个年轻警员眼尖瞧见了他,立马默契十足地散开了。
易川之还没搞懂什么情况,扭头就撞上了沈翛衡阴沉的视线。
“乖乖听话,去做笔录。”沈翛衡还是决定先走怀柔路线,他蹲下来,跟易川之保持着平视,声音也软了半截。
“我不去……”易川之眼神躲闪,拼命地摇头。
“外界有很多谣传说你是凶手……你好好配合,我们才有希望查出真相,不是吗?”沈翛衡深吸一口气,看着畏畏缩缩的易川之,深深觉得自己的耐心即将耗尽。
“我不要……我不要……”易川之挣扎着想站起来。他哆嗦着撑着光滑的地面,蹭着墙,好几次脚踮起来一点点,又迅速地滑下去,他眼圈微微发红,脸上的妆重得过分,白光一打,显得油腻腻的。
“易川之!”沈翛衡猛地摁住他的肩膀,强迫他和他对视,音量是易川之的好几倍不止,“你到底知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你不敢承担责任是么?你多大了还干这种丢人的事!”
易川之的眼睛倏地睁大了,直直地看着他,眼睛里的浑浊的光逐渐散去,一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碎掉了。他战栗着,在沈翛衡愤怒的凝视下缓缓地、缓缓地垂下头,像是不知所措。然后他又抬起头,注视了沈翛衡好一会儿,然后又呆滞地望了望四周,再把目光转回沈翛衡脸上。
沈翛衡看着他眨了眨眼睛,睫毛抖动了几下,双唇紧闭。
毫无征兆的,眼泪从易川之眼角躺下,在下巴底下汇成一股,无声地滴到地上。
围观的小警察全都呆住了,包括站得有些远的陆守愚。
除此之外,没有人在意他们。接待厅着实太吵了,沈翛衡要凑得很近很近,才能听到易川之到底在说什么。
“我……我……”易川之好像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啪嗒啪嗒掉了眼泪,他摇了摇头,复又撑着地板,想站起来。
沈翛衡大脑突然当机,不受控制地抓住了易川之的手。他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但已经无法收回。易川之的手比他的小一圈,手指白皙修长,皮肤细嫩,只有一两个老茧附着在中指上。握住的刹那,沈翛衡只觉得自己手心里是外头漫天的冰雪,冷意从易川之的手渗出来,沿着他的手臂,尖针一般扎痛他的神经。
他抽出手来,脱下自己的黑色长风衣,披在易川之身上,连着他的头也盖住了。
易川之还是抖得厉害,所幸他对于沈翛衡过分亲昵的举动没什么意见,继续缩在长风衣底下瑟瑟发抖,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沈翛衡转头对着陆守愚做了个“要热水”的口型。本以为陆守愚和他搭档多年,这点儿默契度应该是有的,结果却差强人意:陆守愚同志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真的欠了点儿火候,当下明了地点点头,把还傻站着的小警察们一并赶跑了,边离开还边对他比“OK”的手势。
“……”沈翛衡恨不得揪着耳朵给她唠叨一通。
“去做笔录好不好?”他的语气不自觉地软了半截,连同他的情绪一起。
想来他也真是没长进。过了十几年,还是对易川之束手无策。
“……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易川之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哑的不行的回答。
沈翛衡想把他拉起来,但易川之总是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点点,腿一软又跌了回去,重复了好几次,次次都半途而废。易川之是真的想配合他,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家伙到现在还没缓过来呢?
沈翛衡轻轻叹了口气。叹气声被嘈杂的人声打散,没有飘进易川之耳朵里。
他又蹲下来,只不过这次是背对着易川之。这个动作的意思很明显,无需他多解释。
沈翛衡在心里默念着一二三,同时盯着墙上那尽职尽责的挂钟。
他记不清等了多久,蹲到腿有些发麻的时候,那双冰凉的手终于试探性地环住他的脖子。沈翛衡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双手向后捉住易川之的腿,用力往上抬,整个人也顺势站了起来,站起时用力过猛,差点重心不稳摔下去,好在他及时调整。易川之的头搁在他右肩膀上,呼吸出来的气全喷在他脖颈上,双手虚虚地环着。沈翛衡不得不颠了几下调整姿势,防止易川之滑下去。
易川之比他想象的要轻,不至于给他的腰造成什么致命伤害。他的办公室里接待大厅不过几步路,今天走起来却格外远。
沈翛衡背着他穿过接待大厅,期间有不少人同他俩擦肩而过,但他其他的感觉似乎被短暂地剥离了,全身上下唯一的触感只剩下背后那个随着他的移动而一摇一晃的人。
沈翛衡正走着,忽然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沾到了他的颈间。他脚步微微一顿,但还是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朝前走。
他的眼前是焦灼的人群,头顶是刺眼的白光,恍惚之间,那些埋藏已久的碎片后知后觉地浮了起来。
他上一次感受到这样的温度,已经是十一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