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十二.混乱 ...
-
沈翛衡在警局的卫生间里换上了崭新的警服,再套上另一件黑色长风衣。他对着镜子捋了捋略显凌乱的碎发,想着自己还不如去剃个小平头来得方便。弯下身子掬了一把凉水扑在脸上提神,沈翛衡跟镜子里的自己大眼瞪小眼。他难得打量自己超过两分钟,觉得这形象应该不至于给市局丢面子了。
昨晚讨论结束后他给赵廉去了电话。赵廉简洁地给他交代了新闻发布会的流程:会议总共也就一个半小时,比预想中的短上许多,前半个小时主要交由易川之和他所在公司的老板,后面的时间则全部由警方掌握。沈翛衡已经派人把目前调查进展的情况和部分结果有所保留地发给了经纪公司那边,这毕竟是有名的大公司,易川之又是他们极其重要的艺人之一,他并不担心娱乐公司的公关上出纰漏。据赵廉所言,大公司准备得十分周全,光来人就有十几个;反观警方,加上他和赵廉两人,都抵不过人家的零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现在案情进度缓慢,线索四舍五入等于没有,人手空前紧张,再抓人来陪他们参加新闻发布会不太说得过去。
赵廉在电话最后特地叮嘱他穿得正式一些,让他别给市局丢脸。
虽然原话其实是“让这帮花里胡哨的老板看看什么是真正能打的门面”,怎么听怎么奇怪……
沈翛衡回不了家,他这身衣服在一天下来的奔波里都沾上味儿了,只好托友人去他家里把衣服带过来。
这下应该行了。沈翛衡看看手机时间,清晨六点二十,窗外的天色亮了大半,太阳缩在云层后面瑟瑟发抖,只有一两束稀薄的光线照在素白的雪地上。
发布会九点半才开始,提前这么多时间,无非是为了避开媒体。
沈翛衡呆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等着赵廉的电话。易川之昨晚被他抱去了接待室休息,这会儿应该也快醒了。
“老沈早,”办公室的门被人大喇喇推开,陆守愚看也不看他,张口就打招呼,“哟嚯,沈大影帝穿成这样,要去参演哪部谍战片啊?”
“陆姐早,陆姐明知故问。”沈翛衡习惯了她日常的调戏,脑内早就自动屏蔽了。
“忙活了一晚上可真是够呛,”陆守愚窜到他身边,轻车熟路地从办公室底下的柜子里翻出一袋白巧克力,抓起几口塞进口袋里,“饿死我了。”
“你那边有什么新的进展么?”沈翛衡问道,任由她“剥削”。
“估计要和你半斤八两。”陆守愚大了个打哈欠,仿佛要把灵魂给赶出来,她揉着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沈翛衡,给出评价,“你黑眼圈儿太重了点。”
“真的?”
“真的。”陆守愚哼哼地笑,“别搓了,你以为能跟墨水一样搓掉吗?那个化妆师还在,要不我叫她来给你遮一遮?”
沈翛衡对上她满含笑意的眼睛,略一点头:“行吧,谢谢了。”
易川之被强行拉到后台休息室上妆的时候,脑子里还是空白一片,眼睛死死闭着,恨不能再和周公聊上半天。
他一觉睡得又沉又久,睡梦之中突然横来一只“魔抓”,把他硬生生给拖了起来,易川之全身绵软无力,只好小鸡似地跟着那人走,才走没几步,就被塞上了一辆车,一骑绝尘地被带到了这里。要不是认出了助理的声音,他大概会觉得自己是被绑架了。上了车他仿佛找到了另一张床,丝毫不顾形象地眼一翻头一歪,登时睡得昏天黑地,任由车子把他带到未知的目的地。直到上了电梯他也没轻言放弃,靠着电梯厢想再补一会儿觉,没想到刚刚站稳,头顶就“叮咚”一声,简直把他气个半死。
于是他现在身上还套着那身混了汗臭味儿和香水味儿的皱巴巴的演出服,昨日精心打理的发型乱得能住下两窝小鸟,脸上的妆一部分被他胡乱擦掉,另一半则残留在脸上,因为大量出汗糊成一团,配上萎靡颓废的神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着实有些吓人。
“小易,醒醒,别睡了!”两耳接连不断的“嗡嗡”声里,他艰难地辨认出助理林荼的声音。
额头似乎已经没昨晚那么烫了,但烧还没退,整个人晕乎乎的,易川之睁开眼,茫然地眨巴几下。
“这是哪儿啊?”
他这句话几乎把林荼气个半死:“我昨晚和你说的话你都没听进去吗?今天是案件的紧急发布会啊!”
“发布会?!”易川之被这三个字激得一哆嗦,脑子难得地恢复了清醒,“什么时候?”
“还有一个半小时就开始了。”林荼瞧着他那迷糊的样子,心知这位祖宗昨晚压根啥也没听进去,亏他一个人苦苦唱了半小时的“独角戏”,“事情真的太紧急了,公关那边连夜给你弄了一份儿稿子,上面有开场前的说辞和可能会被问的问题以及回答……挺长的,我给你看了一遍,关键词我全都划出来了,你得使劲儿记着……这次和警方联合的发布会至关重要,虽然时间紧迫,但到场的有名气的媒体非常多,你要是表现得好,舆论压力或许会小一些,这样不仅对你有利,案件的进展也会相对顺利。”
易川之无精打采地听着助理叨叨,配合着小鸡啄米般地点头,捕捉到的词语仅限于“记者”“警方”“舆论”这几个。
烦死个人……他以前演戏的时候最讨厌的事情就是背台词。他背书慢,别人背两页的时间他只能背一页,即使是演个白痴电视剧的男二,那台词也要把他逼疯。现在居然还打算让他在一个半小时内记下发布会的稿子?不是公司疯了就是他疯了。
身体和精神上的压力让易川之觉得自己处在崩溃边缘。
但助理把稿子递过来时,他也只是迟疑了一会儿,随后接过来,捏着那雪白的纸张,从第一页开始看。
距离发布会开始只剩下十分钟。
一切准备就绪,穿着朴素的主持人站在舞台边,正对着发言稿念念有词。会场布置十分简单,正前方整齐摆放着约十张桌椅,上边儿甚至连个介绍的立牌都没有。底下坐了黑压压的一群记者,每个都举着价值不菲的镜头蓄势待发,由于座位有限,有的人只能站在过道上。屋子里没有窗,照明只能靠头顶刺眼的白炽灯。狭小的空间里,气氛格外压抑。
易川之随着助理走出来的时候,听到了第一声快门摁下的声音。
“咔嚓”。像是一个开关,一旦被启动,所有的声音就像泄闸的洪水一样涌出来,记者们开始骚动,讨论的声音此起彼伏。
易川之安静地坐着,听着公司派来的负责人介绍情况。
他尽量坐直了身体,好让自己看起来很有底气,脸上仍挂着让粉丝们尖叫的招牌微笑,这让他看起来依旧温和又不谙世事,最大限度地减轻了旁人对于他的恶意。
发言人的声音不卑不亢,吐字清晰,但他一句也没听进去。易川之把视线聚焦在角落里那盆濒死的植物身上,那棵小树样儿的植物大半叶子已经黄了,在不甚够劲儿的暖气里瑟瑟发抖。他双手交叉,指缝间满是汗水。不用看也知道,此刻所有的镜头都聚焦在他脸上,稍有表情的松动可能就会被拿去大做文章。
想来他目前的状态还是十分得体的。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配上恰到好处的妆容,搭着颇有几分领家大哥哥气质的纯白色羊绒毛衣,再点缀上几滴檀木香古龙水,除了脸色可能白了点儿,其他地方简直是完美得无法挑剔。
天知道他一个半小时之前是什么鬼样子。一边被化妆师摁在椅子上补妆,一边痛苦地背记关键词,为了伪造所谓的“清新口气”还含了几颗薄荷糖。
“……”他正出神,就发现眼前突然有记者站了起来,拿着话筒,眼神肃穆,嘴唇上上下下地碰了几下。
旋即他才感到不对劲,方才还在交头接耳的记者们立刻齐刷刷地扭头朝他的方向看来,好似向阳的葵花。
易川之尚未察觉怎么回事,就被林荼狠狠踢了下小腿。
他吃痛着微微瞪大眼睛,但最明显的反应也不过是快速眨了几下眼睛,脸上却还保持着天然无害的笑容。思绪像鱼线那样被慢慢地收回,被自动屏蔽的声音一下子汇聚到耳畔——发言人的简短介绍完毕,现在到他回答问题了。台下那戴着精致金丝边眼睛的女记者大概以为他没听懂,于是又重复了一遍:“请问,易川之先生,对于网络上有人认为您是雇凶杀人的主谋的事情,您是怎么想的呢?”
“这个……”易川之没想到一开头就会抛出这么个关键性的问题,他下意识地攥紧手里的话筒,努力在乱成一团浆糊的脑袋里打捞公关的说辞,“首先,我为受害者感到难过和同情。这些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我非常痛心。其次,这件事发生在我的演唱会上,让我感到震惊,我要对我的粉丝以及当天所有工作人员道歉,是我们安保不当才会让大家被迫终止演唱会。就目前而言,我对于受害者一无所知,但我保证,我一定会尽全力配合警方调查,直至案件水落石出……”
“他在狡辩!”
横空插出来的声音如惊雷般在大厅里震荡。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那个站在最中间的男人——
“你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人就是你杀的!”
摄像机忠实地捕捉下了这一刻。易川之一时语塞,嘴巴微微张开,却说不出一句辩驳,他身边的人同他的神情别无二致,根本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不知名的男记者的话像一颗鱼雷,炸翻了满池的水。其他记者和保安都吓了一跳,不知道这个突然蹿出来的疯子有何企图。会场沸腾起来,交谈的声音先是压得很低,到了最后,就肆无忌惮地扩大开来,第一个提问的女记者一头雾水,惊慌而迷惑地注视着自己前方情绪激动的同行。
“怎么回事?”“有内幕吗?”“这人从哪里来的?”“太没规矩了,是哪个媒体派来的人?”“这样的人也会被派进来?!”……
“你就是凶手!就是那个罪大恶极的杀人犯!”在一片嘈杂的人声中,男人粗鲁地推开周围的记者,妄图冲上台前。如果愤怒可以实体化,想必他全身的毛已经炸了起来。他身边的人都被吓傻了,一动不动地任凭他踩过他们打理干净的鞋子甚至是昂贵的设备。几个保安看准时机冲上来,分工明确地控制住男人,没等他采取下一步行动,就强行拖着他往外走,其中一个保安捂着男人的嘴阻止他再发表过激言论,却被男人一口咬住手背,硬生生地撕下来一小块肉!
男人的嘴里鲜血淋漓,却还是不依不饶地尖声怒吼着:“死者里那个叫邢枢的人就是你的同伴!你竟然说你们没见过?!骗子!杀人犯!”
从他冲上来,到被带走,再到这句不顾一切的话出口,一切发生得太快,所有人始料未及。
“邢枢”这个名字触动了在场大部分人的神经,尽管有的人并不知道“邢枢”是何方神圣,但毕竟是干新闻一行的,很容易就从其中嗅出了不寻常的气息。知道的人给不知道的人解释,不知道的人明白之后,也向易川之投去惊恐的、看怪物一样的眼神。
“怎么回事?”“失控了?!快!让所有人停止拍摄!”……十几个人的工作人员从后台冲出来,大吼着向四周跑去。
易川之坐在原位,呆成了一尊雕塑。
邢枢……?
他没说谎,他的确对受害人一无所知,在与案件息息相关的人里,他应该是最晚知道的人了。
居然有邢枢么……
怎么会……怎么可能是他……为什么是他?!
埋藏已久的记忆一点点涌上来,那杯在拼命排练后递来的温水、把摔倒的他拉起来的手、还有那一声抚慰人心的“小易”……曾经那些温暖的瞬间,此刻却化成了一把刀子,准确利落地扎在他的心脏上。
邢枢死了?
他转头望向林荼,乞求从对方那里得到否定的答案。
可林荼也傻掉了,一时间竟然没有想到去隐瞒。他愣愣地和他对视,然后点了点头。
易川之僵住了。林荼缓缓点头的画面,好像慢动作回放。
邢枢死了。
于是到头来命运又狠狠捉弄了他一回。那些给予过他希望、给他看到过未来的人……
又消失了一个。
记忆深处的伤疤又被捣开戳痛,疼得鲜血淋漓。它们歇斯底里地抓住他,用力地把他往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推。
不……
易川之痛苦地在凳子上蜷缩成一团,像墙角那棵植物一样发抖。
不久之前嚣张闹事的男记者的声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纷乱的议论声。工作人员正在台下维持秩序,也许再过那么十分钟,发布会就可以照常进行。
但易川之绝无办法继续下去。
混乱尚未平歇,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突然在每个人耳边炸开——易川之不得不抬头——头顶上一道黑影划过,似乎是个玻璃瓶子,它突兀地从人群里飞出,目标明确,冲着易川之仰起的脸,成了当头而来的炮/弹。
给易川之反应的时间太短太短,水瓶已经近到咫尺,再迟几秒钟就要和他的脸来一个“正面碰撞”,他避无可避,只能支起手臂强行格挡——
又是一阵尖叫声,只不过没先前的那么扭曲。易川之没有等到本应如约而至的撞击:以玻璃瓶飞来的速度判断,要是真砸脸上,他鼻子就报废了,砸手臂上估计也得疼死。
但他没有感受到任何的痛苦,一瞬间,易川之以为自己失掉了痛觉神经。
他迟疑地挪开交叉的手臂,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小心翼翼地想窥探一下情况。
眼前是突如其来的一大片黑影,感觉是有把巨大的伞把他罩在了身下。挡着他的人穿着黑色风衣,好像一只张开翅膀的巨鹰。
玻璃瓶在他身后炸裂,迸出的水和碎片没有伤及他一丝一毫。
易川之在浪潮般的杂音里、在这片浓稠的黑影里向上看,对上了沈翛衡惨白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