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包果陀糖》灯鬼旧号

3、03-无人之境

　　他们坐在咖啡馆里最靠门边的角落，那个预料之中的孩子已经带着他的使命回来了。黄铜门铃撞出一阵轻快的落点，孩子瘦瘦小小的，怀里抱着藏有炸弹的牛皮纸包裹。陀思妥耶夫斯基注视着他，他们仅仅在电话里通过话，孩子不知道他就是决定他生死的神明，和计划中无差，他赶路赶得很卖力。
　　闲来无事的果戈理坐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身边，他盯着那孩子，直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经不再关注这件事了，他仍旧盯着他。双人座让他有些舒展不开长腿。他嘴里衔着吸管，末端在甜茶里一阵又一阵地吐吸着气泡，十足的孩子气模样。他只有在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起的时候不会被指摘。
　　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吧台一旁的转角。他盯不着了，这才把视线移到两人之间的柠檬片杯垫上。“没关系吗？”果戈理把玩起这东西，推到这边又移到那边，他没有闲着的时候。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正在低头剥下他的指套，闻言，稍微“唔”了一声。
　　“毕竟这是必要的。”他加了一种语气词。
　　果戈理歪着头看他，笑得很浅。他看着这个为了他而特意加上安抚语气的同龄人一枚接一枚地褪下指套布料，缓慢如进行一场仪式：他准备杀人了。
　　这双手即将带给那孩子死亡，不止那个孩子，那孩子只是一枚契机，一个楔子，他们常通过这样一些站在十字路口的人杀掉更多的人，多到最后陀思妥耶夫斯基祷告了很久，忽然和他喃喃“我也记不住了”……
　　想起来就很好笑。
　　果戈理看惯了这些略微神经质的癖好，可是他就是喜欢看那几根白指头裸露在空气中的样子。他的目光是留恋的，留恋却又随时都会飘忽起来。因为一些他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都不会再提的原因，他的神智经常不是很好。这一点，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习惯了。
　　“这是必要的。”果戈理嘟嘟囔囔。
　　他的手指已经捏紧了杯垫，不知道为什么地使劲戳那木桌上的凹陷。“你知道吗嘿嘿，他可就要死了……这是世界的选择。”他的声音归入小而平和的笑音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说话。他甚至没有在听的意思。他的手套尖端起了一枚线头，而现在手边找不到剪刀。这件事使得这位年轻的杀人者警觉起来，眼神黯淡地在每一张乱糟糟的木桌子上寻找。掉落的茶叶纸包，拧成一团上面写满废诗歌的纸巾，没有。没有……
　　身边微风划过。果戈理从他的风衣里掏出一枚银丝剪刀放在桌上。
　　“这是我们第一次对小孩子出手吧？”
　　他的意识已经如常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愣了一下。“嗯。”
　　不是因为果戈理傻乎乎的问题，不是因为他的心思被自己以外的人捕捉去。他拿起这枚银剪刀。
　　那是他自己的剪刀。
　　他放在窗边木柜里第三层抽屉偏左的位置，剪刀的末端有小小的紫色宝石，是一颗斯里兰卡的紫水晶。
　　他看了眼果戈理，果戈理已经开始喝第二杯甜茶了。
　　他对糖的需求很大，杀过越多人需求越大，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搅动着杯底的果酱，甜蜜的蜂蜜配清爽的柠檬，金闪闪的塑料吸管是这家店的招牌，可眼下他却想要一根普通的透明三等货，因为他在这个人身边。
　　陀思妥耶夫斯基细致地修剪着手套上的线头，仿佛这双手套已经陪伴了他很多年，还要继续陪伴下去。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这是刚刚才买来的地摊货，和两人身上的学生装一样是一次性用品，丢掉的时机取决于男孩生命的长短，如果那孩子一会儿带着一句喜讯回来了，那么这身衣服还不会染血——
　　“果戈理。”
　　不知道什么时候，果戈理转过眼睛，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经将剪刀递到他面前。他们互相瞧着对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眼睛里带着一种浓重的下了定义的意思，那是什么意思果戈理不想听见，那结论不管对方怎么委婉地表达出来，还是会刺痛他的尊严。剪刀尖儿傻愣愣地向着他的方向，能以这样的方式将剪刀归还的人怕是很少有。
　　果戈理也不知道到底是有多少，在这只有五人桌的小店里起码就有两个，他们两个。没有人告诉过他们刀尖应该指向自己，就像没有人教导过他们到底杀多少人才算终结。一开始走上这条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先决定的，他们两个一同望着焦土和尸山说不出话来，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先告诉他，我们可以从第一座坟墓挖起。
　　那不是坟墓。果戈理在心里说，那不可能是坟墓。他见过坟墓，坟墓是要给每一个人单独的名字的，单独的名字和生死日期。他们在湿润的泥土地里挖掘，手指抠得烂了，就去废弃的农舍找来铲子继续。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说为什么他们要做这件事，就像他褪下自己手套的时候一定要一枚一枚指头地褪，他祷告和前进的路线都是孤独的，果戈理不过是碰巧在他祷告和前进的根源与他站在一起。
　　陀思妥耶夫斯基沉默不言，就这么一个接一个地将熟识的人的躯体拖出来，安放在另一边还算有些花和野草的土地上。他向着这些尸体说话，告诉他们，舒罗奇卡，安德烈耶夫娜，他说，托尼亚，加夫里尔，格尔马……你们解脱了，从这片罪恶的土地中解放出来，神在欢迎你们。那里没有愚妄的异能力，不会有再将选择生死的权利从你们手中剥离的东西了，万物将重新归于和谐，你们在那里是自由的——
　　他说不下去了。直到死，他的同伴们的尸体还在挂着笑容。那是绝对的要求，绝对的服从，是屠城的异能者之一随手播撒的哀种，却不是出于施暴者本身，而是身为同伴之一的小姑娘，那无意中的一场异能爆发。他们的灵魂已经消逝了，本该好好地多见几次夕阳。看看这些野草到夏天的时候将腰都没去的样子，见见那些天鹅——安德烈耶夫娜还没有见过白天鹅……
　　果戈理丢下铁铲。他的身体晃晃悠悠的，但是眼神已经不飘忽了。尸体就放在那里吧，喂，他们已经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望着他，两个正值情感丰富年纪的孩子谁也没有了表情，谁也无法将内心从苦难中立刻托出一束烟火来，可是他们的身体都将他们带了起来。一起消亡的还有所有人的祈愿，还有每一个灵魂存活时新鲜的祈愿。可是他们还活着，只有他们俩还活着了。
　　我们被神留在这个世界上了！
　　果戈理摇着他的手臂，大声冲他嚷嚷。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就算这样嚷嚷对方是否能听得进去，耳鸣正在两人的耳中徘徊，那是过度震惊带给精神的颤抖，这浪漫的孩子以为那是天空的号角声。他要告诉他，因为他决定不再等了，没有人救他，没有人救助过他们。以为会有自由的那一天，可是自由究竟在哪个方向？果戈理咽了口唾沫，荒山之中除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他果戈理没有别人了，有的还有土坑，还有腐臭发烂却挂着笑容的尸首。
　　地面上所有的东西都脏乎乎的。
　　费佳，别担心，他用自己脏兮兮的小手抹了把陀思妥耶夫斯基脏兮兮的脸颊。原本干净又带着安静的笑的脸颊，现在纤长的漂亮睫毛上沾了灰土，尘埃不住地落到那脸颊上去。号角是从天空来的，他热情洋溢起来。
　　我们要向上、向上，直到最高的地方去！再无人能将我们送进活埋之地……
　　我不担心，尼古莱。男孩子总算笑了，仍旧是那么干净的笑容，沾染了他们经受的苦难，稍微变得有些异样，这才刚开了一个小头。它的崩坏才刚刚开了一个小头，不过它在果戈理心中永远是纯净无瑕的，就像果戈理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心中，永远是纯净无瑕。
　　天空是你的。尼古莱。如果你想要去的话，我会小心不弄脏它。
　　他见对方把手心伸过来，就顺从地把自己的手掌覆上去。地面上已经没有他们的归处了，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就让我们将罪恶的源头掐断吧，这片土地上的人是不幸的，需要有人将这不幸集中起来，就像弥撒亚那样，就像基督那样。
　　要怎么掐断呢？要用罪恶本身吗？
　　不……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说这一句的时候，神情已与现今无异了：我们要消除罪恶的根源，他说。
　　——就让异能力永远地消失吧。
　　他们坐在咖啡馆里最靠门边的角落，那个预料之中的孩子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无辜的，闪着泪花，十年后会是一个健康的小伙子。他说过要给妹妹讲明白星河是怎么回事，到那时候他会讲明白的，可是他的妹妹死了，昨晚死于车祸。身上沾着血和一些别的粘稠物，果戈理给他挥了挥手中的柠檬杯垫。那是他们电话说过的暗语。小孩子才知道是他们，想跑过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向他摇了摇头，他站起身。
　　果戈理叹了口气，咕嘟咕嘟灌饱了甜饮料，也站起身。
　　孩子不知道他们就是决定他生死的神明，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改变事物色彩的能力属于异常。他以为自己刚刚为妹妹的死报了仇，而自己将引爆杀人凶手的车盘底座。他等候着他们走近，那模样像等待亲人。他们告诉他，他是可怜的，是无辜的，但是，他还有希望。所以就算他知道了真相，他也会心甘情愿为他们赴死，人总需要一个活下去的动机，而现下，他成功了。
　　窗外警铃大作，那位不知名的先生在人群的惊叫中咽气。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杀了一位平民，一位仅因身份而被恐怖分子盯上的官员。抚养的小孩正和他同岁，名字像一朵柔软的小花，那孩子会在接下来的十年中变得偏执，变得冷漠，他不知道这些，因为提供了一切帮助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现在在对他微笑。
　　陀思妥耶夫斯基蹲下身，直到抚摸孩子头顶也没有告诉对方真相。果戈理在旁静静看着，警车在街巷外呼啸而过的那一瞬间光影错乱，他从男孩纯净的眼睛里看到了他们自己，陀思妥耶夫斯基也看到了，他是一直看得到的。在赐予死亡之前他温和地夸赞孩子的勇敢，在引爆他的脑浆时悄声告诉他——
　　他会是幸福的。
　　他们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