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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第 17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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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进行了四十一个小时。十几个专家轮番上阵,一点一点剥除生物芯片跟脑膜粘连的部分,一缕一缕切断它跟中枢神经系统的联系,又一寸一寸修复被破坏的神经元。
手术结束时,所有人都精疲力竭,然而这只是个开始,直到这一刻,赵盛仍不敢宣布手术成功。手术期间状况频发,仅是呼吸心跳骤停就出现了三次,没有人知道沈贺是否能醒得过来,醒来后又会是什么状况。
沈贺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浑身上下贴满了贴片,连着上百根线,另一头接通着各种监测仪,一旦出现数据异常,立刻有医护人员冲进来查看情况。最初的几天里,沈贺几乎每天都要被推回抢救室两三回,五六天后情况才逐渐稳定下来。九天以后,沈贺终于醒了过来。昏睡了太久,他的神智不太清醒,迷迷糊糊地被医护人员摆弄着做了各种检查。
然后,韩林行来了。手术加上昏迷,已经过去了十一天,韩林行不可能请那么长的假。自从疫情爆发,阴谋论盛行,莫说西格玛联盟,整个星系内的各种矛盾都被激化了,小规模的冲突和暴动层出不穷,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着。这种时刻,作为特别行动组的组长,韩林行必须坚守岗位。接到沈贺醒来的消息,他也是做完手头工作才得以赶过来。
韩林行赶到时沈贺已经清醒过来,隔着监护病房的玻璃见了他的身影,目光中浮现出笑意。
韩林行也向他一笑。
韩林行看上去有点憔悴,不知是累的还是担忧的,但他依旧是那个坚定可靠的特别行动组组长,立在那里,便风雨不动。
在医生的允许下,韩林行进了监护病房,走到沈贺床头。沈贺便抬眼望着他。他现在说不了话,他被呼吸机限制住了。
沈贺的中枢神经系统受损,经常出现各种突发问题,现在的生命基本是靠各种仪器在维持。这些仪器只能保证他活着,所以他现在极度虚弱,也没有说话的力气。
韩林行站在床头,笑着说:“我来了。”
沈贺眨眨眼,代替点头,满眼笑意。
韩林行见他意识恢复,松了口气,搬了把凳子坐在床头。沈贺盯着他看,似乎想问什么。
韩林行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那个芯片已经剥除了,但是还需要进行后续手术修复你的神经系统。”
手术进行到四十个小时的时候,沈贺的各项生命指标都已经接近危险边缘,医生们知道,再这样下去沈贺的身体要支撑不住了,只得将手术阶段性结束,等沈贺稍微恢复一点,再进行后续治疗。
沈贺眨眨眼。
“所以你现在有些症状只是暂时的,不必太过担心。会好的。”
沈贺牵起嘴角笑了笑,笑得眉眼弯弯。
类似的话医生也跟他说过,但是听韩林行说出来,莫名心安。
沈贺动了动手指。一方面他太过虚弱,不怎么抬得起手,一方面,他浑身都是监测用的贴片,他不敢动作太大,怕扯掉贴片引起假警报。
韩林行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将手掌伸过去,放在沈贺手下。
由于中枢神经系统的损伤,沈贺的指尖微微颤抖,扫得韩林行手心有点痒。
沈贺没多少力气,慢悠悠一笔一划写着,芯片?
通过最后那个问号,韩林行猜到他是想问那个芯片的情况。他犹豫了一下,说道:“赵主任还在研究。”
沈贺似乎微微皱了皱眉。他感觉到韩林行有事瞒他,又动了动手指在韩林行手心画了个问号。
韩林行见他如此坚持,也知道瞒不过他,只好道:“这件事乱得很,等我理清再跟你说。”
沈贺画了道直线,指尖一点。是个感叹号。他在表达不满。
韩林行觉得,这个略带孩子气的举动莫名有点可爱,怕他胡思乱想,无奈道:“赵主任把你大脑上取下来的芯片和那个副主编的做了对比。经初步鉴定,赵主任觉得你大脑上那个应该只是个解码装置,没有编码的部分,所以体积相对较小。”
大概是因为特别行动组都是人精,沈贺如果有任何反常举动太容易被发现,对方并没有给他安装编码器。这也就是说,对方不可能控制他做任何事,只是从他这里收集信息。
这或许是个好消息。至少这说明,沈贺并没有在被控制思想的情况下亲身参与任何对特别行动组不利的活动,也没有亲手害死他的父亲。但他很可能被利用间接促成了这些事。
沈贺的目光动了动,停顿片刻,又在韩林行手心写下一个父字,父亲的父。
韩林行知道他在问到底是不是有人通过他害了他的父亲,说道:“这件事我们还没有什么进展。”
韩林行知道,这件事无论真相如何,对沈贺来说都是残忍的。如果沈清朗真的背叛了联盟,沈贺从感情上一定无法接受。而且沈贺一定会受到波及,日后再也无法从事特别行动组的工作,也不可能从政。但如果真的有人通过沈贺害了他的父亲,即便沈贺毫不知情,他也必定难以原谅自己。
韩林行知道,沈贺更倾向于相信是有人通过他害了他的父亲。他宁可接受这残酷的可能,也愿意相信他父亲的清白。
听了韩林行这句话,沈贺的手指半晌没有动。
就算他父亲是清白的,他们又如何证明?他们追踪不了那个芯片发送的信息。
沈贺感到一阵眩晕,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他刚从昏迷中苏醒,精神不大好,刚才那段对话的信息量对于他来说有些大,他的大脑不太能够负荷。
韩林行见沈贺忽然闭上眼睛,有些紧张,环视了一下四周的监测仪,没有什么警报的迹象,猜到沈贺大概是累了,便默默坐在床边,不去打扰他。沈贺现在实在太过虚弱,撑不住精神很正常。
沈贺一闭上眼,很快就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等他再次清醒过来,韩林行已经走了。他猜到自己大概昏睡了很久。他其实不怎么睡得沉,半梦半醒之间全是光怪陆离的画面,一瞬是沈宅带血的走廊,一瞬是郑弘毅狂热的笑,一瞬是许影竹尖利的指控,最终却总是定格到他父亲没有接通的通讯请求。
之前沈贺也做过类似的梦,但此刻,他觉得这些梦是有意义的,他的大脑可能知道这些事之间的联系,通过梦境展现了出来。
沈贺觉得疲惫,疲惫得喘不过气来。但他知道这只是种错觉,他的呼吸现在完全是靠呼吸机维持的,他不可能感到窒息。
但是他能感觉得到疼痛。时而尖锐,时而沉闷,时而像针刺,时而像灼烧。各种各样的疼痛,变着花样,疼起来就没完没了。他说不了话,没有办法向医生描述他的症状,也虚弱得懒得挣扎。他知道,那些信号来源于他的大脑,并没有真正的器质性病变。他像被困在了一个暗无天日的铁盒子里,没有人听得到他的声音,没有人看得到他的挣扎。
这样的症状持续了一周多,沈贺开始感到绝望。他躺在床上,被幻觉中的疼痛耗尽了力气,常常连动一动手指的气力都没有。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任自己一次一次陷入昏睡,去一遍遍经历那些血腥而光怪陆离的梦境。他几乎感受不到周遭的世界,他的生命基本是靠仪器维持的,他吃不了东西,做不了动作,身上进进出出插着无数导管。他的身体就像个空虚的破布袋子,任由各种液体流进流出。他知道自己活着,但也仅仅是活着而已。
再次从梦魇中挣扎着醒来,沈贺睁开眼,看着白色的天花板,一时间不记得自己在哪。身上一阵疼痛袭来,才让他终于清醒过来。
大概是刚才的梦太过残酷,即便醒过来,沈贺仍觉得自己仿佛闻得到血腥之气,身体不禁紧绷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被绝望淹没了,开始怀疑这样坚持下去的意义。他现在完全依靠药物和仪器活着,看不到任何好转的迹象。机体对神经细胞的修复非常缓慢,没有人知道沈贺要依靠这些仪器多久,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好转的可能。
这种情况没有先例,所有人都是在走一步看一步。
最绝望的时候,沈贺甚至没头没脑地想,像他这样的状况,申请安乐死不知道能不能通过。
协助死亡,生存的权利和生命的尊严,人有没有权利决定自己的死亡,各种争论和两难问题围绕着这个话题层出不穷,所以安乐死一直存在着极大的争论。
这场争论里,沈贺不知道自己站到了哪一方,但那对于他自己的生活其实并不重要。他可以这么平静地思考这个问题,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并不会这样选择。
因为,脆弱与怀疑都不过是一瞬间,他在这世上还有太多眷恋。
沈贺想到这里,抬头看了看病床边桌上那束向日葵。
花是韩林行送来的,他和沈贺都不是喜欢花的人,所以这个举动闹得沈贺有些莫名其妙。
但是韩林行给出了他的解释:这病房里连点色彩都没有,实在不利于恢复。有研究显示,在环境优美的地方生活有助于身心健康,甚至医院如果多些装饰,病人的平均恢复速度都快。向日葵是种生机勃勃的花,会让人心情愉悦,放在这里正合适。
沈贺不过随便问了那么一句,没想到韩林行正经八百地解释了这么多,一时觉得有些好笑,又为他这份心思有点感动。
末了,韩林行开玩笑说,而且向日葵不浪费,等沈贺好一些,能吃东西了,他们就可以把葵花籽挑出来,边聊天边吃。
跟韩林行对坐着嗑瓜子这场景让沈贺没由来觉得好笑,虽然想起来就违和,却不知为什么有些向往。
此刻,沈贺望着那花,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心情当真好了许多。却不知是因为那花,还是因为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