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狼入室》弦上雪

2、引狼入室 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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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陪我睡一觉吧。”

　　克利切记得幸运儿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说出这句话时是在一个午后，那天他们收获颇丰，正惬意地享受着东印度公司的商人从遥远大陆带回来的红茶。茶叶有点碎，是克利切提议买一点三级品尝尝就好，其实如果不是幸运儿路过时露出好奇向往的神色，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去尝试这种没法填饱肚子的东西。

　　茶叶在不甚清澈的沸水中浮浮沉沉几番就沉了下去，热水逐渐染上了色，那是和克利切义眼相似的颜色。幸运儿一手托着腮着迷地看着，侧过头看见克利切刚刚啜了一口，被烫得吐出了小小的舌尖。

　　舌尖呈现出嫣红的色彩，鲜活得与这个混迹贫民窟艰难生活的下等人是那么不相称。

　　幸运儿说出了那句话，看着对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骂着把这件事带过。他只能暂时压下心底的燥热感，按部就班地实施这原本的计划；两天后，他趁克利切外出把他存放现金和重要资料的柜子钥匙拿到了手，尽管克利切对他也并非完全不设防，但还是抵不过蓄谋已久的观察和筹划。里面的资料不算丰富，但让幸运儿十分满意，例如其中有记录着本就身世凄惨的孤儿的父亲曾参与到某件关系重大的案件，那名孩子是怎样历尽艰险才没被灭口，流落到这家惨淡的孤儿院；还有那个曾经在大盗窝里呆过半年的小可怜儿，他在一次夜间入户盗窃案中充当着钻进烟囱潜入、从里面打开大门的要职，因为身形瘦小，而同伙们得手后打伤他丢在了路边，被克利切捡回来后落下终身跛脚的毛病，但法律不会过问这些——法律只会认为，他们是“贼”，一窝子贼。

　　幸运儿把这些资料都耐心地看了一遍，然后放回了原处，锁好柜子。

　　敏感如克利切，当晚就发现自己的钥匙没了。他面色阴沉地在自己的房间里踱来踱去，最终还是确定除了幸运儿，没人有手段和机会从自己身上扒走东西。

　　他不知该骄傲还是该懊恼。

　　虽然看起来不修边幅，克利切其实是个多疑善感的男人。他倒不是想做什么伟大光辉的事，只不过看着那些孤儿就想起曾经的自己，忍不住出手帮助他们，起码让他们活到长大。他自己也并非没从中获得好处，比如良好的名声、作为男人的成就感，可能还有一点点教区施舍的补助。

　　可他得到的每一样东西总是等价交换，只是价码在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他自己的成长不断变化：多年前半块面包可以换走他的一只眼睛，而如今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摸出一块块镶金怀表而不付出任何代价。

　　只是，无论怎样的交换，从没有人对克利切这个人本身产生过兴趣。

　　克利切有些后悔带这个人回来了。当初以为他也是和从前的自己、和那些孤儿一样走投无路的弱者，却没发现这样的弱势只是阶段性表象。

　　狼生来就是狼，无论狼崽子看起来多毛绒可爱。

　　被腹诽为狼崽子的男青年此刻正坐在餐厅角落里，见克利切抬头望向自己，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

　　“皮尔森先生，没人关心过你吧。”

　　像是会读心，幸运儿用陈述而不是疑问的语句说。

　　“你……什么意思？”

　　克利切走向他，逼视着角落里的人。

　　“字面意思。”幸运儿摊开手，“我在想，你那么珍而重之地收着那些小孩子的资料，他们却把你当做救命稻草，只知道抱着你的大腿求食物求生存。他们不知道克利切哥哥曾经因为一个鼻烟壶被打断三根手指吧？也不知道克利切哥哥还指望着成为一名画家？”

　　“你……你看了。”

　　克利切的声音有些颤抖。

　　“嗯，看到了，你在那个破诊所的包扎记录。”幸运儿轻轻牵起克利切冰冷的左手，中指因为没得到良好处理，能摸到指骨第二指节轻微的凸起。“其实，唐吉这孩子很有天分，对吧？毕竟不是每个六岁孩子都能‘钻烟囱’，你也不能干一辈子，为什么不收他——”

　　“啪”，清脆的一响回荡在空旷的餐厅，两人一时都愣了。

　　“克、克利切……”克利切下意识地要道歉，但没开口，咬咬牙扭过了头不看幸运儿迅速红肿起来的脸颊。

　　“……抱歉。”

　　倒是被打的人先道了歉，他还一起拉起了克利切打人的右手，在上面轻轻抚摸着。良久，克利切才重新开口，他的声音听起来辛酸又沙哑。

　　“至、至少别拿那些孩子……别拿克利切的孩子们开这种玩笑。”

　　哦，原来如此。

　　餐厅正中唯一一盏不甚明亮的灯照不到幸运儿棕色卷发阴影下的脸，在没人能看到的地方，他眼神黯淡地笑了。

　　“克利切，对不起。但我想你知道，我最关心的是你——只有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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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以后，幸运儿并没有把钥匙还给克利切，相反，他开始越来越多地干涉孤儿院的事务。

　　克利切起初也没想太多，他甚至还因此觉得轻松了一些，现下他用不着两头应付，幸运儿自带的上等人阴柔气质和教区干事更合得来，现在他有更多时间可以去照顾孩子们——尤其是艾玛，她最近臆想症又变得严重了。

　　“伍兹小姐，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克利切拿着一小块糕饼在艾玛面前晃晃，十二三岁的女孩都没法抵抗这样甜甜的点心，但艾玛仍然全神贯注地看着手里的娃娃，右手边放着爸爸留给她的小工具箱。

　　“嘘——克利切快看。”她压低嫩嫩的嗓音说，“莱利先生睡着了，他的睫毛不颤。妈妈说过的，她告诉过我的，要是一个男人没有装睡骗你，就看他的睫毛。”

　　克利切能勉强明白她颠三倒四的话中语意，只是不知道她脑袋里的东西都从哪来的。

　　但他对于哄小孩，即使是精神有点问题的小孩还算有经验，于是他装模作样跟着看了一会儿，张开双臂问：“伍兹小姐今天要不要举高高转圈圈？”

　　幸运儿从教区委员会回到孤儿院，看到克利切和艾玛正在互相喂点心。克利切掰了一小块带白奶油的放到艾玛嘴边，小姑娘咬住一角，笑嘻嘻地凑过来，克利切配合地凑上去咬下一小口。两人的动作是如此默契，看起来像是这样玩过千百次。

　　他推了推眼镜没说什么，转进克利切的卧房去整理新收孤儿的资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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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利切大口喘着气，像一条濒死的鱼，两侧的小腿弓起，脚趾蜷缩着使整个下肢都弯成一个弧度。伏在他身上的人像是疯了一样，不顾他死活地在瘦弱的身体上肆意撞击，两人的汗水顺着额角和肋骨流在一起，渗入破旧被褥里加深了上面图案的颜色。

　　“克、克利切要……要死了……”

　　痛，还有莫名的酸胀，会死的吧，克利切想。幸运儿已经折腾了他一个多小时，后面的擦伤和留下的液体都够他受的，千万别发烧，他昏昏沉沉还在想着，如果发起烧来还得喝那瓶胡椒薄荷油，整个孤儿院只有那么金贵的一瓶。孩子们要是发烧了，用一点就好，克利切是大人，用量太大、太浪费了……

　　“呜！”

　　为了惩罚克利切的不专心，年轻徒弟加大了动作幅度。他低头吻去克利切眼角的泪痕，轻声安慰：

　　“不会，你会长命百岁，死在我的后面。我保证。”

　　幸运儿还算说话算话，他审时度势地终止了这场胜利者的折磨，略微休息了一下后打来热水帮克利切做着清理。给克利切盖上被子时，幸运儿看到他湛蓝色的右眼无神地望向天花板，伸出手在前面晃了一下，克利切看向他。

　　“你会说话算话，放过新来的孩子，对吧？”

　　“啊，嗯。”

　　还是明天再告诉他吧，这个孩子其实也算幸运，父母就是因为小儿麻痹抛弃了他，而他失去的也将仅仅是“左边”，本来就没法使用的地方。

　　让克利切睡个好觉，他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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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以后再想起当初发生过的事，克利切不得不承认，幸运儿做出的事情的确没有一件不利于自己的。

　　克利切作为白沙街孤儿院院长的名声越来越响亮，幸运儿联合教区拉来了医疗机构的合作，知名医生莉迪亚亲自来为艾玛和其他几个孩子进行私人治疗，而后孤儿院竟然被政府收归名下，部分改造成医院方便孩子们的康复治疗。得了一大笔钱功成身退的克利切消失了一段时间，连他的宝贝徒弟也找不到他的所在，但不久后克利切就因为一起莫名其妙的盗窃案被捕，尽管他坚决否认自己做了这件事情，可警员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正当他巡逻走到那个巷口时有人高呼抓贼，而赃物——一条手帕正别在路过的克利切腰间靠后的位置。当他身陷囹圄时，营救他的仍然只有幸运儿一个人，他们成功地逃脱，到了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

　　再后来，他随着伍兹小姐来到了庄园，因为听说那个医生也来到了这场游戏中。克利切当然也想要钱，如果可以，他希望能把自己珍视的东西都带走，而那个甩不掉的徒弟，他为什么也想参加这场豪赌呢？

　　克利切想不明白。随他去吧。

　　而他也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恐惧，烈火焚身的瞬间，一个人从背后隔着稻草人的竹竿抱住了他，喃喃地说着：“看，只有我会来救你。”

　　克利切绝望地闭上了眼，已经不知道流泪是什么感觉的他对自己说，谢天谢地，天上下雨了。

　　最后他们逃了出去，平分奖金时，庄园主来询问两人的姓名，以作登记。

　　“克利切，他叫克利切·皮尔森。”幸运儿说话的时候，目光始终追随着身边的男人。

　　“至于我……斯托卡·皮尔森，这是我的名字。”

　　庄园主点点头，手中的鹅毛笔吸饱了墨水写下克利切的名字。

　　“等等。”幸运儿拦住了他继续做记录的手。

　　“不必写下那个愚蠢的名字了，”他把面前的一叠纸币推到克利切的面前，“克利切先生，恭喜你得偿所愿，愿你自由快乐。”

　　说罢，他起身向庄园门口走去，走出几步又停下，回头看着克利切。

　　“也许我们还会再见面，等到你愿意赐我这个姓氏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