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引狼入室 下篇 ...
-
克利切从梦魇中惊醒。
枕头上有一片不小的湿痕,克利切手指就着侧卧的姿势在上面无意识地描摹着,想,人真是神奇,一颗小小的眼睛里像是有一片海洋,怎么能溢出这么多水儿来。
即使只有一只眼睛。
即使看起来像是永远不会流泪感伤的他。
也拥有在梦里释放自己的片刻恩惠,让所有郁积的情绪能自己悄悄溜出来,而不至于让他太承受不住。
他在梦里又见到那个叫幸运儿的男人了。
那个男人自始至终连个名字都没有,初次见面时他自己提到的一个外号竟然成了此后二人称呼的大名。对克利切这类人来说,诨名本身没什么,倒是一个端端正正的本命不太符合身份;而和那些上等人打交道时,只要保持一个大名就好了。克利切记得,幸运儿冒用的名号是什么来着,对,斯托卡皮尔森,他自称是自己的堂兄弟,那么自然地跟了自己的姓。
在克利切面前,幸运儿就像是没有自我,只为了他而存在的一个人一样。
庄园一别后,克利切用了很长时间适应幸运儿不再时时刻刻跟在他身边的感觉。他得到了一大笔奖金,再次把自己拾掇成了一个体面的老爷,然后再次不知不觉随手接济穷人把钱花光。拿着最后一个六便士银币的那个下午,克利切钉着银白色的金属光芒愣了许久,他很快就要做回老本行,过上原来的生活;克利切皮尔森一直在走老路,这让他对过往的经历有了一种空虚感。
克利切从前是不会觉得空虚的。
“没人关心过你吧?”
都怪那个男人的话,它像一根毒刺钉进了克利切的生活,钉进了克利切的心里。
一直以来的生活习惯,生活目标和价值观产生了一丝裂痕。
真的会有人真心关心自己吗?
真的会有人把自己放在世界上最重要的位置吗?
真的会有人永远不厌其烦地跟在自己身边,不惜用阴毒的手段干涉自己的生活,像是要生吞活剥一样完全占有自己生活的全部吗?
克利切忽然觉得,幸运儿这个人像是一场梦,像是一个自己分裂出的人格,因为他太孤单了,太寂寞了,太想要世界上有个人关心自己了。
太想要有个人陪着了。
“叮”,六便士银币跌落在地上,男人捧着脸哭了。
他的肩膀微微抽搐,得体的衣饰和抱膝而坐的体态那么不相称,昂贵的软呢帽子上那根洁白的羽毛随着抽泣的节奏不时颤动。他把脸深深埋在膝盖上,仿佛只有这个姿势可以拥抱自己,保护自己。
要是你真的存在……就快点出来向我证明吧……
我实在……支撑不下去……
幸运儿还是没有出现。
他就像那天在庄园自己说的,真的把自由还给了克利切。
克利切开始重新收养残疾孤儿。
他换回了适合自己的破旧衣服,宽大的粗棉布外套塞在灯芯绒长裤里,裤脚下一双灰扑扑的皮鞋,双手插兜走过不算最繁华但也有不少人经过的街道,以偶然所得供养着自己和那些更弱小的家伙。
又过了一阵,等他的生活差不多安顿下来,克利切咬咬牙开始去做短工。他什么都做,从搬运到涂刷,别人不太乐意做的脏活粗活能给他带来尚可的收入,虽然有些辛苦,但克利切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再动用那些可以轻巧获得财富的手段。他记得某个年轻人曾经分享过自己在肥皂厂打工的经历——克利切也想试试看,凭借出卖劳动力养活自己和孩子们,在这个劳动力或许不再那么值钱的时代。
只是这次他没再尝试着去和掌握权力的上等人们建立合作——克利切实在不擅长这些,也觉得很累,尤其是这部分工作曾经被某个人分担过之后。
他找了个小小的房子,破旧却温馨,门口像从前那样挂起了牌子,写着“家,温暖的家。”
这次他还试着给自己留了一部分钱,用来购买油画布和画具,虽然到头来油彩也只凑了残缺不全的一套。他和孩子们共用,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看着孩子们在画,苹果,橄榄球,都是一些简单的静物,孩子们画的有好有坏,但克利切看了就忍不住扬起嘴角。
孩子们其实也见过克利切画画。
为数不多的一些午后,克利切吃了午饭安顿好孩子们后会在那间小小的画室里坐一会儿。他会犹豫着拿起笔刷,在画布上缓缓勾勒起来,落笔轻而谨慎,往往要花上半个钟头才开始投入放松下来。他穿着做漆匠时的那身色彩斑斓的衣服,好不怕弄脏,佝偻着身子微微弯腰好去就符合孩子们身高的画布架子。他瘦小的身形显得有些苍老,可被太阳一照却又显得那么稚嫩,简直和他收养的孩子们一样。
克利切画得最好的是一幅人像,画像里的人留着棕黄色的卷发,大眼睛,厚嘴唇,戴着一副厚实的方框眼镜,脸颊上有些小雀斑,整张脸显得朝气可爱。
“那是谁呀?”孩子们有时候会问他。
“是……克利切的一个朋友。”
想了想,克利切又补充:
“一个老朋友,很重要的朋友。”
“那克利切怎么不去找他玩呀?”孩子们扬起天真的小脸,疑惑道。
“克利切……把他弄丢了。”
克利切抹了一把脸,教训孩子们:
“所以你们要听克利切的话,不要乱跑!如果跑丢了,克利切可不管你!”
“喔!克利切大笨蛋,把好朋友弄丢了,找不回来!”一个很皮的孩子起哄,身旁的孩子们立即喊着“不许欺负克利切”,捂上了他的嘴。
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克利切拿起外套,尽量让自己不再看那幅画像,走到门口打开锁。该去街角那家酒馆帮忙粉刷柜子了,老板已经预约了他两星期——对了,克利切现在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漆匠,不少委托指名要他完成。
打开门的一瞬间,克利切愣在了哪里。
面前站着一位穿着考究的绅士——一尘不染的白衬衫,剪裁合身的呢子外套和配套的呢子直筒裤,亮堂堂的黑色皮鞋,以及怀里抱着的书本,处处彰显着眼前人和这片贫民居住的隔板楼是那么的不相称。
“你……”
唯一不变的就是那副厚重的方框眼镜和小雀斑了,克利切吃惊地后退一步,对方生怕他大门紧闭,跟着向前一步用手撑住了门框。
他还是很清楚,克利切不会做出关门夹到别人手指这样的事。
“克利切,别误会,我不是来打扰你——”
克利切什么也没说,扑上去紧紧抱住了他。年轻人脸上的表情迅速经历了震惊、不可置信、狂喜和兴奋,他反应迅速地回抱住克利切,右手体贴地在克利切背后为他顺着气。
“宝贝儿,对不起,或许我不该用这样不庄重的称呼,但我太高兴了……本来我还准备了长篇大论说服你相信我的诚意,现在看来不用了……我想要告诉你的是,自从分别以后,我尝试了一些改变,现在经营着一家香水作坊,近半年总算有了些起色,有一些稳定的客源——”
克利切稍微冷静了些,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神色忸怩。
“我听说你在做漆匠,”幸运儿小心地低头观察着克利切的表情。“真替你高兴,不过一个人总是有些辛苦,这次我来是想请求你,如果方便的话,能否代为答应接受我对孩子们的资助?不会很多,但或许可以让孩子们有更稳定的生活,或许还能学习一些他们感兴趣的东西。”
“真的?你愿意帮助克利切的孩子们?”
像是想起从前幸运儿的所作所为,克利切看向他的眼神里带了些怀疑。重逢最初的喜悦过后,他仍不免为幸运儿对孩子们做出的事、以及拿孩子们威胁他的事警惕。
幸运儿摊开手。
“克利切,我想没有人比你更懂得我的想法了——就像你一样,我也试图改变自己。如果可以,我还想为从前做过的事赎罪。”
男人那双无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真诚,尽管镜片下没人看得到的地方或许闪烁着精明的光,但克利切看不到了。
他清楚自己离不开这个人。
“好吧,先请进吧。——不,请稍等一下,克利切有些东西需要收拾一下。”
开玩笑,那副画像可不能被这个人看到。
幸运儿,或许此刻我们应该称他斯托卡·皮尔森,他看着克利切慌慌张张的背影,嘴角含笑。衣着体面相貌俊美的大哥哥很快引起了孩子们的注意,不多时,他已经被五六个孩子包围起来,好奇地打量着他。
“你是画像叔叔!”
幸运儿蹲下身来,露出一个和蔼可亲的微笑,摸了摸说话的小孩毛刺刺的头顶。
“什么画像?给叔叔讲讲好不好?”
幸运儿看着迎面走来涨红了脸的克利切,露出一个略显羞涩的温柔笑容。
要彻头彻尾占有一个人总有办法的,虽然他之前选错了方式,但看来也不完全适得其反。
反正时间还长,他有的是耐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