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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狼入室 上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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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那个男人第一次碰面,是在白沙街斜对角的一条小巷。
那时候,他正走投无路地把手伸向一位绅士的口袋,一只手比他动作更迅捷,毫不犹豫地伸过来捏住了他的手。
他永远记得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它是那么的瘦削,骨节突出,肤色蜡黄,看起来像是一个长期营养不良、行将就木的贫民,却有着与外表不相称的力量。
他险些叫出声——多亏他还记得作为一个新晋扒手所应有的起码的自觉——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望向身后手伸来的方向。没看到预期中的警服和手铐,这点让他吊起来的一口气略微向下落了些。
抓着他右手的是个胡子拉碴的青年男人。男人穿着缝缝补补却还算整洁的外套和灯芯绒裤子,脚蹬皮鞋,常规尺码的衣服挂在他身上有种晃晃荡荡的视觉感——他实在太瘦了,即使鸭舌帽下遮住了大半张脸也能看出他的面孔和身形一样瘦削。那帽子和男人的衣服一样,呈现出灰扑扑的色彩,使他整个人显得憔悴不堪。
他僵着身子,久久不敢出声,直到他视作待宰羔羊的那位绅士确实走远了。
“我说——”
出人意料地,那瘦削男人先开口了。
“像你这么动手,不等那些叮当儿、抹嘴儿进口袋,人就进警局了。”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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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第一次盗窃生涯就这样无疾而终。
阻拦他的男人是白沙街的老牌地头蛇——用他自己的话说——因为实在看不下去他蹩脚的手法。
“要是叫你就这么被抓走,克利切都替这条街觉得丢人。”
克利切,这个男人这样自称。
克利切放下了他的右手,双手插兜绕着他打量了一圈儿。
“你瞧起来可不像能干这行的。”
他惭愧地低下了头,好像“能干这行”是桩荣耀之事。
“我只是……太饿了。”
他遗失了记忆,不知从何处流落到了这片铅色大陆,仗着年轻的身体和还算端正的容貌挣扎着给人打短工过活,每天能分到一磅干面包皮和两品脱掺水杜松子酒。后来听说肥皂厂在招工,就加入了那个每天工作二十小时的血汗工厂,总算攒下了一点钱。
可肥皂厂突然发生了爆炸,仓皇逃出时他重新失去了一切。
路过白沙街的救贫院时,他停下了脚步,久久迈不出一步,但最终还是走了。教会对他这样尚有劳动能力的贫民从来不假辞色,也不会有一碗粥的施舍——这一点他早就领教过了,同时还有那位脑满肠肥的教会干事的狠狠一手杖。
没关系的吧,饿昏了头的他想着,伸出了手。
还好当时克利切阻拦了我。
坐在破旧餐厅狼吞虎咽的他想着,急不可待地又撕下一条麸皮面包——俗称“四便士”的那种。这种面包粗粝难咽,但胜在一个足足有四磅,够填饱一个成年人两三天了。
克利切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狼吞虎咽还不失斯文的吃相。
“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这个问题,他暂停了动作,露出茫然的神色。
“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嗨,那可真奇怪。”克利切倒是不以为意,跳上凳子坐在餐桌上,脚踩着凳子翘起晃着。“你看起来像个该死的上等人——就是那种什么都不会做也做不好、战战兢兢、只不过生了个好人家的上等人。”
他又露出羞愧难当的样子。
“要说称呼的话……之前工厂的人给我取了绰号,叫lucky dog。”
克利切一阵仰天大笑。
“笑、笑死克利切了……你这家伙,哪点看上去幸、幸运了?”
被叫做幸运儿的男人比克利切还要年轻一些,此时他刚进食了些东西,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而这血色正随着克利切的畅快大笑越聚越浓。
“行了,”克利切笑了好一会儿,似乎心情舒畅。“吃够了就快点离开,这可不是你能呆的地方。”
“这……是什么地方?是克利切先生的家吗?”
克利切这次像是没听到,转了转手里的手电筒。
幸运儿低下了头,觉得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进来这座建筑物的时候他明明看到了,门牌上清清楚楚写着“白沙街孤儿院”这几个字。
克利切是生长在这里的孤儿吗?他看起来已经三十岁上下,还留在这里,是因为恋旧而留下来帮忙吗?
那么,他为什么又像是在做着某种游走在犯罪边缘的营生……
幸运儿想了很多看起来和他无关的问题。但他认为自己有义务对克利切先生的一饭之恩作出报答,于是他就这么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了。
克利切先生又是一阵畅快的大笑。
“帮忙?……克利切看你也就做做截娃娃这类营生吧!”
他又在说一些幸运儿不懂的切口,后者露出疑惑的表情。
“就是像这样,”克利切从桌子上跳下来,绕到幸运儿身后,猛地一推他的肩膀,幸运儿整个人趴在了桌子上,鼻尖都撞到吃剩的半块面包。
“对那些拿着父母给的六便士或者一先令出来跑腿的小娃娃这么来一下,让他们坐到水坑里就更妙了——顺手带走他们手里用来跑腿的负担,大人们也只会觉得小娃娃摔了一跤——”
说到这里,克利切先生像是实在承受不了这样的笑料,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幸运儿涨红着脸看着他,不明白他从中享受到了怎样的愉悦。
看来,窃贼间也有不成文的等级,也会看不起欺负老幼弱小的人?
“克利切先生,或许你可以考虑,像我这样的人——像我这样的人,或许也有可以派上用场的场合。”
或许是幸运儿的语气过于认真,克利切总算正眼看着他,思考着他的话能有多少价值。
“好吧,既然你非要坚持。不过,事先说好,克利切可不是依赖运气的人——要成为克利切的同伴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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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利切真的不是一个简单的男人。
幸运儿后来发现,他居然在经营着这家孤儿院。
要知道,作为一家孤儿院院长不仅需要仁慈的胸怀,还要有充分的本事能搞定主管这片街区的教区干事。幸运儿原本不懂没什么文化的克利切如何从事这件事,直到有一次他看到克利切在接待到访的干事夫妇时是如何眉飞色舞地把两个人捧得心花怒放,那双灵巧瘦削的手没闲着,舀了足足一勺糖浆融进温好的掺水杜松子酒里,点头哈腰地递给两位上等人。
他听到克利切略有些尖细的嗓音得意地说着:
“是的啊,是的呀!达菲糖浆——这可是非常贵的,克、克利切也只能忍痛买给那些体弱的孩子——天哪,可怜见儿的,不过也多亏了他们,大人也得以尝尝这风味儿,来,趁热!”
克利切实在不是什么好人。
跟着克利切学了一阵“生存技巧”后,幸运儿也开始熟悉那些套路了。绅士们口袋里的“叮当儿”,也就是怀表,还有太太们胸口的“抹嘴儿”,或者叫手绢儿,都是很好转手的紧俏货;上等人们也不会因为失去了这一两件物件就活不下去,这是维系世间平衡的很好方法。过了两三个月,幸运儿就已经青出于蓝,只是当着克利切的面,他的动作还是有些无伤大雅的迟滞,这让克利切得以前辈的身份多多批评提点他。
奇怪的是,无论这一天天的“收成”如何,他们还是没有多少钱。
“干咱们这一行是没有哪天能收手的,”克利切拿着他那个小罐子喝着便宜的杜松子酒,“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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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运儿还是发现他没钱的原因了。
他在白沙街孤儿院住了足足半年后,才被允许和那些孤儿们会面。
这间破旧教堂改造而成的建筑物里居然收养着二十几名孤儿,而且他们都有一个特征——
左臂,右腿,整肢缺失的肢体残疾。
照顾他们所有人的是一位年纪不太长却瞎了一只眼的嬷嬷,孩子们都叫她维诺妮卡。见克利切进来,孩子们都拥了上去,腿脚不便的也撑着拐杖凑近一些。
“看克利切带来了什么——”
“哇!火腿!还有白面包!”
“克利切叔叔!约翰和唐吉都很想你!”
“克利切说过不许叫叔叔!克利切哥哥!”
幸运儿看着克利切被一群孩子围在中间,那样子别提有多得意了。他放下手里沉甸甸的食物,又拿出一包药品低声交代给维诺妮卡,接着从腰带上解下一个彩球。
“看!”克利切打开了开关,球体散射出五彩缤纷的光芒。终年冷清凄凉的孤儿院竟一时成了欢乐的海洋,像是一个真正的天堂。
看着这一幕的幸运儿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想,他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可以帮克利切解决一点微不足道的经济问题——要知道,食物还在其次,药品的花费的确不是他们几单“生意”能轻易负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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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说什么!克、克利切绝对不同意!”
“克利切先生,听我说,你担心的事绝对不会发生。孩子们只需要坐在那里——他们本来就这么可怜见儿的——给那些太太们一个施舍同情心的好机会,别的事情,交给我就好了。”
这是一个雨夜,浑浊的空气并没有因为降雨而得到丝毫缓解,铅色天空下光线变得越来越暗,工厂广泛兴建以来没怎么出现过的月亮今夜也没有出席。
克利切的卧房里,两个人正在激烈地争论。
“不、不一样!克利切、克利切答应过照、照顾他们,可……可不是这样!”
具体为什么不一样,克利切也说不上来。但他觉得,幸运儿不是他所认识的那样了,或许当时不该让他加入的,克利切看着幸运儿沉静似水、没有一丝波澜的浓绿色眼瞳,有些恐慌地想。
“可你比我更清楚,孩子们要用的药可不好搞,不光是钱的事儿。最近‘生意’可也越来越不好做了。”
幸运儿摩挲着酒杯,不紧不慢地说。几个月的调养下来,原本凹陷的两眼和脸蛋都重新鼓胀了起来,高挑的身材、结实的肌肉和富有光泽的皮肤都显示着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特有的资本——他比克利切要健壮太多了,这让克利切在面对他时已经开始有种紧张感。
“不、不行!这、这家孤儿院是克利切的!克、克利切不同意!”
克利切掉头离开,没看到身后幸运儿变得深邃的眼神。
他把端在胸前的酒杯移向一旁,在圆桌上慢悠悠放下。
那真是非常抱歉了。
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克利切这个人本身,就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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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沙街的孤儿院奇迹般地恢复了生机,甚至收进了更多无家可归的可怜孤儿。
尽管孤儿院院长克利切·皮尔森先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人们都说,他是太操劳、太关心这些孩子们了。
没人知道,孤儿院院长此时正缩在自己卧房一角,惊恐地看着自己带回来的年轻徒弟。
“你、你打算做什么?”
幸运儿头也不抬地磨着一把长柄尖刀,闻言,他抬起头,对着克利切露出一个灿烂无害的微笑。
“别怕,克利切。我不会伤害你的。”
“你别、别以为克利切什么都不知道!”克利切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今天、今天有个孩子要来……上、上次那个孩子,克、克利切见到的时候明明还、还是——”
“完好的,嗯?”
幸运儿停了手里的活计,抬头仍是微笑着看向克利切。
“可是克利切,一个完好的孤儿是不会得到任何补助的。而一个——嗯——一年却能拿到十磅的年金,还可以帮我们——”
克利切浑身颤抖着,有一刻他以为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他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像他最近几个礼拜已经尝试过多次那样,但毫不意外地被轻易制服了。
“克、克利切求你……”
“嗯?”
“克、克利切答应你!”克利切·皮尔森像是濒死的鱼突然挺直了身体抬起头,狠狠地盯着幸运儿的脸。“克利切可以……陪你、睡。”
他的气势在尾音处就完全耗尽了,头也重新垂了下来。
幸运儿笑笑,低头在他耳边轻声感谢。
“那是当然的,我知道克利切早晚会这样选择的。”
“放心,只要克利切乖乖听话,那位艾玛小姐,也会非常、非常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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