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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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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台”是原主人的字,若不是被眼前人这么一叫,连顾茗自己都差点忘了。他看了眼前的男人良久,张了张嘴,有点不确定:“程裴?”
程裴这个人在原主人的记忆中是独树一帜的存在,因此还没等着顾茗细想,关于这个男人的点点滴滴便如潮水一般汹涌而至,甚至汹涌的……叫他尴尬。
顾茗和程裴,除了故人,还有更深一层的关系。
两家虽然一个在江南,一个在江北,但顾父年轻的时候去黎城游学,便在黎城遇到了程裴的父亲,两人一见如故,很快成了知己。程家做茶叶生意,程裴从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经商,十年前程家父子来到北方谈生意,路过涸城,顺便去明仪村看望顾父,并在顾家呆了一段时间。
顾茗和程裴就是在那年夏天认识的,顾茗十五岁,程裴十六。
那一天顾茗背着书箱从学堂回来,就看到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坐在自家院子的板凳上看书,少年生得甚是隽秀,挑着一双剑眉,气势微沉,有一种不容侵犯之意。
顾茗从未见过此人,见他抿着嘴唇,神色淡淡的,不太好相处的样子,便也仰起脖子,佯装咳嗽了一声。
听到咳嗽声,那少年抬起头,突然就怔住了。
顾父和顾母模样一般,但顾茗从小就生得好看,身形颀长,朱唇皓齿,穿着一件淡青色的道袍,头上束着如意宝玉,一派意气风发的模样。
“你的书掉了。”顾茗淡淡地提醒他,弯腰把地上的书捡起来,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书,而是一沓厚厚的账本。
少年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伸手抢过账本,连招呼都没打,转头就钻进了屋里。
“真没礼貌。”顾茗想。
但后来却不知怎么的,两个人就玩到了一块,而且关系越来越好,顾茗也不去上课了,整天就和程裴厮混。那时候他身体虽不好,但顶多是孱弱了一点,不像后来长年累月生病。两个人一起去田地里奔跑,一起去小溪里戏水,顺便一起偷偷地许定了彼此的生生世世。
十五六岁的两个少年,情窦初开,一旦坠入情网便弥足深陷,把礼乐教条统统抛在了脑后。程裴临走的前一晚,两人把该做的不该做的全做了。
谁都没想到,这一离别就是十年。刚开始两人还经常写信互诉衷肠,后来连年打仗,烽火不停,连书信都不得已断了。
顾茗迟迟没有娶亲生子,有他身体不好没人敢嫁的原因,有战乱年代女儿为了避难都选择远嫁的原因,而最主要的原因,则是他心里藏着这么一个人。
一个曾经和他山盟海誓过,情真意切过的男人。
程裴收回弓,伸出手大概想抱抱眼前的人,但最终还是轻轻拍了拍顾茗的肩膀,哑声道:“你没事吧?”
顾茗摇摇头,从地上拾起他那根拐杖,挣扎着站起身。修修躲在他身后,两只手怯生生地抓住他的衣角,从他后面探出半个小脑瓜,偷偷打量着程裴。
“病又严重了?”程裴皱起眉头。
顾茗慢吞吞道:“一直就这样。”
程裴眉头皱得愈紧,一声不吭地打量着顾茗,两个人之间一时又是沉默无话。
顾茗是完全不知道如何应对眼前这种情况,见程裴不语,自己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好尴尬地站在一边。修修捡起地上那只破碗,双手捧到他面前递给他:“哥哥……”
顾茗木讷地接过碗,重新塞进了怀里。
“这里不宜久留。”程裴踢了地上的官兵一脚,收回自己的箭,沉声道:“灵台,你是不是去黎城?”
顾茗点了点头。
“现在官道不能走了,你跟着我,咱们绕小道过去。”程裴擦了擦箭尖上的血,插回箭篓子。
顾茗自知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看了一眼修修,小姑娘正一眨不眨看着前面,指着地上的人问:“他是不是死啦?”
“死不了,没中要害,他是吓晕了。”程裴也不问顾茗是否同意,一把抱起修修,说:“走吧。”
修修不安地在他怀里扭了扭,转过头看顾茗:“哥哥。”
顾茗定了定神,无奈地摆摆手:“走吧。”虽然不知道程裴为什么会在这里,要到哪里去,但暂时跟在他身边,最起码比较安全。
三个人在野林子里走了一段路,七拐八拐竟拐到了一条荒草丛生的小道上,中间程裴见顾茗走得吃力,还不由分说背了他一段。
顾茗趴在他背上,想想之前遇到的那些跟麦秸秆似的皮包骨头的难民,再看着他宽阔的肩膀,心里隐隐有些嫉妒,气便不打一处来,暗道:“背一个抱一个,累不死你。”
修修倒是觉得好玩,越过程裴的肩膀跟顾茗脸对着脸,小声叹气:“哥哥,刚才我快煞死了。”
顾茗揉揉她的头发,学她说话:“胡撸胡撸毛儿,煞不着。”
谁知程裴竟噗嗤一笑,问道:“灵台,你在哪捡了这么一个妹妹?”当年顾父顾母去世他是知道的,顾家只留下了顾茗和顾义亭兄弟两个,没听说有女儿,何况这小姑娘年纪这么小,不可能是顾家夫妇去世后生的,所以他猜测应该是穷人家养不起扔掉的孩子,被顾茗捡到了。
当着修修的面,顾茗不好跟他说修修是个遗孤,于是反过来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也去黎城吗?”
程裴摇摇头,见已经远离了官道,便找了安全的地方将两人放下,修修调皮,直接从他身上蹦了下来,落地时没站稳,一下摔了个嘴啃泥。
顾茗把手上帮程裴拿的箭篓子一扔,上前把修修抱了起来,修修挨了摔也不敢哭,把脑袋扎进顾茗怀里不起来。
“我看到义亭了。”程裴掏出水囊喝了口水,问:“你喝不喝?”
顾茗脑子嗡的一声,整个人登时僵住,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满脑子都是:他遇到义亭了,遇到义亭了……哪有心思喝水,只是问:“义亭怎么样?他现在在哪?”
“在汶陵。”程裴悄悄握住他的手:“你别着急。我们猜着你很可能也去南方,而且会去黎城坐船渡江,于是约好了,他在汶陵附近找你,我来北边找你。”
“找我?”顾茗微微一怔。
程裴点了点头:“你给义亭留下封信走后,他很担心,一直在找你,从江北找到江南,我们两个在汶陵碰上了。”
“他一个人吗?没跟关亦鸣他们在一块?”
程裴说:“我看到他的时候,就他一个人。他腰上系着一个熏蚊子的药囊,跟那时候你给我的那个一模一样,我就拦住问了问,一问,才知道竟然是义亭。那年我去你们家的时候他还是小毛孩,咱俩偷偷跑出去玩他管着给咱俩放哨,个子不到我的腰,一眨眼竟然这么大了。”
说完,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笑了一声。
顾茗乍然听到顾义亭的消息,忍不住胸口发胀,他以为离开后从此便和义亭断了联系,彼此是生是死也便没了音信,如今他竟从程裴的口中听闻弟弟的讯息,也顾不上程裴还攥着他的手,只是激动地问:“义亭怎么样,他还好吧?”
问得急了,嗓子一痒,便重重地咳嗽起来。
程裴慌忙揽住他轻轻拍打他的背,低声道:“别急,他挺好的。我俩约好了,无论是谁,找到你就去汶陵,在汶陵集合。”
“要是……咳咳……找不到呢?”
程裴眉头一凝,沉声道:“一定会找到的。”
顾茗抬头看他,眼前的人抿着一双薄唇,隐隐透出些谁都不可动摇的倔强,竟和记忆里那个少年慢慢地重合在一起,仿佛小时候的程裴从来没有长大一般。
顾茗心口蓦地发酸,一时间却不知道怎样面对他。如今到处打仗,兵荒马乱,战死的饿死的病死的不计其数,万一他死了呢,万一和他错过了呢?难道这两个人就一直找下去?
如果之前的顾茗没有死,或许还值得,但是他……
一想到这个,他推开程裴,靠在一棵树上,微微喘气。
手上刹那间变得空荡荡的,程裴愣了一下,假装若无其事地抓起自己的箭篓子,问道:“现在官路比野路危险,你怎么去走官道?”
顾茗目光正扫到修修用手指玩一只花花绿绿的虫子,便就近扯了根树枝扔给她,心不在焉地回答:“官道近,而且我这个样子又穷又病,我觉得会没事。”
程裴叹了口气:“以前是没事,最近他们越来越能耐,连要饭的也不放过。你嘛,长得斯斯文文的,一看就是读书人,读书人逃跑,罪加一等。”
“为什么读书人要罪加一等?”
“说句你不爱听的,乱世之中,最要紧的是武夫,将来若是铁骑军攻城,老人孩子和书生,都是用来赶到城门口当人肉垫子的。”
顾茗心里一咯噔。
“还累不累?”程裴说:“你不知道路,这条小道比官道近,咱们从这条路上走,天黑之前能到城门口。”
修修问:“那今天晚上还睡在外边吗?”
程裴笑道:“你想睡外边?”
“不想。”
“那咱们明天找个客栈住。”
到了黎城城门口,顾茗才明白程裴“明天找客栈住”是什么意思。高耸的城门下,乌乌央央全是逃难过来的难民,前面已经排了长长的一条队,看来想进城的话只能等到明天。
顾茗看了一眼前面的队伍,问道:“这里难民这么多,那些官兵会来这里抓人吗?”
“他们不敢。”程裴说:“方圆十里都有徐大人的兵把守,他们还不敢在徐大人眼皮子底下抓人。”
话音刚落,人群中突然爆出一声痛哭。
“又有人死了。”程裴皱着眉头:“这里全是从中原那边过来的,好不容易逃到黎城,却在这个节骨眼上累死了。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不多时,一群人抬着一具尸体走了出来,那具尸体是个壮年男子,三十岁不到的样子,面黄肌瘦,一只手垂下来,干枯地好似结了霜的树杈。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抓住那只手,边走,边崩溃大哭,突然她擦了擦眼泪,从怀里掏出一把刀子,没等身边的人反应过来,那刀子已经被她扎进了身体,鲜血从她的腹部汩汩流出,染得地面一片血红。
顾茗拄着拐杖踉踉跄跄跑过去,从破烂包裹里找到一套衣裳,扯下布来想为她包扎止血,旁边的老妇人摆了摆手,颤巍巍说:“年轻人,没用的,她……没气啦。”
顾茗双眼一红,颓然坐在地上。
人如草芥,命如蝼蚁,这便是战争。在这样的灾难里,普通百姓根本就没有选择生存的权利,什么避难避世,不过是自以为是的自欺欺人罢了。到了南方就真的能避开战乱么?听说南方聚集了一支起义军,隔三差五发生暴乱,百姓生活照样不太平。
可人们还是选择往好处想,想象着有一处世外桃源,想象着后代子孙兴旺,这样才能在艰难的世道中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