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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   这十日之内,应好果然再未走入帅帐一步,每日除了习武,便是练字,直至十日期满,她雄赳赳气昂昂地将一叠纸拍在萧景琰案上。
      萧景琰处理完了军务,正在一旁擦拭自己的宝剑,睨了应好一眼,不徐不疾地将剑插回剑鞘,踱步坐到案前,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少顷从架上拿了支狼毫,沾了墨,又朝她招招手,把人叫到身边,心平气和地说:“一日二十张,看来你依旧认真写了,这很好,虽无多少长进,也没退步。”他用笔在纸上圈圈画画,“这个字写的不错,折笔已见风骨,但这个字笔画太多,你便处理得不好,疏密失当,显得头重脚轻。”
      一张张点评过去,一刻多钟,才将近两百张都看完。
      “不错,可开始临钟元常的三碑六帖了。”
      钟繇,字元常,曹魏重臣,战功累累,政绩卓硕,可他更为后人所称道的,却是在书法上的成就,后世并称其与王羲之为“钟王”,尊其为书史之祖——梁帝尤其推崇。
      这若无其事,仿若什么争吵斗气都没发生过的态度,将应好堵得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因此表情极其憋闷。
      萧景琰看着她变幻不定的表情,终于忍不住掩嘴而笑,言辞里带了几分大人对孩子、长辈对后辈的哄和宠:“果真还是小孩子家家,生个气还这么长兴——好了,别气了罢。”
      应好愈发炸毛,转身想走,萧景琰却一把抓住她,往她手心里塞了一个东西。
      “送你。”
      摊开手一看,却是一块十分普通的灰色扁圆石子,寸许长宽,应好疑惑:“这是什么?”
      “你摇一摇。”萧景琰示意。
      手腕轻扬,手中的石子竟发出一阵肖似铃铛,却又比铃铛空灵悠远的乐声,应好吃了一惊,她连忙将石子举到眼前端详,伴着乐响看来看去,也没看出明堂来。
      靖王殿下有了几分得意:“此物名叫石铃,只产于凉州箬笠山,虽其貌不扬,却能发出天籁之声,十几日前我偶然路过此山,在山上亲自捡的,当地的向导说,石铃稀有,好的石铃难得一遇,像我这枚声音如此美妙的,更是万中无一。”他笑笑,“送你了,不过,既送了你,就不许再赌气了。”
      这倒真是个稀罕物,应好不停地摇着手中的石铃,拿人手短,倒也不好再给萧景琰脸色看,就顺水推舟借坡下驴:“好罢,前账勾销,靖王殿下,谢谢啦。”说完,便挥挥手,开开心心地往外走,就在帐外,遇上了列战英,故意摇摇手中的石铃,才得意地走了。
      待列战英进了帐,萧景琰正在收拾案上的那沓纸,不由笑着说:“咱们小将军总算不气了,殿下是把那枚石铃送他了?”
      萧景琰笑笑:“本就是为了他寻的。”
      “殿下是把他当弟弟了。”
      “哄他高兴而已,你也看到了,个子不长,光长脾气了,他是真不似才这个年纪,性子里总有一股古怪的清冷——我这么大时,也是镇日和小殊走马游街日日玩闹的——去年他师父又赐了‘长离’为字,愈发疏淡了,好在如今常住军营,来往左右都是人,闹闹腾腾的,大家也爱护他,才活泼了些。”萧景琰叹道,“许是与从小的境遇有关,少年失怙,孑然一身,没跟在师父身边多久,这些年不是在深山险境寻药,便是随我们在边境换防征战,我倒是真心疼他。”
      ——若是应好在场,心中一定会有一万头神兽狂奔而过,她不过是天性疏淡,性格内秀,不爱交友,凡事又喜欢独来独往,所以面对不熟的人,她总是显不出热络来,也不是主动结交来往的脾气,这确实与那些年和这些年的成长和生活经历有关,不过……根本也没那么苦大仇深啊。
      脑补太多了(╯▽╰)
      列战英见靖王如此,也摇头笑道:“这些年虽不讲究,也能吃饱穿暖,小将军还日日习武,为何身量竟一点未长,也是奇也怪哉……我打趣了几句,他不但嫌弃殿下您太早大婚,还说这一辈子都不娶媳妇呢。”
      萧景琰哈哈大笑:“一团孩气!”
      列战英也觉着这是孩子气的话,又吞吞吐吐:“殿下,您说小将军会不会是练了什么古怪功法,所以才一直不曾长大,还要保持童子身,不能近女色?”
      脑洞开得忒大,却压根没想到应好她是性别错了,确实娶不了媳妇。
      萧景琰一愣,摆摆手:“你想多了,我早就问过,长离拜药王谷素谷主为师,习的是春风化雨诀,再正派不过的功法,不过他曾模糊说过,自己另有奇遇,若非如此,也不可能年纪轻轻便有这么高深的功力,万事有得必有失,许是异况都是从这奇遇上来的吧。”
      列战英听了,“哦”了一声。
      萧景琰又问:“你来找我,是有何事?”
      “禀殿下,”列战英连忙拱手说道,“我方才奉命清点户部押运的军饷物资,粗粗估计,差了约有四成多。”
      “四成?那些贪官禄蠹原来越不客气了,”萧景琰冷冷一笑,眼中含着悲凉和讥讽,“军人浴血拼杀,却要被克扣军饷用度,甚至战死沙场,身后抚恤都被贪占,长离说得对,什么时候文官不贪财,武将不畏死,这世道便清明了,这天下,也就太平了。”
      列战英又将这句“文官不贪财,武将不畏死”在心中反复默念了几遍。
      “金陵城里的人都是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我这样一个无封无宠的皇子,谁都能踩上一脚。”萧景琰自嘲地笑笑,“如今萧景宣和萧景桓斗得正酣,一个掌户部,一个管兵部,这级级斗法,层层盘剥,各路官员都伸一伸手,谁会管下面的死活!”他又嘱咐,“军饷用度我们还能俭省,唯有抚恤,该给多少,一枚钱也不许少,不够的,仍旧从我的俸金从支取。”
      一个无封无爵的皇子,没有食邑,没有下面的孝敬,光靠那点俸禄去填这样的窟窿,也是捉襟见肘的啊。
      列战英张了张嘴,又将劝说的话吞了回去,闷声应了一句:“是。”
      靖王殿下开府十年,靖王府自建成以来,就再未过土,没修葺过房屋,没新建过亭台阁谢,没布置过花园,没买过一件金玉玩器摆设,没用绫罗绸缎装饰过屋子。
      有人说靖王是最傻最迂最无用的皇子,若不能像太子和誉王那样权柄在手,至少也该像淮王和豫王一样,分封一块富饶的封地,过上金尊玉贵的日子,可他觉得他跟的主子,才是这世上最真最善,心头最热的人。
      “还有一事,”列战英小声提醒,“清点完毕后,按例,殿下还要见见户部和兵部押运的两位官员,也好将一应交接文书签了。”
      萧景琰沉默良久,才应了一声:“知道了。”

      应好一路摆弄手里的这块石头,翻来覆去地看,不时凑在耳旁听,还在一旁大石头上划了两道,心里有了几分猜想。
      这应是亿万年前火山喷发时的产物,或许箬笠山的岩石富含铜铁一类的金属矿物,岩浆涌出时温度极高,夹含气体,喷出后又急速冷却,便在这鬼斧神工的自然造化中形成了这种外貌像是石子,实则成分多半为金属,内有空腔和石丸,原理和铃铛无殊的石铃。
      到底天时地利,终得于一个“巧”字,成不了几枚,再除去有瑕疵的,碎裂的,声音闇哑难听的,漫长时光中深埋地底的,如此品相,如此妙音的,便更是凤毛麟角了。
      这个礼物,她确实喜欢。
      不过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应好想着,得了这么一个可心的物件,是不是该要回个礼什么的?
      没过多久,不少人见着应小将军骑着忽雷出了军营,一骑绝尘往东去了。

      列战英带着一干军需后勤的兵士正清点物资。
      这次押运的官员中,户部主事姓徐,兵部主事姓郑。
      两人三十出头年纪,都是第一次接这个差使——这也是惯例,军需粮草说白了都是钱,既然是钱,就不可能让一个人、一拨人可着劲儿挣,都匀一匀,才能大家都有份,这也是今年轮到他们头上了,背后的主子吃肉,他们跟着喝口汤,也能混个水饱不是?
      郑主事大一些,年资更深,徐主事便以他为先,郑主事潦潦草草地做了一辑,和列战英厮见过,徐主事便递上单子和相应文书。
      徐主事笑眯眯地说:“列将军,既然都已送到,郑大人和在下也算是功德圆满,咱们快些把交接文书签了吧,我们两个老家伙一路劳顿,只想好好休息休息啦。”
      列战英伸出正要接单子的手一顿,正色说道:“按章程,军需粮草的交接,必须双方在场,清点查验完毕之后方可签字画押,郑大人,徐大人,您两位都是两部的老人了,该不会连这个都不清楚吧。”
      气氛一时凝住了。
      郑主事板起脸,徐主事尴尬地呵呵两声:“这不是……这不是年年押送,也没出过什么岔子,大家也都方便些。”
      列战英笑而不答,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旁边已备好桌椅茶水。
      郑主事和徐主事就乖乖地去坐了,他俩是都是怂人,在京中夹着尾巴做人,腆着脸拍上峰马屁,出了京以为可以将尾巴竖起来了,一路上经过州县也确实摆了不少官威,可一见比自己有气势的,又立马软了,外强中干而已。
      两人见列战英带着人一丝不苟地清点物资,心中越来越慌,越来越没底,两人交头接耳,嘀嘀咕咕。
      “这……这和原先说的不一样啊。”
      徐主事说了一句,两人立即陷入沉默,从接到这个差使起飘飘然的脑袋终于清醒了一点,仔细回想来,那些上峰和同僚的交代,都是暧昧不清语焉不详的,弄得他俩都以为除了路途遥远舟车劳顿,这是一件再好不过的肥差。
      可见两人平时做人做事也不怎么样了。
      “不是说……”
      “……怎么办?”
      两人又齐齐开口,面面相觑。
      听着下面的人不断报上来的数字,列战英的脸色越来越沉。应得的军帐布料不好不说,八千件只得了五千五百件,一万五千双军靴和棉鞋只有一万双,秋季和冬季的薄厚军衣五万件倒是有了,可单衣足有四万件,棉衣却只有一万件,其余刀、弓、弩、箭矢、甲胄等均不足数,可按往年的经验,他估摸着,还未点录的粮草和军费军饷才是缺数的大头。
      这些人是越来越过分了!

      夜深了,萧景琰独自坐在帐中,看着手中的兵书,然而时间过了许久,也没翻过一页。
      在人前,他是不苟言笑,高高在上的靖王,在军前,他是果敢勇武,杀伐百战的将军,夜深人静时,他才是萧景琰,才是自己,一个执拗的,孤独的,心怀郁愤的人。
      军资交接的事,清点虽未结束,战英已来报过了,情况比预估得还要过分,他的心中似火烧一般,正如长离所说,要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因为那些人一挥手,就能遮住整片天空,却不把一家一人,一顿一食,一针一线放在眼里。
      兵士戍卫边疆,却缺衣少食,困苦度日,一朝抛头颅,洒热血,每一条都是活生生的生命啊,命没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一个人没有了,一个家没有了,一场战争,成千上万的人没有了,成千上万的家破了,这些对他们来说,却只是个数字而已。
      就在这时,帐外有兵士禀报。
      萧景琰醒过神来,唤了一声:“进来。”
      兵士进帐,手中端着一盆色泽红亮的炖肉。
      萧景琰心中的郁气散去了些,露出一丝笑意:“送上来吧。”又问,“这是什么肉?”
      “小将军上山逮了一窝竹狸,敲了一只黄羊,天擦黑了才回来,让伙房都收拾了,说是黄羊明日混着菜炖一锅,给病号添油水,这一锅竹狸肉,小将军在伙房亲自看着烧的,烧好了便送过来了。”
      萧景琰小吃了一惊,说:“黄羊还罢了,北地少竹,竹狸更是难得,倒真能让他碰上了。”
      竹狸以竹为食,并州靠北,竹林不多,竹狸自然更少,牛金山离大营四十多里,翻过那座山才有一片竹林,长离半日光景就一来一回,还没空手而归,可不是仗着自己功夫好。
      看来那只石铃很得咱应小将军的心哪。
      “你去吧。”
      待士兵退下,萧景琰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味道果然很好。
      军中伙食粗糙寡淡,他又从不搞特殊,平日里也不挑剔,这并不意味着他对美食没有品鉴的能力——毕竟是皇子,就算再不受宠也锦衣玉食养大的。
      竹狸肉细嫩丰腴,细品还有一丝竹子的清香,让人回味再三。
      许多年前,他吃过。
      他十四岁披挂上阵,那时随赤焰巡边征战的时候,常和小殊一起到处乱跑,放马草原,入山打猎,这竹鼠,西南一带的深山竹林里挺多,但畏光,胆子又小,一听到动静就拼命躲藏,听当地的老猎人说起之后,他们颇为稀奇,便几次设了陷阱,也只是逮到了一两次。
      小殊……
      赤焰……
      还有祁王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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