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沙[琅琊榜]》贝贝拉

5、第五章

　　石城说是城，并不比金陵周边的任何一个小镇更繁华些。
　　天下几分，动荡不休，这已是最靠近大梁边境的城池，本就是为了戍边而兴修的，居住在此的，除了驻军以外，太半都是军中兵士的家眷，一条大街，一二家杂货铺，一二家布店，一二家粮店，二三家客栈，二三家饭堂，多是惨淡经营，反倒是打铁的铺子，南北货运的铺子，贩马骡的集市之类生意更为兴隆。
　　应好随意选了一家客栈，要了间房，便叫小二送了水，将自己里里外外彻彻底底地洗刷了一遍——内力再强，也不可能阻止新陈代谢，让人不掉皮不起垢——才换上一身在兼营成衣的布店中购来的衣裤鞋袜，倒头便睡。
　　黑甜一觉，便到了第二日中午，才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出了门。
　　进门时，是个身形矮小行迹古怪的乞丐，出门时，已是个眉清目秀衣着素淡的半大少年。
　　她进了一家饭堂，叫了一碗素面。
　　两个月的时间，她游走在昆仑群峰之中。昆仑山又高又险，许多山头终年积雪不化，到了冬季更是呵气成冰，可传说中的异种雪莲只在寒冬开花，若不是此时上山，根本无法遇到，就算她有一身傲视江湖的深厚内力，亦是数次遇险，死里逃生。
　　在山上最好的情况，便是烧一小罐子热水，将馕饼烤热了吃，遇到荒无人烟的高寒地界，常连片木柴都找不到，忍饥挨饿，甚至还有茹毛饮血的时候，可真的回到人间，可以吃上还算可口的饭菜时，却又不想大鱼大肉，一碗素面足矣。
　　甚至这碗面并不太美味，她还是一口一口，都吃完了。
　　吃完抬头的时候，却看到了脱下盔甲，一身常服的萧景琰。
　　“来一碗素面。”萧景琰走进小店，挑了一张空桌子坐下，叫来跑堂嘱咐一声，将几个铜钱轻轻放在桌上。
　　跑堂利落地收起铜板：“好嘞！您稍等！”转身叫道，“素面一碗~~”
　　萧景琰领兵驻守此处已有半年多了，石城就这么大，该是人人认得了，可作为西北边境的最高统帅，他不带亲卫，就敢上街行走，看来是对自己对石城的掌控力十分自信，而店中的老板和跑堂不惊不乍，也不知他们是否知道这位究竟是谁。
　　一个皇子，就算再怎么落魄，也是锦衣玉食，万人之上，更何况是在这山高路远的边境，他却完全没有一点点养尊处优的迹象……应好突然觉得，这个人挺有趣的。
　　很快，面就来了。
　　萧景琰不徐不疾地拿起筷子，但终究不能对一直盯着自己的目光视若无睹，他终于开口：“应公子为何一直看着我。”
　　“你贵为皇子，又是一军统帅，若想吃面，为何不让军中伙夫去做？”
　　“吃面费料又费工，军中伙夫无法同时做这么多。”
　　揉面切面下面，还要准备浇头，更重要的是，还不顶饱。
　　“不能大家都吃上，所以你宁可出来找家铺子，自己点上一碗？”即使这碗面不怎么好吃——若是后厨没有看在来者是靖王，超水平发挥或者刻意精工细作的话。
　　果真是那个又正直又执拗的靖王。
　　萧景琰停了一息，点点头，又停了一息，才低声说：“其实……今日是我一个好友的生辰，往日他最爱热闹，每年离正日子老远就早早嚷嚷着要庆生，可如今他不在了，也没人会再记着他的生日，我不知他的尸骨究竟在何处，甚至不能祭奠他，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在这个日子，吃一碗素面，为他庆生，为他庆贺，庆贺他曾在这个世界上鲜活过，还有我还记得他。”
　　说罢，他也觉得自己突兀了，怎会对着一个陌生人交浅言深，只是有太多话在心中憋了太久，一时说出来，仿佛吐出了几分郁气，他又沉默了一息，低下头开始吃面。
　　应好心想，那个好友，就是林殊吧。
　　如今的林殊心中满是仇恨，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想要一洗赤焰冤屈，可萧景琰一朝出使归来，改天换日，失去了最为敬爱的大哥，失去了青梅竹马的伙伴，亦失去了信仰，失去了整个构建好的完美世界，而越是心志坚定，心性澄澈的人，构建出的世界就越是坚固，若是一朝被打破，那便是毁得彻底。
　　两个人都一样身在地狱，可悲可悯。
　　如同一个真正的军人那样，萧景琰吃得很快，可又不失刻进骨子里的皇族教养，吃相并不难看，没多时，一碗面就吃完了。
　　看着空碗，萧景琰出神片刻，抬头对应好说：“应公子可有兴致，陪我走一走？”今日的自己，有些奇怪，可不知为何，他竟想放纵这种奇怪。
　　无可无不可，应好应道：“好。”

　　街上来往的人不多，只是年关将近，还多了些前来采买过年物品的附近村民，到底热闹了些许，而休沐出营的兵士看见萧景琰，多是站定抱拳，行了一礼，便自行走开。
　　“应公子师承何处？”
　　“药王谷。”
　　“若戚猛所言非虚，应公子身手可是不凡，许是无需几年，琅琊阁的高手榜或是公子榜上，便有你一席之地了。”
　　应好先是诧异，她是真的没想到这一茬，突然便觉得颇为好笑，有些想笑。
　　虽然一直做男装打扮，却也没想过要掩藏自己的女子身份啊，不过……她低头看看自己浑身上下，低矮的身高，干瘪的身材，男子的做派，被称呼为“公子”不否认，倒也确实让人误会。
　　“靖王殿下过誉了，我恐怕注定是榜上无名的。”好容易收起笑意，应好回答。
　　蔺晨是知道自己底细的，若是上了公子榜，有朝一日被发现是个女的，到时琅琊阁的脸该往哪儿搁啊。
　　“为何如此菲薄自己？”
　　“琅琊阁评榜自有标准，药王谷以武辅医，意在济世救人，我不欲与人争长短高下，高手榜自然不会有我名字，而公子榜中人物无不是人中龙凤，我一不是世家公子，二没有翩翩风度，三没有过人的才华，若说江湖之中，江左新立的江左盟，盟主梅长苏，虽手无缚鸡之力，却谈笑往来，将一个帮派打理得日渐欣荣，扩张之势锐不可当，好一个公子如玉，来日必定榜上有名——我自认还没有那样的本事。”
　　“哦？这个梅长苏，听来倒是有趣。”萧景琰淡淡地说。
　　当年他和林殊一同长大，两人就憧憬过行走江湖的洒脱，待大了一些，练兵习武之余，也总会说些江湖故事，祁王哥哥却说：“你们两人，出身尊贵，注定远离江湖，还应将目光放到朝堂国事上来。”，而如今，祁王哥哥不在了，小殊不在了，自己却远离朝堂，将自己放逐在这边境蛮荒之地，守土卫疆，不过是为了不负兄长的教导，和坚持心中最后一点可怜的傲气。
　　应好看到萧景琰突然停下脚步，陷入自己的思绪，目光放远，迷惘而又悲伤，她知道，他又想起了什么。
　　一时回过神来，萧景琰自嘲地笑笑，转开话题：“年关将近，应公子在此盘桓几日，也就要回去了吧。”
　　“不，修整之后，我还要去走一趟祁连山。”
　　萧景琰也禁不住动容：“你可知祁连山如今是什么情况？”
　　“飞雪连天，鸟兽绝迹。”
　　“你虽武功高强，到底年纪还幼，你家长辈这么早就让你独自闯荡游历，是不是有些不妥？别说还是要去如此恶劣危险的地方了！”硬邦邦的，可就萧景琰而言，这已是非常委婉的劝说了。
　　应好摇摇头：“我能自己做主了。”两辈子加起来好几十了，还有什么是不能自己拿主意的。
　　“任性！胡来！”语气里带着几分教训孩子的意味。
　　应好一噎，挠挠头，反问道：“靖王殿下当爹了吗？”
　　萧景琰诧异，摇摇头：“没有。”
　　“那怎么说我跟说自家孩儿似的？”
　　萧景琰愣了一愣，脸色微红，带了几分羞赧，随即又想到什么，声音低沉下来：“我常年在外，尚未有一儿半女，而且……王妃年初亦因病过世了。”
　　好吧，这个靖王殿下这几年确实也是有够倒霉的，应好有些尴尬，不自觉地摸摸鼻子：“是我失言了。”
　　“无妨。”
　　他与王妃年少结缡，本该夫妻和合，只是这位王妃出身世家大族，最擅琴棋诗画，而他一向偏好武艺，文才平平，常驻军中，两人说不到一起去，再加上这些年多征战在外，两人关系只是平平，王妃去世，他虽然悲伤，却还不到毁形销骨的地步。
　　应好干巴巴地劝慰：“逝者已逝，便是不为己身，殿下也当为他们保重。”
　　“……多谢。”萧景琰话锋一转，“同样的道理，你也当珍重自己，少做些以身犯险的事。”
　　天哪，怎么兜兜转转，又绕回自己身上了？应好暗暗叫苦，深吸一口气：“殿下，今日，应是你的挚友赤焰少帅林殊的生日，对不对？你怀念的，你难过的，都是因为他，是不是？”见萧景琰沉默不语，继续说道，“这么说吧，假若是林少帅因某病垂危，急需一味稀世药材，而此药非终年被雪的高山不长，非凛冬飞雪的日子不得采摘，这趟祁连山，您去还是不去呢？”
　　“当然！”萧景琰急急回答，斩钉截铁。
　　“可这药极为罕见，许是踏遍雪山，亦无所获，却可能会迷失方向，冻饿而死，或者摔下悬崖，失掉性命，你依然愿意去坚持这虚无缥缈的希望吗？”
　　“当然！”依然没有一点犹豫。
　　脱口而出之后，萧景琰楞了一下，才低声说：“抱歉，我并不知道，你有这么迫切的理由。”
　　应好噗嗤而笑：“我也只是打个比方，我与那个人交情并不深，其实对我来说，做这件事，只是因为我比常人更有把握，且更多的是要过我自己心里的一道坎，说是为了救他，不如说是若救了他，也让自己圆满。”
　　她不想卷入朝堂争斗，不愿身陷阴谋是非，可却又有几分恻隐和心虚，就是知道真相是什么，未来会发生什么，结局是什么，林殊要担起多少重量，经历多少煎熬，吞下多少苦痛，她才想能做些什么，要做些什么，让这个故事最后不那么悲凉。
　　萧景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公子当得起‘侠’字。”
　　应好灿然一笑：“未必，我不过有些傻气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