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四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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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的春日远比金陵短暂，进了五月，金陵早已过了花红柳绿、莺啼鸟唱的时候，有了初夏的燥意，并州大营旁的野草却才长了一尺多高，星星点点地开着花。
年前一战，铁羽军先败后胜，伤亡惨重，经过近半年的休养生息，总算慢慢恢复过来了，朝廷再不敢克扣军资，招募的新兵也训练得有些模样了。
这一日，照旧是老兵带新兵，十夫长带着菜鸟守着军营大门，菜鸟突然大声叫：“头儿！头儿！西南那边奔来一骑！”
那十夫长啐了一口：“大惊小怪，一骑而已……”他瞄了一眼，吃了一惊，“竟是奔雷！”然后又眯着眼认真打量，“体态雄健，姿态狂放，应该是奔雷没错……不过，那马上的是谁？”
不像是应小将军啊？
那马转瞬奔至军营大门前，十夫长终于看清，马是奔雷，但那马背上却是一个女人，一个年轻女人——虽然一身骑装，看起来英姿飒爽，面容、体态，都十足是个女子。
奔雷最是傲气，除了应小将军，从不让人骑的，平日里也只有腾霜的主人，靖王能够近身，这女人是怎么骑上去，还一路骑过来的？！
正要上前问话，那女人利落地飞身下马：“怎么，不认识我了？”
“您是？”十夫长小心翼翼地躬身问道。
那女子露出仿佛一言难尽的表情，叹了口气，掏出一块黑沉沉的令牌，在十夫长面前晃了晃，十夫长便连忙转身大声喊：“快快快，还不快把拒马搬开！”
那女子朝十夫长点了点头，便牵着奔雷进去了，看起来对军营还颇为熟稔，好像知道该往哪走。
那新兵蛋子好奇地问上前问十夫长：“头儿，她是谁？”
十夫长瞪了他一眼：“我怎么知道！”
新兵大惊失色：“那你怎么放她进去了？！”
“他手上拿的可是咱们靖王殿下的乌金牌，这可是紧急情况下能代殿下行事的令牌，”十夫长指挥新兵把拒马恢复原位，“整个铁羽军中，除了应小将军，只有列将军还有一面而已。”
那新兵还是好奇心不减：“列将军我见了多次了，那应小将军是什么模样？”
十夫长不屑地说：“等你见到自然就知道了。”
应好牵着奔雷，往帅帐的一路上吸引了众人好奇、惊讶、警惕的目光，当然，她自己也是别扭得很。
这时戚猛突然冲了上来将人拦住：“你是何人？！为何牵着奔雷？！应小将军呢？！”
啊喂，应小将军就在你面前好不啦？！应好十分之尴尬，摸摸鼻子，准备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戚猛脾气急躁，见这女人不说话还想走，便大喝一声，捞起自己祖传的长刀劈了过来。
应好轻松地躲开，闪到戚猛身后，朝他屁股上猛踹一脚，戚猛趔趄几步，摔了个大马趴。
“你娘没告诉过你玩刀很危险啊！”
明明是和往日一样的说话方式，可换了副身体，换了个嗓音，偏偏有那么几丝娇蛮的味儿，应好自己都别扭得不行，又有些窘，黑着脸牵马就径直往前走。
几个卫兵连忙上前将戚猛扶起：“戚将军，你没事儿吧。”
“没事没事，”戚猛大大咧咧地起身，自己伸手拍拍身上的灰，一边拍一边望着那背影，“哎奇了，这语气，这踢我屁股的熟练劲儿，怎么这么像……奇了怪了。”
托内力的福，应好的耳力一向不错，她自然也听到了戚猛的嘀咕，心中五味杂陈，默默叹了口气。
一开始，自己并非刻意隐瞒是女儿身的事实，只是那时候身量小，还没发育，再加上有点洒脱的做派，确实让人下意识地觉得应该是个男孩——毕竟这个时代，女子大多囿于家宅后院，虽有霓凰郡主这样让人钦佩的巾帼，可毕竟是凤毛麟角，才更加让人说道，便想着也无所谓，误会就且误会着吧，在外行走，到底还是男子的身份更方便些，后来长居军营，军营里除了蚊子是母的，其余都是公的，若是坦白了性别，众人定很别扭，当然，自己心里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的，后来时间久了，就愈发说不出口了。
不过现在到了不得不开诚布公的时刻，她却觉得又忐忑又别扭又羞窘又……反正说不上来什么味儿，现在这架势，光靠一股傲娇的虚气儿强撑着。
因为女子在军营里实在是个奇景，何况又牵着人人都认得的奔雷，到帅帐这一路上已经有好几拨卫兵上前拦截查问了，应好也不说话，都是黑着脸一晃手中的乌金牌，他们便都退后两步，乖乖放行了。
就这样一路到了帅帐门口。
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在军营里还要靠奔雷刷脸开路——应好松开手中的缰绳，摸摸奔雷的脸，揉揉它的马鬃，小声说：“去吧，去找腾霜玩儿吧。”
一进军营，奔雷早就蠢蠢欲动，现在听了吩咐，欢快地嘶叫一声，便嘚嘚地跑走了。
正巧列战英端了一盘子文书走出帐来，正看到这一幕，不悦地说：“你是何人，为何擅闯军营！”又对左右卫兵斥道，“她一路行到帅帐前，竟无一人上前盘问，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那卫兵小声回禀：“属下还未及询问，不过这女子牵着奔雷，又一路走来，想必是前面已经查问过了。”
实在是军营里出现女子太过稀奇，他们确实有点惊愕，所以楞了一小会，但也只有一小会而已啦，列将军就正好出来了。
“那外人入营，为何一直无人来报？！”列战英依旧板着脸，这可是关系到军营安全护卫的大事，半点松懈不得。
仿佛被当成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被无视了，应好嘴角抽搐：“为何不直接问我啊列—将—军！”列将军三个字是咬牙切齿地挤出来的，她甩手把乌金牌扔过去，恰好落在列战英手中端着盘子文书上。
“乌金牌……！”列战英大吃一惊，“小长离的乌金牌为何会在你手上？！”
一瞬间他脑中闪过千个万个好的不好的想法。
应好恼羞成怒：“你就不能先仔细看看我这张脸！”
列战英于是认真看了，上下打量——恩，确实和长离长得挺像的，就是眉眼柔和些，鼻子挺翘些，嘴唇丰润些——女版长离——没想到长离的样貌长成女子，倒也是个清秀佳人……
“那你可是长离的姐姐？”他先是十分热情，又起了几分疑惑几分担忧，“长离不是说他没有亲眷吗？他为何将乌金牌交给你了？他怎么还不回营？是遇上了什么事？”
应好真的是无奈而又羞窘，扶额叹气之后吼道：“列战英！怎么不笨死你算了！我哪来的兄弟姐妹！而且我应好再疏狂，也知道轻重，怎么会轻易把乌金牌交给别人！”
列战英愣了好一会神，总算明白过来，这个瓜太大了，他吓得一哆嗦手一松，木盘子咣当落地，上面的文书也乱七八糟的落了一地：“你、你你你说什么？！”
旁边几个卫兵也是感觉被雷劈了。
恰在这时，萧景琰听到帐外动静，特别是听到“长离”、“乌金牌”几个字走了出来，看到自己一向聪慧果敢，稳重缜密的属下列战英列将军，僵着身体做目瞪口呆状，显然是被打击到了。
“为何在帐外喧闹！”他看到眼前有个应该是未曾谋面却十分眼熟的女子，蹙起剑眉，沉声说，“你们在说什么？！”
见到萧景琰那张扑克脸，应好没有来地就怂了，对列战英嘟囔道：“还不许人长大了啊？我不就是长高了点，一个个的都不认识了，白同袍这么几年了！”
萧景琰的面色十分镇定：“请问姑娘是谁？到我帐前所为何事？”
应好恍然大悟，还以为萧景琰会如此镇定，果然是一军统帅，能指挥千军万马的人，原来这位靖王殿下根本还在状况外。她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才露出一个笑容，潇洒地抱拳行礼：“在下应好，小字长离，拜见靖王殿下，见过列将军。”
自暴自弃之后，倒是真的找到了几分看热闹的心情。
萧景琰依旧十分镇定，他用目光将眼前这个人好好打量了一番，身高约五尺半，与金陵的女子相比，不算矮了，与北境的女子相比，中等而已，头发不长不短，只是简单地高高束起，一身利落的劲装，腰细腿长，显得胸脯鼓鼓的——他顿时有点脸红，转而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赶紧想点别的——皮肤算不上白皙，五官清秀灵动，唇角带笑。
这么说来，这面容，这神态动作，确实似曾相识，与长离像了六七成，只是更柔和、更成熟也更明媚罢了。
等等等等等……！这是长离？！眼前这人就是长离？！他瞪大了双眼，顿时失了言语，倒是列战英替他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你说你是小长离？！这怎么可能？！”
应好叹了口气，从腰间取出一枚石铃，举手摇了摇，一阵空灵悦耳的声音飘来。这枚石铃便是当年在凉州时，萧景琰特意去捡选来送给应好的，大家都知道应好十分喜欢，一直带着，从不离身。
“不可能……莫开玩笑了……哪有人几个月一长就长高了一尺，还从男孩长成女子的！”列战英脑子一片混乱，还在垂死挣扎，“小长离啊，你扮女装还是挺像的，哈？”
“你……！”应好差点就要拔刀暴走了。
冲击未免太大了些，萧景琰勉强定住心神，知道小长离是个女娃子无疑了，拦住还在犯蠢的列战英，深深看了应好一眼：“跟我进来。”
应好努努嘴，数落列战英：“还不把一地的东西捡起来！”末了还像往常那样做了个鬼脸，进帐子里去了。
列战英这才发现手中的文书公文掉了一地，连忙蹲身去捡。
进帐之后，是目目相觑的安静场面。
萧景琰绷着脸一言不发，而应好则是低头装鹌鹑。
其实萧景琰是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开口，又想起之前几年种种，譬如长离最初便要求独居一帐，从不与兄弟们共浴，夏日再热也不袒胸露乳，受伤时自己想为她包扎，她百般拒绝……虽然迹象不多，当时觉得许是有些讲究和避讳，但如今想起来，便是因为是女子吧——长离确实也从未说自己是男子。
而应好是心虚忐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又从何说起。
气氛便越来越尴尬。
像是要打破这凝滞的空气似的，两人冷不丁同时开口：“你……”见对方开了口，又立即闭口不言，等对方先说。
气氛更加尴尬了。
还是萧景琰轻咳一声：“同袍四载，没想到，你竟是女、女子。”
应好乖巧地点点头。
“咳咳，”萧景琰尴尬地轻咳两声，弱弱地问，“那、那你之前为何不说？”
应好亦尴尬且弱弱地回答：“你们也没问啊。”
两人大眼瞪小眼。
沉默良久，萧景琰突然轻叹一声：“你该说的。”
若早知道长离是女娃儿，他不会每每让她冲锋陷阵，不会总是让她置身于危险之中。
“我若说了，这军营可还会有我的一顶营帐？我若说了，这北地战场，可会容我浴血拼杀？”
“这……”
萧景琰无言以对，他不会看不起女子，但在他固有的观念里，一直觉得女子纤柔娇弱，战场厮杀，保家卫国，本就是男儿的责任——霓凰郡主统领南境十万铁骑，战功卓著，那也是因为当年郡主之父云南王穆深战死沙场，穆王府男丁年纪尚幼，不得不临危受命，力挽狂澜——他敬佩且敬重霓凰，然而，这正是因为她做了世间绝大多数女子做不到的事，且做得远比男子好得多。
“可是……”
“不论大梁还是北燕，军中谁能是我敌手？我跟随你征战四年，军功是否赫赫？既然与国有益，我为何不能上战场？既然能上战场，是男子还是女子又有什么要紧？”
可是若说了，未必不会留下她来……萧景琰默然，只是他许是会更护着她，那些最危险的冲锋，那些最危险的战局，他会自己上，将总是不畏死不惜命的她护在身后，让她少受一点伤。
她受伤时，他总是心神不定坐立难安，肺腑中有什么在烧灼似的，又痛又烫。
又想起她往日里和麾下郎将们并肩作战，一同训练，一同巡逻，休沐还一起喝酒吹牛，偶尔还勾肩搭背的情形，心里又不知怎的，多了几分酸涩的滋味。
萧景琰半晌才露出几分苦笑：“是没什么要紧。”深吸口气，问道：“那你……是还要留在军中吗？”
应好的心高高提起，她看着萧景琰的眼光和表情：“殿下若不嫌弃，自然要留下的。”
萧景琰微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军中艰苦，你还愿意与我并肩而战，那是再好不过，求之不得的事。”
却未发现，应好其实也悄悄松了口气。
萧景琰又小心问：“你究竟是为何会在三月之内模样大变？”
应好叹了口气：“殿下该知道我师承药王谷。”
“是，你说过。”萧景琰点点头，长离不太说自己的事，他也不是会追问的人，所知不多。
“药王谷在江湖上向来低调，外人知之甚少，我是药王谷素谷主所收亲传弟子中最末的一个，但此次回药王谷，其实是我第一次去药王谷。”
这不是正常的师徒模式，萧景琰十分诧异。
“记得我曾说过，我并非自小就拜入药王谷门下，这一身内力，是别有奇遇，只是这奇遇，我从未说起。”应好娓娓道来，“其实我父亲本是赤焰麾下，当年战亡之后，家中只剩下我与我娘两人，村人谋夺家产，步步相逼，我被村中的孩童围殴追赶逃入深山，无意中误食了一种极为罕见的异果，才得了这一身功力。”
当年的苦难磋磨，如今说起来，已经可以云淡风轻。
“我听说有些天才地宝或可轻身健体，或可解至毒，或可医死人肉白骨，但凭空增长功力，却是闻所未闻。”萧景琰颇为惊奇，“若消息传扬出去，那些深山老林瘴疠绝境之地怕是会被江湖中人翻个底朝天。”
“谁说不是呢，”应好苦笑，最开始她以为自己点开的是一本种田文，没成想画风陡变，成了武侠风，最后，竟成了权谋文中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配角，“母亲再醮之后，我随一位江湖高人离开家乡，那时他已看出我这身凭空得来的内力有所不妥，却又因为这异果实在罕见，一时不知问题出在何处，恰逢师父来访旧友，高人便引我拜入药王谷门下……”
萧景琰的心提了起来，忍不住出言问询：“究竟有何不妥？”
“自来天大的好处下面，总暗藏着毒人的药。不是自己辛苦修炼所得，自然不受控制——譬如我从十二岁误食异果，身量便再未长过，便是宾强主弱，异果内力反客为主的一种表现。药王谷以武辅医，内功心法春风化雨诀正巧是走中正平和，以柔化刚的路子，师父让我习春风化雨诀，便是想要运化这股功力，但到底时日太短，效果不彰。”
“这回师父召我回药王谷，一是听说我受了伤，二也是想让我回师门认认地方，认认人，将我正式介绍给大家，却没想到一见面师父就察觉出我问题不小，便召集了几位江湖上顶尖的医道大家，为我会诊，这一诊治，就治了三个多月。”
“可是都解决了？”
应好不欲说得太深，让人平添担心：“虽不算是沉疴尽除，却比原先好多了。”
萧景琰松了口气，喃喃道：“那就好。”
听出萧景琰语气中的关心，应好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将正好抬头的萧景琰看得一时晃了神。
作者有话说第40章 第四十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