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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五章 ...

  •   夏府内宅。
      “并州送来军报,靖王大捷,北燕镇南军已退回北燕国境。”夏江坐在榻侧,语气温和而又平淡地对榻上躺着的璇玑说。
      这些时日璇玑渐渐形容枯槁,枯瘦如柴,近两日已不能下榻,全靠好药进补强提元气。她闻言大惊,一阵急咳,咳得两颊嫣红,才喘着气问:“什么时候的事?!”
      “有几日了,北燕和书已送至京城,陛下已经许了。”
      “那你为何不早说?!为何没人告诉我?!”
      “这些日子你身子不好,怕你虚耗,我命他们不许和你说。”夏江依旧语气温和,不徐不疾。
      虽然早料到这个结局,然而心中总存侥幸,想着如若万一,然而,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万一和奇迹。
      璇玑失魂落魄了好一会,才嘲讽说:“那你为何现在又与我说了?”
      夏江不以为杵,反而愈加温柔:“你的徒弟,秦般若从北燕回来了,我想着,你总要见见她的。”
      璇玑怔然之后,眼中闪过困惑和了悟,惨然笑道:“我秦璇玑自诩曾为一国掌政公主,才智过人,机谋百变,没想到二十多年了,从未挣脱你的掌控。”
      “璇玑,你想多了。”夏江摇摇头,“我若心里没有你,便不会负了寒氏和夏濯,让他们远遁他乡,便不会由着你推风助雨,推动赤焰逆案,便不会由着秦般若壮大红袖招,往皇宫和各府里塞眼线,我不仅容忍你,默许你,还一直在帮你。”
      “赤焰?!”璇玑倒吸一口冷气,感觉心脏搅成了一团,魂都是虚的,“你连这个都知道……”
      “林府、祁王、赤焰军,到底有没有谋逆,除了我和谢玉,你该是最清楚的,不是吗?”
      璇玑睁大了眼,瞪着夏江。
      “这赤焰逆案,本就是大家的合力之作,陛下忌惮祁王的威望,忧虑林府拥兵自重,想要维护皇权的稳固,谢玉想要军功和权势,太子和誉王野心勃勃,想要更进一步,对我来说,祁王想要裁撤悬镜司,便是与我为敌,”夏江的声音虽轻,入耳却如惊雷,“而你,你恨陛下刚愎猜忌,恨林燮领兵灭了滑国,你,是想要报这亡国灭族之仇。”
      璇玑面如死灰。
      “这不是很好吗?我虽不是只为了你,却也助你完成心愿了。”
      “呵呵呵哈哈哈哈……”璇玑的笑声由轻至响,讥诮的笑声最后却变成了抽噎的哭声,半晌之后,她幽幽地说,“我累了,想歇息一会儿,老爷您自去忙吧,若是般若和四娘来了,就让她们来见我。”
      说完径自闭眼不再说话,夏江深深看了她一眼,静静地退了出去。

      果然到了晚间,秦般若和四娘悄悄进了夏府,不过这一次,她们没进燕园,反而被一路领到了后宅。
      路线乍然改变,秦般若和隽娘都惊诧而警惕,可领路之人并未调换,隽娘便一把压住秦般若,不动声色地且跟着。
      两人一进房间,看到病入沉疴的师父璇玑,心中那些疑虑便顾不上了。
      两人噗通跪地。
      秦般若将头重重顿在地上,悲声哽咽着说:“师父,徒儿对不起您……”
      璇玑咳了好一阵,才虚软无力地说:“将事情经过,还有你一路探听到的,仔仔细细说一遍。”
      秦般若不敢怠慢,连忙将如何离京,如何到了穆阳,如何安排秦六娘,如何出境到了北燕,如何见了拓跋雄,又是如何从北燕潜逃回大梁,在并州又打听到了什么,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尔后失声痛哭。
      看着秦般若憔悴愧悔的模样,璇玑终于也只能是长叹一声。天不我予,所谓复国,其实不过是一场空而已,她不甘心啊,可她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了。
      亦时不我予。
      “铁羽军和穆阳城内安插的人都断了线,既说明我们所谋不仅泄露了,而且泄露得很彻底,也让我们对泄露的源头无从查起。”
      秦般若和隽娘深深地俯下头去。
      没想到有人能够在高手如云的金陵和戒备森严的皇城附近自如来去,并以窥墙角听八卦为乐,将她们的谋划都听了去,也没想到有人能够不动声色地闯入敌军大营中间的帅帐和被大军围困的穆阳城。
      其实无人泄密。
      房内一时安静得可怕。
      “也罢,这次的得与失,你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慢慢去品,多想想,想通了,想透了,就好了,就记住了。”璇玑无力地笑笑,“复国非一日之功,要沉得住气,守得住心,耐得住寂寞。”
      她喘了口气,又继续说道:“往后再无师父庇佑你们,般若,你要将重担挑起来,亡国之耻,刻骨铭心,复国之志,时刻勿忘。”
      这边是定了,秦般若今后的地位。
      秦般若又悲又喜,悲的是师父寿数不永,喜的是到底还是自己得师父看重,点为后继之人。
      隽娘并无愠怒,只是恭恭敬敬地跪着。
      璇玑语气悲怆:“大业千难万难,你和隽娘要相互扶持,才有一线胜机。”
      两个徒弟面色悲戚,哽咽着磕头,齐声应“是”。
      耗尽了气力,璇玑倒在榻上,用力喘息了好一会儿,才疲惫地说:“隽娘在外候着,我再吩咐般若几句。”
      隽娘没有说话,定定地看了榻上的师父一眼,她心中清明,这一夜,或许便是她见着师父的最后一面了,认真地磕了三个头,然后静静地出去了。
      璇玑何等聪慧,她自然明白隽娘的意思,她忍不住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然而不过几息,她就收拾好了心情,面上已毫无痕迹。
      她强撑着起身,勉强端坐,神色肃穆。
      “般若,你先发个毒誓,接下来师父说的,你不但会牢牢记住,并且,不到万不得已,不得轻易泄露。”
      秦般若闻言一震,直起身子,举起三指,郑重发誓:“黄天在上,后土在下,我秦般若今日立誓,复国大业,莫不敢忘,师父所言,牢记心中,若有违背,天打雷劈,世世不得超生!”
      璇玑这才开口:“此次事败,确实证明了为师这许多年来,所做不过是无用之功……”
      秦般若大急:“师父!”
      “实话而已,”璇玑摆摆手,语气怅然,“民心思安,如今滑国子民都已融入大梁,平静度日,再让他们为了复国抛家弃业,豁出性命,不过是妄想而已,可惜我被仇恨蒙蔽了眼睛,一直以来都未看透。”
      ——聪慧如她,怎么可能看不透呢?不过是“不愿”二字而已。
      为何不愿呢,是因为她这么多年来,从未放下自己的身份,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若她放得下,便早就看得清,不会白费了十多年的筹谋,可若放得下,她又何必执着于复国呢。
      这是个无解的死循环。
      秦般若心中不清楚吗?她也不可能一点都没感觉到。璇玑能在金陵搅动风云安插人手,是因为金陵的滑国遗民多数都是当年滑国上流阶层的后代,滑国归而复叛,被赤焰所败,当时奉命将滑国的皇族和高官勋爵都掳往金陵,不是充入掖幽庭,便是分赐各府为奴,原为人上人,后来却身比下贱,他们心中自然有恨,可散落在其它地域的遗民,本身便是平民百姓,国灭之后头几年确实难过些,如今渐渐好了,能安稳度日便十分庆幸了。
      璇玑又咳了一阵,才缓过气来:“所以靠我们自己的力量去复国,无异于蚍蜉撼树,求助北燕,也不过是驱狼逐虎罢了。”她自嘲一笑,“般若,你可知道,我还有一个胞姐?”
      秦般若点点头:“玲珑公主,乃是滑国的掌军公主,英武善战,尤在男儿之上。”
      “玲珑——我的姐姐,在战场上杀伐果断,在‘情’这一字上,却是糊涂得可以。当年她看上了那还未是个落魄皇子的萧选。”
      秦般若瞪大了双目,萧选,便是大梁当今的皇帝!
      “若无我滑国军队相助,在五王之乱中,那萧选也不能脱出困局,得登大宝!萧选一朝当了皇帝,娶了言家的小姐为后,又纳了林氏月瑶为宸妃,后又纳了越氏几个,享着齐人之福,玲珑却为他情根深种,郁郁度日。”
      当年那些密辛,现在已经没几个人知道了。
      “周边诸国征战不休,滑国求存愈加艰难,再加上萧选多次招揽,态度恳切,到了开文六年,在姐姐的力主之下,滑国便正式归顺大梁,而姐姐那时已身怀六甲,一朝临盆,诞下一个男婴,便是萧景桓。”
      “那誉王之母,不是祥嫔吗?!”秦般若既惊且疑。
      “为掩人耳目,萧选安排了一个难产而亡的‘祥嫔’,秘密将孩子抱进宫,待玲珑入宫,又将萧景桓交给玲珑抚养,瞒天过海,暗度陈仓。”
      “所以誉王其实是我滑族血脉!”
      璇玑颇为寥落地点点头,萧景桓是她的亲外甥,是她在这世上血缘最近的人,可他身上,另一半却又流着她最厌恶、最痛恨的那个人的血。
      “玲珑入宫,只得了一个没有封号的嫔,萧选哄她,很快为她晋封,玲珑便忍气吞声退了一步,可她到底是杀伐铿锵的性子,不肯低头的,萧选一朝为帝,后宫多了许多女人,那些女人温柔小意,他便对玲珑渐渐寡淡,玲珑几次陷入后宫争斗,他却站在了别的女人那边,玲珑便对萧选生了怨愤……”
      那些说起来轻描淡写的往事,其实一个念头,便决定了一国一族,数十万人的命运。
      “我姐姐心灰意冷,恰好那时朝堂之上,大梁对我们多有怠慢,萧选又对我们时时猜忌,大渝多次与我联络,我们便乘着西晋大军压境,联合大渝叛了大梁。”
      之后梁帝震怒,清洗了玲珑公主在宫中留下的痕迹,将萧景桓交给一个微末妃嫔抚养,又处心积虑厉马秣兵,四年后,赤焰出兵滑国,玲珑阵前战死,从此滑国并入大梁疆土,而璇玑公主,则与那些滑国贵族女眷一同充入掖幽庭为罪奴,大赦亦不得出。
      梁帝除了滑国,心中得意之外,也有几分心虚,对被冷落多时的萧景桓又起了疼爱之心,一面将越嫔晋为越妃,一面又将誉王交给丧子的皇后抚养。
      之后便是璇玑和夏江的瓜葛。
      好容易将这段冗长的往事说完,璇玑摇摇欲坠,已有些支撑不住,秦般若见状,连忙过去扶住她。
      “扶誉王上位,虽比复国易,却依旧是千难万难的事,”璇玑喘息着说,枯瘦的手胡乱抓住秦般若的手臂,“萧选那个人,若誉王不是他唯一的选择,那他必不会选择誉王,你明白、明白我的意思吗?”
      看着璇玑那突然迸发出摄人光芒的眼眸,秦般若连忙点头:“师父,徒儿懂了。”
      璇玑这才松了一口气,这口气一松,便仿佛已耗尽了全身的精力,整个人瘫软下来,伏靠在靠枕上。
      “滑族之事,不到誉王上位或是万不得已,不可告诉他。”璇玑犹自殷殷嘱咐。
      “是,师父。”看着气息虚弱的师父,秦般若强忍住心中的酸涩。
      璇玑欣慰地看着她,终于说到了最后一件事。
      她拿出一枚镶嵌了巨大宝石的戒指,凝视了许久,唇角带了一丝淡淡的笑:“这是滑国皇族之物,我亲掌滑国国政那一日,母亲亲手将它戴在我的手上,可惜我辜负了它……”
      秦般若哽咽难言。
      将那戒托轻轻一旋,宝石便可取下,宝石之下,却是一枚印章。
      将章亮给秦般若看了一眼,璇玑依旧将戒指恢复原状,郑重地放入秦般若手心:“此章便是调用人手的信物,你要收好。”她顿了顿,“我走后,能不能将人收归己用,便看你的本事了。”
      见秦般若干脆地点点头,并无为难的模样,璇玑颇为欣慰,笑了笑,便陡然软在徒弟身上。
      秦般若惊叫一声:“师父。”
      “最后一事……”璇玑凑在徒弟耳侧轻语,“多年来夏江处心积虑在我的势力中安插人手,借我收拢的人手办他不可见人之事,只可惜我发现的时候已无力回转,他贪恋权势,自然不会轻易放下这么趁手的一把刀,若不想被他鲸吞蚕食,成为他手中傀儡,你便借我死之机舍下那些枝蔓,再谋发展壮大,切记切记。”
      “夏江他竟?!”
      璇玑自嘲一笑,眼眸渐渐失去了光彩:“他既安插了人手,我便将他插手的那些部分留给他,你们今后进水不犯河水,没触碰到他的利益,他自会念一分香火情……”
      声音越来越低,靠在自己身上的身体也越来越重,秦般若轻轻喊了两声“师父”,却再无回应,两行清泪从她眼眶滑落。
      这位曾经的滑国掌政公主,一生曾立于万人之上,挥斥方遒,曾受过为奴之辱,亡国之恨,曾殚精竭虑搅弄风云,以谋求复国,却就这样黯淡地、悄悄地消逝在春日还未到来的寒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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