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沙[琅琊榜]》贝贝拉

18、第十八章

　　此时的金陵还颇有暖意，北境却早已北风飒飒。
　　庆国公已经手持圣旨和虎符，接掌了铁羽军。
　　天气渐冷，北燕南下劫掠的部队随时可能出现在两国边界，事实上，现在借着巡边之名跨过边境的小股骑兵已经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
　　可庆国公收编铁羽军的进度并不如预期，一来，庆国公已有十余年未掌兵，确实要重新开始适应，手中又没有熟悉军务、能令行禁止担起具体事务的人手，二来，铁羽军原先在靖王麾下，纪律严明，已经形成了一套相对完善的编队构成，一旦调整就是大动，三则是庆国公一来，就先进行了一轮摸排，想方设法将那些靖王手中升迁上来、不愿意向他示好的中层军官替换掉，引起了不小的动荡，他又命人排查清点军中的各项物资、武器、兵马、粮草以及人员名册，想从中寻找错漏，大大分散了精力。
　　京城养尊处优、纸醉金迷、被人讨好追捧、为权势勾心斗角的生活，早已消磨了他统帅的气势、打仗的勇武和对战局的敏锐。
　　偏偏一场大战，正在悄无声息中酝酿。

　　不用几日，戚猛便将涉事的一干官员人等和封存的物证押运到京了。
　　梁帝先宣了萧景琰陛见。
　　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手心的肉都护在掌里，自然肉嫩些，手背的肉护着掌中的骨头，自然皮老些——太子、誉王和靖王，若论起来，他自然更疼太子和誉王，毕竟一个是国之储君，将来大梁总是要倚靠他的，一个是五珠亲王，有真才实干，于政事上与他所见总是相似相同，两人承欢膝下，总能讨他欢心，而靖王……
　　祁王和林府是横亘在他和景琰之间永远拔不掉的刺。
　　但他更爱这金銮宝座，并且深谙要维护这万人之上的权势就必须要让这个国家正常运转的道理，所以自掘根基的事，他决不允许！
　　“景琰，听说你的属下已将人和物证都押运进京了。”
　　“儿臣早已嘱咐过，一旦进京就直接到大理寺点录交接，不得有误，”萧景琰不卑不亢地回答，“据说是今早巳时进了京，午时已在大理寺报名点录了，大理寺应该很快就会上报。”
　　“此事牵涉兵、户两部许多官员，你觉得是都该严惩，还是抓大放小呢？”梁帝试探着问。
　　这句话至少有两层意思，一是已经默认了靖王所言属实，此次军资一案问题极为严重，二是，靖王到底是想追究到什么程度。
　　萧景琰沉默了很久，他眼前闪过祁王哥哥、王妃嫂嫂、林帅、小殊、母亲、赤焰众将领、北雪、庭生……还有长离、战英以及靖王府众人的脸，他的拳头紧了紧，最终回答：“禀父皇，儿臣这些年征战在外，都是与军旅粗人打交道，朝堂上的事，儿臣不懂，儿臣只知道，行兵打仗是费钱费粮的事，也是真刀真枪用命来搏的事，儿臣只管手下的兵将，既然为国戍边，抛头颅洒热血，便不能不让他们活着吃不饱穿不暖，死了拿不到军饷抚恤，其余的，还请父皇定夺。”
　　梁帝定定地看着这个儿子，这个答案，他并不满意，但按他对景琰的了解，这个答案，或许已经是景琰能给出的回答中最为退让的一个了。
　　半晌，他忽然哈哈大笑，走下台阶，扶起景琰：“好孩子，你放心，该给的军资，一分都不会少，朕也曾领兵沙场，上阵杀敌，怎么会不懂军人铁血。”
　　萧景琰依旧不喜不怒，抱拳行礼：“儿臣替边关将士谢过父皇。”
　　“好好好，”梁帝露出颇为欣慰的模样，却依旧不错眼地盯着景琰，观察他的每一丝表情，突然像是随意般地问道：“对了，那日你在荔萝宫遇到的那个宫婢……可是曾经对她有情？”
　　提到荔萝宫，萧景琰心头一紧，却又力持镇定，没想到梁帝的猜测竟是觉得他与北雪有情……他心下一松，却又窘得面红耳赤，连忙否认：“她……只是我小时开蒙，他父亲教过我几日，许是她听她父亲提起过，所以在荔萝宫遇见，她便哭求我救她儿子，只是如此。”
　　景琰的母嫔本就是林府送进宫照顾宸妃的，并不得宠，又性子安静，所以景琰几乎是景禹一手带大的，连文武启蒙都是景禹一手安排，对于景琰幼时的模样，梁帝的记忆十分模糊而淡漠，更别说当年他启蒙的老师究竟聘了谁。
　　不过看到景琰那慌乱的模样，梁帝到底是信了七分，毕竟在他印象里，这孩子性子鲁直，不会撒谎，于是他又问：“哦？原来如此——对了，朕忽然想起来，你的王妃已经病逝多年，府中没个女主人始终是不妥，朕欲为你再聘一淑女为妃，你可有中意的人选？”
　　“儿臣全凭父皇做主，只是……”萧景琰踌躇了一下。
　　梁帝紧紧盯着景琰：“只是什么？”
　　“只是我总是在外征战，常住军营，一年竟没几日在京城，让王妃在府内空守，终究是亏欠良多，且高门闺秀娇娇柔柔，爱抚琴斗茶，谈诗论画，我一个粗人，不擅这些，也是委屈了她们。”
　　“你可是朕的儿子，是皇子！她们怎么敢嫌弃你！”梁帝瞪着眼，拍了拍景琰的肩，“静嫔可是和越贵妃说，想为你择一名门闺秀。”
　　萧景琰在心中厌恶和排斥这种无休无止的试探，而且母亲断不会说这样的话，更不会对越贵妃提出这样的恳求，他露几分惊讶的表情，也确实惊讶：“想是越贵妃听错了吧，母亲从未对儿臣说起，倒是和儿臣说，儿臣常年不在京城，要性子刚硬些的，才能撑得起。”
　　“那你，是喜欢将门虎女了？”梁帝笑眯眯地问。
　　萧景琰自嘲地笑笑：“儿臣是天家血脉，已经足够尊贵了，便是世家大族又如何，何必要在门第上锦上添花，儿臣只怕自己在军营里待多了，娶了亲又不懂得惜香怜玉，白辜负了她，万一有一日马革裹尸，她还得守寡，还不若就不娶了。”
　　这倒是真心话，现在，他是真的无心也不想去娶亲。
　　梁帝看景琰怅然的模样，以为他又想起了自己那短命的王妃，语气中还透出几分不详，到底是自己儿子，心中倒有了几分怜惜和歉疚，他连忙斥道：“别胡说！”

　　穆阳，并州太守府。
　　太守府的规模虽无法与京城中那些奢华的府邸庭院相比，但在这穆阳，论规模，论精致，论气派，却是当仁不让的第一。王之肃还修了一个不小的后花园，特意移种了一些江南的花草，派专人精心养护，每到春日，太守王大人赏春宴的帖子就是这城里上流人家的脸面。
　　王之肃最为宠爱的一个妾室秦六娘，便是住在这后花园侧的春熙楼里，而围墙外，便是一条小巷，因是连通大街的，平日里也颇为热闹，所以离春熙楼不远，绕过池塘和回廊，围墙上开了一个小门，方便下仆出入。
　　墙外传来小货郎一边摇着小鼓一边叫卖的声音：“针头线脑，刀子剪子，胭脂水粉，簪子头花，巾帕荷包~~”声音甜脆讨喜。
　　听到这声音，正在坐在榻上斜倚着软枕翻看手中游记的秦六娘身子一顿，然后徐徐起身，扬声招呼道：“翠翠。”
　　一个十二三岁的丫头蹦跳着进来：“娘子，叫我什么事？”
　　“昨日你不是说蓝色的丝线用完了吗？才听见有货郎的声音，去小门上看看吧。”
　　“这就去。”翠翠十分雀跃，说着便快步往外走去。
　　“等等。”
　　翠翠闻声回过头：“娘子怎么啦？”
　　秦六娘依旧低头翻着自己的书，装作不经意地说：“对了，我原先常用的那根木簪子断了，你去匣子里拿几个钱，比这原先那根的模样替我买根素净的，长一些，不拘什么木，照旧晨起和睡前绾头发用。”
　　翠翠“哎”了一声便出去了。
　　王家是大梁数一数二的门阀世家，若不是如此，越贵妃也不会千方百计地为儿子求了王家的嫡支的淑女——要知道，那时的萧景宣还只是个普通皇子而已。自萧景宣受封太子，王家自然也被绑在了太子这架马车上，王家给太子支持，太子亦有回报，比如王之肃的这个并州太守之位，便是太子力荐的。三年前，王之肃志得意满地离京到并州上任，到了穆阳便重修太守府，没到半年，又新纳了一位妾室，便是秦六娘。
　　秦六娘是并州本地一家豪强送上来的赠妾，虽出身微末，但原先的主人家是下了力气调教的，不仅姿容姣好，举止优雅，还极有才情，王之肃得之甚喜，十分宠爱她。
　　这秦六娘虽然受宠，却还十分知趣，花园落成，宅院奢华，后院里主院之外的院子王之肃让她随意选择，她却只挑了花园侧一套两进的小院，虽风景秀丽，却着实小了些，处处透着逼仄，王之肃让她换一处，她却索性将丫鬟婆子打发了大半，日常贴身的只留了一个半大的翠翠，不是世仆，而是来到并州后买的，还一团孩气，秦六娘也不苛责于她。
　　见翠翠走了出去，秦六娘惴惴不安地放下书，凝神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偶尔也有风送来一丝半缕小门处丫鬟们争相向货郎买东西的笑闹声，却也辨不清说了些什么，又过了一会，翠翠便回来了。
　　“娘子，我回来了。”说罢，便将手中的一支棠木簪子递上。
　　簪子原色无漆，打磨得十分光滑，到了簪头，又因木瘤自然地别成一团，木纹流畅，更难得的是本是天成，后又因势利导，巧经雕琢，倒也颇有趣味。
　　秦六娘手指摩挲着簪子，摸到了簪尾处，微微一僵，却又极快地收敛神色，转头对翠翠说：“这簪子好，我喜欢，钱若有剩下的，便都赏你了。”
　　翠翠喜出望外，行了一礼：“谢娘子！”
　　秦六娘微微一笑，挥挥手：“去玩儿吧。”
　　看翠翠蹦蹦跳跳地出去了，她盯着手中的簪子看了许久，有怅然，有害怕，有犹豫，最后叹了一声，起身到门边朝外看了看，又关好了门，自己以背抵在门板上，小心地摸过簪身上下，果然将簪头捻开了，她又取下另一根簪子，将木簪内的纸卷取了出来。
　　纸卷摊开，不过一寸宽，二寸许长，却密密麻麻写了不少蝇头大的字，秦六娘细细地再三看了，确保自己已将每一个字都记在心上，才将纸揉成一团，塞进嘴里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