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沙[琅琊榜]》贝贝拉

17、第十七章

　　萧景琰一把抱起孩子，大声问：“这荔萝宫可有哪间偏房已经打扫出来，可暂时安置这个孩子？”
　　有小太监连忙上前，将萧景琰引到偏殿后的一排用于安置宫人的厢房，房里是一排通铺，刚粗粗扫过。
　　见靖王皱了皱眉，并不将人放下，小太监连忙又招呼人来将通铺又细细擦拭了一遍，又把不知从哪找来一条褥子铺了，萧景琰才将人轻轻放下。
　　孩子还在昏迷中，却依旧疼出了一声冷汗，发出细微的如猫的呜咽声。
　　那个宫婢一路跟了过来，看着孩子可怜的模样，哭得抽抽噎噎，心疼之意溢于言表。
　　萧景琰尚无子嗣，也很少与孩童打交道，但见到这个孩子，心里却泛起了心疼和亲近——他想，许是自己和这个孩子有缘分吧。
　　“他……今年几岁了？”萧景琰问。
　　那宫婢闻言身体一震，声音很轻：“那是贞平二十三年的冬天，庭生是在掖幽庭出生的，算起来已经七岁了。”
　　“贞平二十三年”是一个皇城内外的人们都避而不谈的时间点，这一年七万赤焰军被宁国侯谢玉领兵全歼于梅岭，祁王以谋逆被赐鸩酒，自尽于天牢，多少人牵连入狱抄家灭族，午门外血流成河，血腥味引得乌鸦野狗流连不去，而掖幽庭里关满了罪宦家眷。
　　当年祁王哥哥府内的几个嫂嫂亦被关入掖幽庭，等到第二年他从东海巡视回京，她们早已香消玉殒……想起了这些，萧景琰脸色沉下，抿紧了嘴唇，可转头看到孩子稚嫩的小脸，却又柔和起来，这是个可怜的孩子。
　　“靖王殿下可能不记得，您还见过我的。”这宫婢又轻轻地说了一声。
　　萧景琰这才注意到，他细细将人打量了一番，因被折磨了许多年，整个人看起来干枯瘦弱，皮肤黑黄，骨节粗大，老态毕露，但仔细一瞧，面容的底子却是不错，当年应该至少应该是个清秀可人的姑娘。
　　但萧景琰丝毫没有印象。
　　那宫婢惨然一笑：“十几年前，莫愁湖赏春宴游，论晋楚鄢陵之战……我家接到请柬，随母亲赴宴，那时曾见过您。”
　　萧景琰悚然而惊，莫愁湖的风景他曾经十分熟悉，因为莫愁湖早已早已被圈入皇家苑囿，而最好最大的位置除了父皇的鹿苑外，就是祁王哥哥的臻园。
　　十几年前，他还是个不知世故的少年，有疼爱的母亲，有敬爱的大哥，有亲爱的密友，除了初上沙场，随军征战，生命中没染上一丝丝阴暗的色彩。回想起来，他都还记得那满园春色，桃红柳绿，仿佛就在昨天。
　　在游园之时争论晋楚鄢陵之战，只有一次，时辰尚早，还未开宴，祁王哥哥要考校他和小殊的功课，便出了这题，他和小殊两人争论不休，吵得厉害，当时屋内除了祁王哥哥，只有王妃嫂嫂和几个女婢。
　　他的手陡然握紧，几乎将衣袍捏破，心如擂鼓，又如浸泡在茱萸汁水里，又痛又辣又酸又麻。
　　“你们都先退下。”萧景琰强自镇定，挥退几个战战兢兢站在屋子里的宫人女婢。
　　待房间内清空了，门也被有眼色的人带上，萧景琰才轻声问：“你到底是谁？！”他的声音又涩又哑，几乎都要说不出话来。
　　那宫婢直起身来，正正式式地磕了个头：“奴婢北雪，是祁王妃身边的大丫头，北雪见过靖王殿下。”
　　萧景琰依旧没有什么印象，他虽算是祁王教导的，王妃对他也很好，但他为了避嫌，鲜少往内宅去，又不是会去拈花惹草的性子，自然记不得了。
　　云秀也知道靖王板正的性子，于是刻意说得详细些：“王妃身边，有若晴、若云、南霜和奴婢四个大丫鬟，奴婢管着王妃的箱笼物件，不太露脸，所以殿下没见过几回。”
　　将几个名字一说，萧景琰便记起来了。
　　“也幸得奴婢极少露脸，才能偷梁换柱，苟且偷生，护着……护着庭生活到今日……”
　　心里翻起惊涛骇浪，萧景琰几乎要跳起来，他努力压抑，刻意压低的声音止不住颤抖：“你是什么意思！”
　　北雪低下身去，头扣在手上，低低呜咽：“庭生……庭生是祁王殿下的遗腹子啊……殿下……”
　　这一次，萧景琰真的猛地站起来了，他狂喜、悲伤、心痛、无措之后，又颓然坐下，不知道该说什么，该问什么，又从何说起，从何问起。
　　“那时王爷被逼在狱中自尽，王妃便知道事有不好，果然很快就有人封禁了整个王府，府中女眷和小世子小郡主们都被关进了掖幽庭，后来又有更多的受两案牵连，被抄家灭族，女眷孩童被充入掖幽庭，掖幽庭条件粗陋，一个房间关上十几个人，我们终日做活，还要被打骂，再加上有人有心加害，几个小世子和小郡主很快都夭折了，还有许多女眷即使吃得了苦熬住了，也不堪受辱，自尽而亡……满满当当的掖幽庭，不过半年，就已空了大半。”
　　“事发之时，闵侧妃刚有身孕，王妃□□，想是猜到了将来会发生什么，便当机立断不许我们声张，进了掖幽庭，也是千方百计瞒着护着，到了冬日，没有火炭没有棉衣和被褥，死去的人更多了。”
　　萧景琰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把大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闵侧妃临盆，我们只能一面哭，一面捂住她的嘴，就怕透出一点声……闵侧妃身子虚弱，本就生得艰难，产后又突发血崩，只来得及看了庭生一眼便走了，幸好有人暗中帮忙，奴婢与原魏国候府庶子媳妇样貌有几分相像，那时魏国侯府的女眷孩童都已被折磨死了，那位夫人小家小户出身，又嫁了庶子，从不出门应酬的，奴婢便顶了那位夫人的名头，带着庭生苟且活了下来。”
　　“为王爷保下了这一点血脉，王妃心愿已了，又怕被人查出端倪，没多久就绝食而死，其他几位侧妃和夫人亦自尽跟随而去。”
　　两行清泪潸然而下，萧景琰却浑然不觉。
　　痛吗？已经痛到麻木了。恨吗？恨天家无父子，还是恨人心诡谲？悔吗？曾经无数次午夜梦回，他恨不能当时身在金陵，可认真想想，便是他身在金陵，他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庭生从小便挨冻受饿，常被责打，可到底是王爷的血脉，不仅聪慧懂事，还天生便有一股不愿低头的倔强之气……可庭生渐渐大了，且掖幽庭的日子太过严苛，奴婢煎熬许久，已到了油尽灯枯之时，很快就护不住他了，所幸上苍垂怜，还能遇到靖王殿下您，只求您看在我家王爷的情分上，保他一命，王妃曾说，不许告诉他身世，若有机会，便让他脱了开去，从此做一个安安稳稳的百姓，娶妻生子，平安此生……”
　　房间里只剩下北雪低低哭泣的声音。
　　萧景琰脑中千思万绪，半晌才回过神来，声音低沉而坚定：“好。”他伸手扶起北雪，“庭生既是祁王哥哥的血脉，我定会护他周全。”
　　这时门外传来那领事太监尖锐的声音：“靖王殿下，奴婢已将医员请来了。”
　　萧景琰这才轻吁一口气，朗声道：“进来。”
　　因有郡王在场，医员小心看了庭生的伤势，又开了外敷内服活血化瘀的药，又细细嘱咐了一番用法才告退。
　　又看了一眼还在昏迷中的庭生，萧景琰深知，他不能露出任何破绽，而且在这个时候越是关注，越可能给这个孩子惹来灾祸，他努力维持自己面无表情的冷肃模样，指指北雪，对在场几个人说：“她父亲曾在本王幼时的教过本王几日，她因夫家获罪流落到掖幽庭，还带着个孩子，多有不易，望你们看在本王的面上善待一二。”
　　众人连忙说：“不敢。”
　　萧景琰想了想，又从身上摸出一小袋碎银，放进领事太监手里——正直的靖王殿下从没做过打赏这种事，故而业务十分生疏。
　　领事太监才被吓了个半死，现在这钱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若是平日什么人塞给他这么点，他早就变了脸扔回去了，可对着黑脸的靖王，他、他他不敢啊。
　　所以脸皮抽搐了几下，只得僵笑着收下来了。
　　“不许再磋磨他们。”靖王再吩咐了一句，回头看了一眼北雪，两人眼神交错，能做到王府的管事丫鬟，自然是极为聪慧机灵的人，北雪立即点了点头。
　　萧景琰这才略微放下了心，最后扫了一眼庭生，狠了狠心，大步走了出去。

　　皇宫里没有秘密。
　　无需一个时辰，这件事就传进了梁帝、言皇后和越贵妃的耳朵里，再没多久，太子和誉王也都知道了。
　　梁帝多疑，他立即招来夏江，查那女子的身份背景，好在当年出手帮忙的那人尾巴扫得干净，再加上当年关入掖幽庭的人几乎死了个干净，魏国候府亦只有这一对母子活着，许多事已模糊无迹，倒也查不出什么。
　　梁帝都暂时没查出问题，言皇后和越贵妃自然也没发现端倪，太子和誉王根基尚浅，亦没了下文。
　　不知道自己还在某些人那里掀起了一些小风小浪，萧景琰回到王府，却是一言不发，就将自己关进书房里。
　　许久没有见过如此沉郁的靖王了，列战英将人一一拦住，不让去打扰。
　　到了深夜，萧景琰还未从房中出来，房门紧闭，也没掌灯，里面一片漆黑。
　　还是应好闯了进去，进了门先伸手去开了窗，窗外的月光倾泻进来，染一地银白，才看见萧景琰眼里深沉刻骨的悲伤。
　　谁说时间能让人放下？成熟不过是善于隐藏,沧桑不过是无泪有伤。
　　萧景琰闻声才抬起头来，强自一笑：“你来了？对了，母亲还让我给你带了她亲手做的糕点……”这时才想起来，那一盒糕点早被他遗忘，扔在荔萝宫了，于是带了几分歉意，“啊，对不住，不小心被我弄丢了，下次再给你带。”
　　可惜浪费了东西，也浪费了母亲的心意。
　　应好不说话，走过去在他身边跪坐下来，轻轻握住他的手。
　　萧景琰有些惊讶，在外人面前，长离是个极为傲气疏离的性子，在战英他们面前，仗着武功强，又带了点说一不二的硬气，唯有在他面前，偶尔会露出几分稚气——却从未有这样柔软的、想要安慰人的时候。
　　她的手小却有力，掌心虎口都有舞刀弄枪磨出的茧，粗糙，却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