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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对峙 ...

  •   马车辚辚驶过官道,侍卫有序奉旗开路,皇室车队从护国寺回鸾,竟大有些肃穆庄严的意思。许是清理了“前朝逆党”魁首,许是那一桩“无中生有”的前朝公主画像,桩桩件件都让那个沉寂了近七年的王朝又一次回到了景桁的视线里。

      不止景桁。这消息长了翅膀一样一溜烟飞进兰陵城里,便形成一股鼎沸的声势,大街小巷都流传着那位前朝公主的传言,那位公主,从前也是他们的小殿下,许多兰陵的百姓瞧着她长大,长到十五,那样韶光的年纪,最后却幻化一捧凤凰火,与那大楚葬在了一处。

      而今,是她的流魂不堪寂寞,特地来寻景王朝的晦气了吗?

      深受其扰的当然不止景桁,这位才在景桁面前失了大脸面的大殿下才是最怨恨这件事的。唐乔吟一死了之,却中断了他全盘的计划,那被偷梁换柱的画像最是蹊跷,他几乎是不用深想,便能猜到其中首尾。

      冯折。

      念及这个名字,他几乎要咬碎一口白牙。从前他替自己做事,虽从不亲力亲为,却仍然使得他在于景华的口舌之争中不落下风,这些年兵权在握,又是长子,出尽了风头。可谁料自从陛下从吴国带回来一个女人,自己手下这位得力干将便生了离巢的荒唐念想,为一个女人神魂颠倒,做尽叛逆事,甚至还要倒向景暄——这才是他最不能容忍的地方!

      他从坐垫下摸出一个木雕花盒,微微错开盒盖,露出金色的一角。景湛凶戾的目光与那抹金色相撞,倒像是铿锵金戈在战场相见了。

      好,你不仁,别怪本王不义!若你当真与那前朝余孽纠缠不清,心中不臣,那么别说本王,父皇第一个要了你的性命!

      他认为自己有必要给这位“志虑忠纯”的冯家长子一点警醒,景暄不过是个不成气候的秋后蚂蚱,大权仍在本王手中牢牢把握。如若冯折连这点形势都看不通透,那他便也不配做本王的谋臣。

      思及此,景湛唤了近侍入内:“去,将那位‘忧思过度’的冯大人请来本王车中一叙,便说本王知他心绪郁结,替他准备了一份大礼。”

      这话传到冯折这儿来的时候,宋子犹又在冯折的马车里打秋风。一说有燕国使者不日便到兰陵觐见,打算与陛下商议今年燕国使团来访的事情。这事儿把鸿胪寺闹了个人仰马翻,宋子犹捏着一叠厚厚文书,一个头两个大。

      “岑之,你说他们怎么一天两天这么闲啊?那燕国不过是闹了天灾,又遭大火烧了片草场,就这么点事情,还要搞一群人先觐见,一群人后入京,装得和平往来模样,不过是眼巴巴朝咱们求救来了!”

      冯折替他把燕国文书译成汉字,再丢回他脑门上,刚要说话,那位常在景湛身边狐假虎威的大总管便客客气气来请人了。冯折只说请殿下稍后,马上就到,宋子犹便撇撇嘴,悄声说:“这就摆起鸿门宴来了,咱们这位大殿下果真成不了什么气候。你可防着他狗急跳墙,这要论打架,你还真打不过,要不要我先去替你把孟稍找来?”

      冯折心说,再不济那也是当朝大殿下,怎么说的跟喊人打群架似的。无奈道:“既知他成不了什么气候,便不用担心我。”

      宋子犹满脸嫌弃:“你狗嘴里还能吐出人话,不容易。老子是担心你被打断了腿,没人替我看文书。这燕国字一个个像蚯蚓……”

      冯折哈哈大笑:“那你便去刨两条出来学学。”

      “滚蛋!”

      景湛原以为他那厢“心绪郁结”还要假装那么一阵子,谁知道冯折就这么清风扶月地来了,一身极浅的青色,一尘不染,全然不似手握权柄的朝廷要员,仍是像从前那兰陵城里最馥雅的公子哥。

      这种模样,他从前看不清楚,而今看清了,却觉令人生厌。

      冯折依礼拜了景湛,景湛只笑了声,漫不经心道:“免了吧。如今冯大人眼中可还有本王吗?心中若无尊敬,闹这套虚礼又有何意义。”

      景湛已经做足了要与这位昔日重信之人打半宿太极的准备,可谁料冯折并无此意,他淡然起身,而后坐与案前,直面景湛。烛灯描摹他一双浓俨的长眉,微垂双眼,情绪暧昧不明,声音未有起伏:“殿下知我并无此意,何故苦苦相逼。”

      他倒是开门见山了!

      景湛一震,拍案道:“你若为一个女人丧了心志,便不配做本王的臂膀!”

      “那便不做,殿下另觅高人便是了。”冯折坦然对之,面上倒并无介怀之意,仿佛年深日久,伤疤便再不是伤疤,痛处也不再是痛处,任凭刀劈斧砍,他就是岿然不动。

      “你!”景湛又惊又怒,他不是不知道冯折向来肆意妄为,胆大包天,但却不知他竟然没有一丝犹豫,便敢毫不留情的得罪自己。再无保留道,“不过是为了个女人?你的凰尚仪……”

      一提起那个女人,景湛眼中瞬间爆发出剧烈的恨意:“便是为着她,我被父皇勒令在法堂跪了一宿,说我失了皇家体面!可那又如何,本王仍然手握重权,地位没有被削减半分!父皇知道,本王是他的儿子,是最忠心不过的,是未来大景的继承人!那落鹓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玩物,不过是金丝雀,哪怕是从前贵不可言的清河殿下,如今也不过是个玩物!”

      他一甩袖,那雕花木盒哐当跌了出来,里头仔细奉着的是一支雕工极其繁复精致的金簪,一尾凤凰要九天翱翔。

      正是秦凰从前被房柔参了一本的簪子!

      怎么如今会在此处?

      这几个念头在冯折心中过了一遍,便有了个头绪。当初这簪子面见景桁之前秦凰便已被定了罪,最终并未被呈上去,反倒落在房柔上头的曦贵妃手里,自然不算什么很难想到的事情。

      只是他没想到,眼前这位自己曾提点六载的大殿下得了这样一个好把柄,却不知善加利用,而是大喇喇让自己看了个正着,有点无语。

      景湛见冯折痴痴盯着那簪子,总算以为自己将了一军,总算找回点意气风发的王爷架子来:“这簪子可是前朝旧物,这样的形制代表什么,冯大人,你也不希望它被送到陛下面前吧?”

      “本王听说你与那前朝清河公主曾有一段情,但是她死了,死在要去和亲的宴会上。”

      “也是因为如此,你才踏踏实实为我大景做事,挑起柔然与楚国的战争,加速了楚国的覆灭。”
      “你恨楚国,不过是因为它亲手逼死了你的心上人。”

      景湛步步紧逼,越来越得意,他发现他似乎终于掌握了这个人,这个从前根本别无所求的人。他太简单了,不过是个痴情种子,从前那个令他痴迷的人死了,他便要报仇,而今他的心上人活过来,他当然会有别的心思。景湛捏着这根簪子,仿佛捏住了冯折的软肋:“可如今,陛下也不会容得下楚国遗孤,他若知道落鹓身份,不管多么宠爱她,一定会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冯大人,做个智者罢,若你懂得强者之道,便该明白,如今跟随什么人,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才不至于满盘皆输。父皇容不下真正的她,本王能。你信本王吗?”

      若非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若非没有七情六欲。那么人终将被世俗支配。

      半晌,冯折叹道:“我信殿下。”

      景湛不禁竭力掩饰喜色:“那……”

      “可殿下却从不信臣。”

      景湛一愣。

      冯折的声音仍然非常平静:“如若不信,不敬,诚然虚礼无用。殿下既知我对清河公主一往情深,又为何要用这等方式彻底斩断我与殿下之间的情谊呢?”

      “情谊?”景湛冷笑道,“原来本王与冯大人之间,尚存情谊?真是可笑!冯折!若你有身为本王谋臣的半点自觉,本王如今早已把景华景暄踩在脚底!你有好本事,却不肯借给我,如今那女人哄你,你便让景暄东风直上了,你说,你我之间,还有什么情谊!”

      冯折直面厉色,半分不惧,平日惯是散漫,而今越发郑重:“殿下若在今日便已经将二三殿下踩在脚底,天下便更不会是殿下您的了。最不能容忍手握大权,心怀有二的,不是别人,正是生杀予夺皆系其身的陛下本人。”

      “蝇头小利便要斤斤计较,生民大事却可以不置一词。景湛殿下,您真的以为陛下会将天下交给您吗?只凭你身上有他一半骨血?他不会的,我们这位陛下必要找一位与他的才智相匹配的继承人,哪怕是再熬个百八十年,没有这样的人,旁人休想从他手里窃夺天下!”

      景湛大怒,青筋毕露,几欲拔剑而起:“你竟如此……!”

      冯折不退反进:“如此?如何?殿下不是想听吗?微臣不介意多说两句。从前微臣愿意与殿下醒点,所求根本不是殿下赏赐,或是步步高升。您也知道,我压根儿不在乎。殿下不过是像极了我从前那个表弟,楚国的八殿下。我纵然对复景灭楚并无芥蒂,对大景并无亏欠,对冯家并无亏欠。但对他,对秦凰,我仍心有歉疚。”

      “可惜我看走了眼,殿下一点儿也不像他。如今殿下搬出金山银山,万世永芳,许我一字并肩王,我也不会与殿下一道了,何况一根凤凰簪子。殿下碰了最不该碰的人,惹了最不该惹的事情。”冯折起身,对景湛再拜一拜,神情冷漠,不似寻常,便要离开。

      “您若执意要用这根簪子兴风作浪,去就是了。您似乎记得前朝覆灭那一战,却未亲见,恐怕只知皮毛。如果王爷有雅兴,冯某愿意替王爷唱上一段。”

      只不过代价,会是你的性命。

      景湛面色一冷,“你敢威胁本王?”

      冯折懒得理他,扭头就走。

      ……

      “你就这样尥蹶子啦?”宋子犹剥开一颗松子壳,原本是打算听话本来着。宋子犹自诩了解这位挚友,摆平一个自负又傲慢的景湛,他耍个八卦打打太极,那没有忽悠不过去的。可谁知他松子儿刚剥一个,便囫囵听说这位兄台直接演了一出“破釜沉舟”,实在讶异,“你被谁借尸还魂了?”

      冯折淡淡瞥了他一眼:“他既要用这种下作手段对付凰儿,便该想到这结果。”

      “行,反正我从小打大从没见过你认真对付还能阴沟翻船的对手,我们这位景湛殿下可真倒霉,”宋子犹把松子壳一丢,换上一脸跃跃欲试的兴奋,“岑之,我听说城东新开了几间格外别致的酒楼,你看明日你我都赶上休沐,再不让我缓缓,我怕是要死在那堆燕国文书里了,今日我请客,你陪我去呀?”

      宋子犹这厢确是打着风花雪月一把的算盘,冯折却撩起车帘,瞧了眼向着皇宫渐行渐远的车队,若有所思道:“今天我恐怕和你做不成局,你若当真闷气,耍去便是了。”

      “怎的,怕凰凰查岗?安心,你这几日不过是个忆及前朝公主‘心绪郁结’的伤怀人,这时又巴巴去找凰凰,旁人才会生疑罢!”宋子犹信誓旦旦,以为这位同僚不过是个“妻管严”,可谁知冯折摇了摇头,望着通往自己府上的巷道一片漆黑,打了个哈欠:“我本想早点歇了,可恐怕有不速之客上门要债,又不得不打叠精神了。”

      “言闵?”宋子犹撇嘴,“你那么惊讶干什么?言闵这厮,既然接了这案子,必要个清清白白,水落石出才行。你们既然说了是唐乔吟做下这些大案,那必然不是冤枉他了,可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当真杀了唐乔吟那傻子?”

      冯折瞧着宋子犹满脸不忿,失笑道:“你这回倒是开窍了。”

      巷道极静,只留车轮滚过青石地面的动静,宋子犹在车里坐不住了,便道:“那我和你一块去。”

      “你去做什么?”冯折乐了,“往常有这样的事,你躲还来不及呢。你是能打得过言闵,还是唐乔吟?阿月,宋少爷想接你的活儿了,你乐意不乐意?”

      马车外头的车夫不知何时换了个黑衣短打的姑娘,侧脸被月光一铺,格外沉静。

      “不乐意。”

      宋子犹骇了一跳:“怎怎怎怎怎么回事儿?阿月怎么在这?”

      “我还能当真单枪匹马去找景湛不痛快吗?”冯折稀奇道,“何况若是宫里给配的车夫,我敢让你上我的马车,把凰凰和唐乔吟挂在嘴边上?”

      宋子犹听罢,仍不肯偃旗息鼓,狗皮膏药似地不肯离开,大有平日混迹市井的泼皮无赖模样,刻画入木三分:“唐乔吟当初与本少爷打赌还欠了我三十两银子,这些年我当他死了便算了,既然人活着,欠债自然要还钱的。”

      冯折想了想:“那也行,左不过多一张嘴,多一张地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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