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悬三

68、答案

　　漫天火光，亮如白昼。即便护国寺的大小僧人以及景桁的卫队以最快速度将火扑灭，也没有改变这间藏满前朝遗物的珍宝阁化为灰烬的结果。

　　“幸好幸好，有些金玉倒是也不怕烧。”宋子犹来得最晚，煞有介事地往秦凰身边一站，啧啧婉叹，东张西望一番后，稀奇道，“岑之呢？往常有了这种事情，他才要龟缩在最后头，如今当真有点礼部侍郎的派头了，争当背锅第一人？”

　　秦凰知道方才画像的事情并未完全结束，混乱之间，那些风月之事也没有保命来得要紧了，景桁此一时给众人与景湛面子，未曾深究，可而后呢？指向她身世的物件只会越来越多，自己的境况也会越来越危险。那画像势必是冯折替她换的，可冯折如今能帮她偷换画像，以后呢？

　　才定了神，这珍宝阁走水走的也真是够及时，惊魂甫定之下，秦凰也在寻找冯折。

　　他究竟瞒了自己多少事情？

　　景桁被训练有素的御前侍卫拱卫在中央，面沉如水，一言不发，而就在此时，有十数个黑衣影卫从四个方向飞身而来，齐齐跪在景桁身前。

　　“启禀陛下，护国寺内外方圆十里，并未发现其他逆贼踪影。”

　　景桁双眼微眯：“这么说……”

　　秦凰和景桁一齐向那片废墟看去，卫队分成数列有序撤出，抢救而来的珍宝被送入宫人手上，冯折和言闵自最后一列打头，而后鱼贯出的侍卫抬着一具焦尸，端端正正平放在众人面前。

　　宸妃娘娘率先捂了眼睛，惊呼一声。

　　景桁厉色道：“娘娘身怀龙裔，你们把这脏东西抬到她眼前来，是不是都不想要脑袋了？”

　　冯折连忙告罪，面色仍有避离大殿时的憔悴，俯身拜道：“陛下，臣惶恐。只是臣与言公子已将震惊兰陵内外的刺杀案凶手就地正法，不得已当着众位娘娘和大人的面，回禀陛下。”

　　景桁立刻吩咐人将宸妃扶下去好生看顾，这才扫一眼面前横陈的焦尸：“这就是案件的罪魁祸首？冯折，你倒是好大的胆子！此贼连犯数起大案，牵涉官员无数！你如今只交一具看不清容貌的尸体便想交差，未免以为孤太好糊弄了罢！”

　　“陛下息怒！”冯折将头埋得更低，“臣与言公子有证明此人身份的物证。”

　　景桁不去看冯折，只见言闵手中有一方丝帕，里面托着一块羊脂玉佩。见言闵向自己的方向看来，便叫内侍将此物呈给景桁。

　　景桁颔首，内侍便拿清水仔细清洗了那块玉佩，只见此玉佩双面雕刻，正面乃是一狼头纹章，背面刻字，上书“澜宗”。玉质温润细腻，雕造古朴肃杀，景桁阅玉无数，一见这雕工便不是有意新造上去的，而是多年前的旧物，一直被人精心养至身边，才会如此。

　　“澜宗？”

　　冯折：“便是前朝已故唐毅将军之子，唐乔吟的字。此物乃是唐乔吟二十岁生辰时，唐毅将军亲赠，臣与这位唐少将军从前有些来往，见他时刻将此物佩戴在腰侧，从不离身。至于旁的……陛下可待仵作仔细查证后，再看看与这位唐少将军对不对得上。”

　　景桁“嗯”了一声，复又瞥向言闵：“昨日你单独与孤密谈，提及了刺杀朝中要员一案，你与冯侍郎已经确认的凶手，便是这位前朝将军之子，没错吧。”

　　言闵扫了那具焦尸一眼，看不出喜怒：“正是。”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当着众位大臣与孤的面，从头到尾说清楚。”

　　“是。”言闵规矩一拜，沉声道，“这件事情的起因，自然要追溯到前朝灭亡。当年楚国与柔然开战在即，唐乔吟奉命将一批紧要物资秘密送往前线，却身中埋伏，死于距兰陵城二十里外的一片枫叶林中。当年奉命去查案的人是我，但当年一手策划此事的人，却是陛下面前的这个人。”

　　一直在旁注意景湛动向的景暄听闻其言，煞是骇然地看了半跪景桁身前的冯折，当事人却满脸坦然，并未因揭露前事而有丝毫不快，也不向景桁居功，似乎前朝公主画像被公之于众，他那一瞬失态之后，又把自己塞进无欲无求八方不动的壳子里去了。

　　“这件事情，孤倒是略知一二。却不知是岑之的手笔？”提及前朝事，尤其是那一场因后援不利而终于打开突破口的战役，疾言厉色如景桁也将态度软化几分，免了冯折的跪礼，“如此说来，这位唐少将军，原本应该是个死人了？可如今他又是如何出现在此的？岑之，你如何解释？”

　　冯折缓缓起身，将手指蜷在袖子里，带着焦糊味的夜风将他的鬓发吹得有些狼狈，让他兀自沉没在一方往事里：“回禀陛下。当年臣不过是给父亲出了个主意，要他注意截断后方支援和粮草，并未曾想过执行任务的会是唐乔吟。”

　　“当时臣奉父命去查看现场，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并未完全确认他的死活，可原本人伤成那个样子，总归是活不了的。”

　　景桁并未打断他，即使他发现导致如今兰陵诸臣被刺杀的罪魁祸首之一也许就是端立眼前的这个人，心中却并未掀起一丝恼火。

　　也许是因为，他许久未见这位一直将情绪埋葬的小孩儿袒露出来的软弱……也许是因为这一瞬间的冯折终于像个人了。

　　秦凰见冯折有一瞬间的失神，心不由得揪了起来。

　　言闵接话道：“后来草民奉命查案，只是发现杀害押送物资的士兵们的是一个江湖团体，清点尸体时，却没有发现唐少将军的。后经搜寻无果，朝中为避免动荡，压下了对唐少将军通敌叛国的怀疑。这件事情便就此压了下来。”

　　“当日草民偶遇二殿下，从二殿下口中知晓了朝中官员枉死这起大案，便联想起下落不明的唐少将军。而在现场和后期的追查中的疑点，都印证了草民的猜测。从此人使用的手法和其中的不和谐来看，唐少将军当日应当是被唐门的人救下了，至于后来有何机缘巧合成为内门弟子暂不可追。草民确认唐乔吟乃幕后真凶的原因，是他亲手杀害了兵部的翟大人。”

　　“翟元？”景桁颔首。

　　言闵道：“不错。唐门在兰陵犯下诸多大案，看似是顺应民意，诛杀放贷贪官。翟大人原本并不在供出的名单当中，他却死了，死后在翟大人家中搜出了两枚同福银号的飞钱，能兑出二十万两白银，刑部大人们便认定了翟大人也参与了放贷一事，并未深究。但据草民查证，同福银号的飞钱最盛是在前朝，而今仅能较大的州郡兑换银钱，十分不便。这两枚飞钱的标号并不新，而是八年前存在同福银号的钱。”

　　“八年前，翟大人还是唐毅将军手下的副将，而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暗地被孟大人争取，为大景服务，这，便是当初孟将军为保赵大人全家留下的印信，特意被凶手翻出来作为假作起贪污的凭证。正是因为翟元当初倒向孟将军，将原本的行军计划尽数告知，导致了唐毅将军殉国，兰陵城尽在大景王师手中掌握的结果。故而，唐乔吟如果真的活了下来，他来兰陵，必除掉翟大人。”

　　众人终于醒悟，原来这群江湖人看似胡作非为，却暗地将自己的真正目的缜密藏匿其中，差点就被蒙在鼓里。

　　言闵继而说道：“在确定了幕后之人乃是楚国旧人唐乔吟之后，我们确信他的目的有三，其一就是宫中收藏的唐家的传家宝青龙戟，二是如今三代同堂，马上就要告老还乡的翟元大人的性命，还有一样……便是护国寺中，传言能保佑大景百年盛世的一条龙脉。”

　　众人窃窃私语，景暄出声道：“此番言论如今在民间倒是甚嚣尘上，我大景才是中原大地真正的主宰，哪里需要龙脉这等冥冥之中不可尽信的东西护佑？”

　　冯折似乎总算从那段回忆中拔了出来，适时补充道：“的确如此，因而这个消息其实是微臣放出去，故意引诱他们上钩的。说那龙脉就镇在护国寺的珍宝阁下，由诸多前朝旧物上奉敬献。否则为何天子一遭回归，护国寺便成为了大景皇室供奉天地的神圣之地？护国寺平安，则大景便风调雨顺。即便他们先前不信，也难防三人成虎。如今他们犯下如此大案，兰陵城不但没有人人自危，风声鹤唳，宸妃娘娘还一朝有孕，如此大喜，他们便不得不信了。”

　　言至于此，冯折再拜道：“原本以为能够将逆贼一网打尽，为求不打草惊蛇，这件事情便由言公子借调陛下亲兵来做，我们在护国寺设下天罗地网。可谁料，唐乔吟自恃甚高，竟只身前来……”

　　“是视死如归，”言闵淡淡打断道，“他的身上涂满了火油，在珍宝阁中埋下大量雷火弹，想要与‘龙脉’同归于尽，我来时火势已经控制不住，最后便只得一具焦尸，拿玉佩辨清了身份。”
　　为了一则流言，便不惧粉身碎骨，也要来个玉石俱焚。

　　景桁垂下了眼睛，最后看了看那具焦尸：“如今罪魁伏诛，余党也应及时抓捕。受牵连者查清其是否牵涉贪污案，涉案银两数目，再考严法处置其他涉案人员。孤不想再听到兰陵城中，孤的哪位大人率先死在这群草莽手中的消息。孤的臣子，即便谋逆，也不需假手他人！”

　　众人皆应是。

　　“至于这位‘忠心耿耿’的……唐小将军，”景桁顿了顿，再看冯折，见他眼底闪过一丝愧意，便说，“昭告全程，魁首伏诛，便厚葬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