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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破镜(下) ...

  •   柔然与景国大军破城而入的前一夜,五皇子秦则羿守城而死,八皇子秦则铭自刎宫前,城门之外灯火通明,皇城之中哭嚎遍地,这场兵荒马乱终于要写进史书的尾巴。秦凰淋了一整天的雨,她盯着那间秘密的冷宫看了很久,最终却一言不发地转身,迈回了她那座恢弘的栖梧宫。

      雨下了一整天,终于成了雪碴子,那天可太冷了,雪落了半夜便能积起薄薄的一层,秦凰的绣鞋都抵在秋千架子下头打滑儿,一盅暖炉窝在她的厚袄子里,大半个时辰前已凉了个通透,她却一点直觉也没有。殿内冷清得很,什么都没了,仓皇而逃的奴才们把能卖的东西都卷出宫去,秦凰在屋子里寻了许久,只找到几本诗歌。

      “远方的姑娘啊,穿着红嫁衣,走过了万里的山川大河,她只想见见你……”

      她坐在秋千架子上,吱呀吱呀,这秋千架子也有好大的年岁了,诗词不好懂,上头却写了许许多多秦凰从前开小差时乱填的词,轻声哼哼着,秦凰又遭不住呛了几口风,胸口吃痛地剧烈咳嗽起来,拍了好一会儿才缓下来,咳得眼泪汪汪迷了眼。她望向红砖绿外头的那片夜幕,冬至搽去了星星,苍穹比翻在茶案上头的墨水还要浓,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是在迷糊的意识,和沾着雪水的睫毛下头看到那个人的,好似仙云图的幻境,柳梢下的公子,冯折椅门攀上,化雪在他脚边,濡湿了一滩清云,灰蓝色的,像极了兰陵初霁的天。

      他挂着笑问,“小殿下可是嫌宫里闷了?否则何至拿空齐寂寞春寒‘这样的句子,来难为自己?”
      秦凰怔怔地看着他,把诗书压在裙子上,半晌苦笑起来,“徐安平说我魔怔了,许是真的魔怔了,”她说,“岑之,你又跑来我梦里了。”

      她抬起消瘦的脸颊和憔悴的眼睛,不过不足半月,她的笑好像滚烫的,落点心口额上朱砂,冯折的心口被灼热地一烫,突然便成了哑巴。

      “冯家谋反,大楚也快要没了,我想你是不要我了,不然也不会不来找我。”

      秦凰走近他,仍然以为自己只是回光返照,做起春秋大梦来了,她小心地抬抬手去扯他的衣袖,却攥住了一把苏绣织锦的缎子,不是仙云图里的一把空虚尘土,秦凰怔怔眨一眨瞪大的眼睛,雪水忽然化成了眼泪,滚下面颊来。

      冯折的嗓子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想替她拭一拭眼泪,更想抱一抱她,他只能说,“是我。”

      “不是,你不是岑之,”可秦凰就是摇了摇头,固执地一把推开他,“岑之不会谋反,不会杀人,他舍不得看见我这样哭。你是谁,你别再来我的梦里了,我的运气太差了,我不想遇见你了。”

      冯折的浑浊目色,是刀风血染,是半壁炮烙,腥污泥淖,最世俗不过,他成了一己私欲的小人。徐安平同他说,秦凰发了臆症,生了病,满口都是胡话,合着一副优容病骨,骄傲的脊背被琳琅钗环压垮了,九天凤凰也有一朝委的时候,他原本是不信的。可如今他鼻腔充斥了她的冷梅香。怎么会这样冷?

      “是我,凰凰。”冯折只能站在原地,不敢上前。

      于是那姑娘呆呆地眨了眨干巴巴的眼睛,她看起来确实有些魔怔,不论说话做事,都再也没余从前那副顾盼生姿,终于,秦凰喃喃道, “三十五天。”她突然向前一步,投进满怀的柳叶香的抱,飞雪散在冯折的衣服上冷得骇人,她打了个寒噤,“你有三十五天没有来找我了,冯折。”

      冯折无意识的将这样单薄的人影圈进怀中,更甚吃拆入腹,化作血肉了,任由自己一捧血热去暖她。他拾起她垂落锦裘上的一缕绸墨的长发,逼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平时别无二致,“是我,别哭了,我怎么会不要小殿下,我在这儿呢。”
      秦凰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又抱得更紧,“真的也好,假的也好,都好,你别推开我,让我这么抱一会儿。在你杀我之前,我再抱你这一回。”

      冯折的下颌轻轻蹭在秦凰的颈窝,热气原本顺着衣领攀至耳郭,却在听到她那句话后一滞,他气声沉趸,垂了垂眼睛,“小殿下,我如今……必须替冯家做一颗棋,一颗与西戎交好的棋,一颗断人后路的棋,或者,一把刀,换一面王旗。”

      “可这把刀永远不会伤害你。”冯折的话音细细碎碎,差点叫风卷走,“凰儿,我不可能杀你,如果这都是真的……”

      “冯折,”秦凰却只是打断他,她还是像个孩子那样睡在他怀里,声音却比大雪更冷,“我不是傻子。你不是一颗棋子,也不是一把刀,你是一支利剑,就风轻云淡地扎在这里,搅碎了,还要问我疼不疼。”
      她面无表情地离开冯折,退了两步,指着自己的胸口,她手上陶瓷雕花的暖手炉突然哐得一声在地上四分五裂摔成几瓣,秦凰捡起地上最锐利的那一块,瓷片扎在手心,渐渐溢出来的血比薄海棠更艳,她笑了笑,“冯折,你说我疼不疼?”

      她从不这样切切实实去喊一句“冯折”,她的舌尖永远是擒了蜜糖的“岑之”,秦凰说“有花堪折直须折”太苦了,一点儿也不好,她需得是最与众不同的那一个,可如今……秦凰苦笑,她有什么不同?冯家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盯过敌寇,盯过一整个兰陵,盯上朝堂佞臣当道的王座,她是桃源幻境里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公主,区区一头被赦免的角鹿。她还要庆幸吗?

      冯折不再行俗礼了,抬袖,弯腰,低敛眉目,都不再做了。他如今只是很寻常的,绘了一幅寻常不过的光景,春景,就好像他梦里总有的,他与秦凰的举案齐眉。可他不再胸有成竹,不再游刃有余,他只是问,

      “你能不能……不恨我。”

      “你欲要灭我全族,要强加与我弑父之仇,灭门之恨,你要毁我大楚,你要我眼睁睁目睹自己举目无亲,却还要我不恨你?”秦凰不知是哭还是笑,是啊,国家大义,被掰碎了揉进她的脊梁里,仿佛铅灌成的重。
      重得她再也站不起来。

      半晌,她冷冷地笑起来,“不能,冯折,我会恨你。”

      簌簌洄响,远处的,沉久的涛声。原本是泣露凤凰,云笑香兰,如今却遭败瓦斟碎,灰紫色的莲雾揉上眼底,终于连最后一点点温情都不见了。

      冯折终于抬了抬眼睛,他想秦凰生得这样明媚,怎么能用来这样哭,可他早已一步错,步步皆深渊,他已深陷囹圄,执固不敢声张,舂晦由烧旧魂,他不敢再做从前的冯折,也不能。

      再不能了。

      “殿下。”冯折静静立在原地,定定看看她。像一株荆枝细密的黑刺,“大楚元年,先皇薨于紫宸殿,当今陛下私窃虎符调动禁军,逼死先仁恪太子全家,登基继位。那几月,鸾台浸血,谈人变色,家父为求保全族性命,改了诏书。而后冯家作为保皇派走狗,不停吸纳前朝旧臣势力,意决反扑。”

      “这条线,一埋就是将近三十年。”

      “崇明三十二年,您出生在腊月,陛下十足欢喜,设宴大庆三月,司天监卜算天命,说公主殿下青鸟之驾,月凰之命,而当时大楚属国稷奉阳凰为焘,是为冲撞,陛下便下令,不足月便灭掉了稷国。”

      “三十六年,大楚的国力再撑不起陛下的穷兵黩武和好大喜功,遂力排众议添富徭役,笼络商脉,以期与北燕再战十年。”

      “四十二年……”他终于说到了如今,“陛下建琼溟殿追思宠妃,却斩杀了潘阳河道因雨天无法疏通河道,致使木料运送延误的三千纤夫。”

      秦凰眼中原本还有的微弱光点,随着他说的话渐渐暗淡下来。

      “殿下,您是大楚的公主,而我是大楚的子民。”冯折终施一礼,正正的,对着秦凰拜了下去,“我冯家是举不义,是窃国的佞先,若以吾尽所有,失所得,而换取余毕生所求之道,冯折不敢辞。但于殿下,我所亏欠的,亦辩无可辩。”

      秦凰耳里灌进腊月的寒风,白一路雪照得眼睛生痛,却始终瞧不清他的表情,他真是天底下最温柔的人,拿最温润的话合成匕首,扎进她的五脏六腑里,她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是家国与天下,不过是成王败寇,是啊,我同旁人从来没有什么区别。既然如此,冯折,你欠我什么?你不欠我的。”

      冯折突然想起他从前曽与宋子犹打的哑谜,说他贪秦凰的娇嗔喜怒潇洒恣意,却恼这紫金城楼拐从不肯为他薄两寸。她端一方倾城颜色隔云埋月,他披一身白衣过雪鸦沉雪霭。

      如今看来,或许当初便已经注定终究没有结果,那年相见,争如不见。

      秦凰一点点儿向后退,退得越来越远,她用搪瓷的碎片对准自己胸膛,那颗曾对着面前这人胡乱跳动的,雀跃的心,红着眼眶却咬牙切齿,“冯折,谋权篡位,意图谋反,是为死罪,其罪……当株。大楚的十万铁骑拦不住你,兄长与父皇亦拦不住你,冯家要这个王位,你也要先把匕首插进我的胸口。”
      冯折眉头一蹙,她仿佛当真是视死如归,那块尖锐的搪瓷片距她喉头只差一分,他几近崩塌地夺下那块棱角分明的利器,上头沾得是他的心头血,“我不要你的性命,我要你活着。”

      秦凰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崩断,她几乎崩溃地滚下泪来,“你要我活着做什么!”

      你要我活着……活着看家破人亡,看你建功立业吗?秦凰几乎要摔进雪地里,“冯折,你真是天底下最狠心的人。”

      冯折却拾起秦凰的手臂,他将那方青花瓷片攥在自己和她的掌心,用一手擦干她的眼泪,“你要活着,活着恨我,活着阻止我,或者……活下去,亲手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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