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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破镜(上) ...

  •   秦凰一愣,又听冯折说:“若从头到尾我们的猜测都没有错,那么景桁讲让你来劳工营最大的目的就是查清劳工营里的秘密,他对此只字不提,一则是因为他知道你很聪明,若你真的有心要查什么,必定会刻意调查,那样就难保言多必失,难以查到真相了。至于二则,恐怕就是他很清楚你的‘心怀天下’,不论你是不是奸细,若劳工营里真的有秘密,那么他根本无需提一字,你也一定会调查到底。”

      秦凰面露难色:“这听起来好像是在夸我,可我怎么半点儿也不开心呢——那么若景桁当真是这样的想法,又怎么能保证我一定会把真相告诉他?若我一个心情好同周大哥他们一块造反了怎么办?”

      “这个么,你自然是不会告诉他的,”冯折突然凑近她一些,一怀浓郁的柳叶香扑面而来,“但他知道我对凰司乐心怀绮念,一定会来找你,而恰好,我也是个‘多管闲事’的人,若劳工营里当真有冤案……”

      “你一定会查,而只要你一查,便会卷起一阵大浪。是啦,我并算不得什么‘心怀天下’,与你相比,我所做的只不过是一个小姑娘能做的一些小事,就连先前与齐昭的那件事,若没有你早前教我的许多,什么征地赋税,我恐怕什么都做不好。”秦凰放眼望向一片浓郁的天空,突然说,“我最清楚了,岑之是能够搅动朝局的人,若能为天下人好,那便是真的十分好了。”

      原本嬉皮笑脸的冯折听见这话,分明是在夸他,却不知为何嗓子一哑。

      秦凰看了眼冯折,仿佛明白了他脑袋里想到的东西。她笑盈盈地摇了摇头,“在这的日子已经很苦了,你不许露出这样的表情来。我是真的在夸你,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六年前的事情……都几百来个日日夜夜了,你没有做错什么,我又不是一个蛮不讲理的小丫头,早就释怀了。”

      冯折移开视线,“是我没有释怀。”

      有一些事情,即便苦苦躲过了六年的岁月,时也命也,始终是无法刻意抹去的一笔,既然忘不掉,不如不忘,不如偶尔抱出来见一见六年后的太阳,弹一弹灰,见一见光。

      也是好的。

      大楚四十九年的冬天,原本便已苟延残喘的塞北大楚大军终于支撑不住兵器与粮草的大量缺失,败于柔然,两国商定将大楚公主秦凰嫁入草原以和亲,以保两国百年交好,这消息传入大楚王城的第三日,“保两国太平”的秦凰手捧三尺白绫企图自缢于栖梧宫中。

      这个消息被封锁得很好,被宫人们手忙脚乱地救回一条命后,大楚公主与元徽帝开始了以死相逼的对峙,那时候的秦凰十四岁,过了这个新年,她也只有区区十五岁而已,举国上下都忙着为这位和亲的小殿下振臂高呼,没有人在意她是不是真的愿意心怀天下大任,嫁到那片再也看不到红灯笼与孔明灯的草原上去。

      这场对峙持续了几日,秦凰不愿吃饭,不愿说话,大病一场,原本珠圆玉润的小脸快速地消瘦下去,她瞪着倔强而明亮的眼睛,仍旧将送入宫中的和亲诏书烧个精光,撕个粉碎……在这样的“威逼利诱”之下,元徽帝最终妥协了。

      在那个时候,大楚的兵力不堪一击,而柔然却与景国精诚合作,日益昌盛。仗再也不能打下去了,城墙之外便是柔然的精兵,打着“迎娶公主”的旗号随时便要冲入兰陵,元徽帝始终无法权衡这一切的利弊,大敌当前,王朝几乎一朝便要堙没,他最终放手赌上一赌的,只能是自己的小女儿。

      他所赌的,便是一枚从徐安平那里送进栖梧宫的“还阳丹”,这药是徐家多年来精心研究的成果,能将人气息全封数日不灭,假造出一副气数已尽的模样,几日后药性退去,气息收回那三魂七魄,人便能“起死回生”。

      这药性如何,是真是假,前人是否当真有起死回生的先例都不得而知了,和亲拜别那一日,十五岁的秦凰拿着那颗药,问徐安平道,“若是我没有醒过来,便是死了吗?”

      徐安平眉眼一垂,“臣不敢欺瞒小殿下,是。”

      她许久没有笑得那样惬意,听他如此说道,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那样就太好了。”

      或许终归是秦凰这短短的十五年没有做什么恶事,佛祖庇佑,元徽帝的这一赌没有失算——在秦凰和亲的那一场拜别宴上,她口吐一腔猩红的鲜血,突然直勾勾地倒了下去,天旋地转之间,有无数人呼喊着她的名字向她跑来,秦凰都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头痛欲裂,恍惚闻到了冯折身上那一尾苦苦的柳叶香。

      昏睡七日后,秦凰在皇城一间由元徽帝特意布置的冷宫中醒来,那天屋外飞了这一年的第一场大雪,她推开年久失修的宫门,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将士们赴死的丧钟。

      “我睡着的那七日,是大楚最漫长的七日,”秦凰望向天空中的一抹碎星,“我在和亲宴上以假死相逼后,他们将罪魁祸首推到了柔然王子递给我的那杯酒身上,柔然大军因此受天下百姓耻笑,我三哥平广王为此亲自领兵出征柔然,为血洗这场奇耻大辱,甚至调动了兵部最重要的一部分精兵。那年我三哥二十二岁,正是最好的年纪,他是大楚王朝的嫡长子,原本不出几年便要坐上父皇的位置。”

      “可是,他再也没有从塞北回来。”

      冯折看着她笑起来的侧脸,和仿佛被夜风吹红的眼睛,没有说话。

      “自然啦,这些事情都是后来绿萝回来告诉我的,那个时候我根本没有办法知道千里以外的塞北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在三哥调走兵部大部分精兵后,原本便已经羸弱不堪一击的兰陵城几乎失守。就在这样的局势下,有人向景桁进言,乘此鹬蚌相持的机会击溃兰陵,一举夺下兰陵与皇城,”秦凰收回视线,落回冯折的身上,“这真是绝妙的一招兵法,岑之,我其实早已明白大楚国不复国,堙没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的那么快……我那时候也没有想到,我问绿萝为景桁出谋划策的那人是谁,她说……”

      “那人叫冯折。”

      冯折始终没有说话,他也说不出个什么来。他想起送别宴时秦凰面朝自己口吐鲜血,后来他自己也吐过一次,酒翻到胃里便烫穿了,可雪落到他肩上却怎么都化不开。所有人向公主扑了过去,他只踉跄了几步,像楔在地下三尺的一棵朽木,不会移,不会断,不懂眼前事,不懂世间情。只是被无匹的风雪包裹住了,变得雪白,花白,银白,像给自己戴孝,一扬手撒了漫天的雪花钱。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了冯家,他明明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那些画面却一个也记不得,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正午,太阳烤得发昏,窗棂映出一地落雪,晃得眼睛疼。他却已经不晓得什么疼,痴痴盯着那灼人的光斑,代价就是短暂的失明。

      他以为闭上眼睛,就什么都看不见了。鲜血,阴谋,诡谲手段。于是他可以当真变得那样冷血,那样狠毒,他把什么都忘了,只记得柔然留不得,楚国留不得,他的小姑娘死了,他要所有酿成祸败的人都为她陪葬。

      他甚至还想过杀掉景桁,计划无比周密,可行性也强。百密一疏的是被冯豫章发现了端倪,冯豫章握着儿子的手,冯折的手握着剑柄,剑尖指向他自己。

      “你要杀陛下,就先杀死我。否则你绝无成功可能,岑之,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你要还是不要。”

      冯折最终拿剑刺向了自己,差点搭进去半条命。捡回来的半条命换来一个带着些许清明敏锐的孤魂野鬼,换来一个生死皆不由己的冯折。

      “因为那个计谋,柔然留守的精兵与大景大军一夜之间冲破了兰陵城外的大门,兰陵剩下的那些兵力不过是以卵击石,他们的铁骑马蹄声踏平了奋起反抗的百姓,大军停在城下,蓄势待发地宣告大楚的灭亡,”秦凰深深吸了口气,“岑之,我长这么大,那天我头一回爬上皇城的城墙,天上下了好大的一场雨啊,我觉得这城墙一点儿也不恢弘,它什么也挡不住,挡不住柔然的大军,挡不住大景的野心,挡不住……你。”

      那时候,秦凰已经生了一场很重的病,病到圆乎乎的娃娃脸都消瘦脱形,皇城中人人自危着仓皇逃窜,没有人会再拦着她做什么,她把自己装进一身小侍卫的衣裳,和小宫女绿萝一块儿吃力地攀上那座御敌的城墙,上天下了一场滂沱大雨,她踮着脚尖躲在灰扑扑的大石台后头,露出一双眼睛窥探城下的血海。

      对方的千军万马恢弘万分,大楚的将士已经战到不剩寥寥几人,大雨将层层叠叠的尸体洗刷出一条蜿蜒的血河,过了这一夜,敌军便能在她身后的皇城之中歌颂大胜。大杀四方的敌阵之后,为首的正是身骑大马的景桁,而后是景国与柔然一行将军,个个身高八尺,威风不凡,他们骑在高高的大马上,只是看着这场赴死之战,眼睛里一点儿情绪也没有,秦凰的眼睛在那振臂高呼的人群中扫过去,终于,在景桁身侧不远的一行人中看到了最熟悉的那抹清瘦的影子。

      雨下得真大啊,冯折端正地站在那里,秦凰看不见他的表情,那身月白的衣袍比星月更加干净。
      厚重的城门就在身后,大楚五皇子秦则羿执一柄大刀,早已再支撑不住,他只身一人迎对千军,那张被沙场晒得黝黑的脸上满是血,却端着最后一分不屈, “江山死,秦氏死!若你等要谋这大楚的江山,便先踏平我秦则羿的尸体!”

      话音未落,一支穿云箭划破长空,直直射中秦则羿未着银甲的胸口,一抹红黑的血色瞬时浸透层层宫装涌出来,他终于再也站不住了,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五哥哥——!”秦凰眼眶一酸,却被身后的绿萝死死拉住,即便城墙这么高,雨下得这么大,她也仍旧不能够发出一点儿声音,她捂住自己呜咽的嘴,也不能抑制眼眶模糊。

      她看着她的城墙,她的兄长,在这场大雨里化成了一池血水,秦凰攀着那块被大雨冲刷的石壁,在某一个瞬间,似乎看到那个始终没有表情的冯折皱了皱眉,出神地盯着城墙看了许久。

      秦凰扯了扯冯折的衣袖,“那个时候,你看到我了吗?”

      冯折终于开口,他移开一直紧盯秦凰的眼睛,声音有些沙哑,“我想你还活着,却不敢信你还活着,那日我看到城墙上的那抹影子,抱着哪怕只有一点微弱的可能性,将徐安平‘严刑拷打’了一番,他便说了。”

      “原来是他这么不经拷打,”秦凰望了望天上那一轮残月,“我还在想,我藏得那么好,你又是什么找到我的。”

      冯折垂下眼睛,有些苦笑,“可我始终觉得,如果那一夜我没有去找你,凰凰,这六年你会不会更自在一些。”

      秦凰品了一口桃花酿,“也许吧。”

  •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从前我很少在本章有话说底下贴些什么想法,因为担心影响大家阅读的观感我自我判断的乐趣,但是鉴于这一章我真的好爱,我要大声说出来!其实从凤栖梧开始连载,进行了数次翻修,某些bug我如今也在很努力地去圆,但有一点我从来没有想过去改变,就是男女主的设定和她们的前尘。冯折对秦凰的感情从来都不是,“因为你是我的人,为了你好,你一定要如何如何”,或者每每神兵天降,能把人保护地妥妥当当。他当然希望凰凰能够在他保护地到的范围内,无灾无痛,平平安安,但是如果凰凰一定要去做一件事,并且有她绝对判断和理由时,他要做的从来都是放手让她去做,然后尽可能地替她善后……所以也常有惊险翻车。我真的很希望大家能看到男女主独立地去应对很多事的时候的人物成长,不仅他们,每一个人物我都很喜欢,也希望你们能喜欢~继续爆肝日更啦!希望能看到更多评论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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