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壁》昏昏泥

4、初识

　　省队的宿舍是按年龄分的，每个宿舍四个人，有空调、阳台、卫生间、热水器，比一般学校配置要好一些，也有一些运动成绩好的被分到更好的宿舍。
　　进队的时候，裴朗是年纪最小的，被排在了最后的宿舍。除了比他大半年的孙岩和彭全国托关系塞进来的彭瓜瓜，宿舍里原本还有一个人。
　　这个人叫杨大维，来自东南亚，个子高身材壮，比裴朗大三岁。他进队时间早，本来不该住这个宿舍，后来遭到排挤，不得已搬离了原来的宿舍，到了这里。
　　裴朗以为这个被排挤的外国人性格会很差，没想到刚到宿舍的第一天杨大维就帮他搬东西，还带他去吃饭，后来的短暂相处里，杨大维也一直很照顾他和彭瓜瓜，他俩也一直把杨大维当大哥看。
　　当 时孙岩神秘兮兮的提醒过他，让他离这个外国人远点。裴朗知道孙岩爱八卦，没把这些小道消息当回事，直到一天晚上训练完，他和杨大维被堵在了回宿舍的路上……

　　裴朗有时会想起那天杨大维的神情，愤怒，绝望，连一开始略微的恐惧都盖过了，他像是一只孤注一掷的猛兽，抄起甩到地上的玻璃杯，朝面前的人砸过去，裴朗闻到了血的味道。
　　接着，人群围了过来，拳头、棍子，胡乱的往身上砸。
　　不知谁一脚蹬在了裴朗的肚子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袭来，裴朗听见杨大维大声咒骂了一句，然后是一阵棍棒的厮打声。杨大维一个人空手对付一群握着棍棒的小混混，根本不是对手，很快就被打的站不起来了。血腥味更重了，周围的人大叫着跑开……
　　裴朗艰难的爬到杨大维身边，杨大维脸上糊满了血，躺在地上一定不动，裴朗从包里翻出手机拨了120，救护车很快来了，江力教练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也第一时间赶到，帮着医生把杨大维抬上救护车。
　　那天杨大维被送到了医院之后，裴朗就再没见过他。杨大维手机一直拨不通，教练也不允许探望，听说他后来转了院，还有人说他回国了。
　　裴朗听过杨大维谈论梦想，他想学本领，想站到世界的泳坛上，他要为他的国家争取荣誉，他希望通过他的努力，别人能对他那弱小的国家有一点刮目相看。
　　所以裴朗不相信杨大维就这么轻易的放弃了。
　　裴朗一直等着，一直听着关于杨大维的各种言论。

　　原来杨大维是很优秀的。
　　他是被江力教练亲自选进队的，他的速度和耐力比队里很多人都强，队里速度第一的谷明佳和他比都有些吃力。
　　他刚来的时候，总是受到表扬，有天分、勤奋、有耐力、有力量。甚至生活教练都喜欢他，说他热心，爱帮助人。
　　可是，这些表扬并没有让他得到队员的接纳。他开始受到排挤，起初是暗地里，后来越来越明目张胆。
　　一起训练时没人愿意和他一组，他的训练装备总是不翼而飞。有时候包里或柜子里会莫名出现一些奇怪的东西，有的是为了吓唬他，有的是为了恶心他，有的是在教练来的时候，有人忽然喊一声“我的东西怎么不见了？”
　　后来，杨大维宿舍的人说他手脚不干净、生活作风差，把他的丑照和私人用品挂到校队论坛上。
　　杨大维在宿舍呆不下去了，只能搬到最后一间没有人的宿舍，这个宿舍的热水器不出水，卫生间的排水也坏了，跟队里申请了几次也没人管，直到后来队里招新，才有人来把卫生间重新装修了一遍。
　　后来的杨大维没有再受过什么表扬，他的成绩也不再突出，慢慢成了队里垫底的。
　　他的日子依然没有获得平静，本来运动员受点伤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裴朗总是在杨大维身上看到一些运动员不应该有的伤。
　　裴朗想起刚入队时，杨大维对他说:“千万不要表现的太优秀，要隐藏实力。”
　　那个时候裴朗还不太理解，后来才慢慢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即便如此，杨大维也没有退缩，遇到欺负他的他就反击回去，教练教了什么技巧，他总要反复训练确保自己完全掌握。
　　他依然热情，依然拼命……
　　这样杨大维怎么会随随便便放弃呢？

　　看到尹贝阳蹲在杨大维的床边收拾行李裴朗才意识到杨大维大概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裴朗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脑子一片混乱，当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把尹贝阳的行李箱踢倒了，尹贝阳被推倒坐在地上，一脸惊讶的望着他。
　　行李箱的东西撒了一地，一个红面罩蓝裤子的蜘蛛侠模型撞到床的栏杆上，撞掉了半边胳膊。
　　裴朗满眼通红的盯着尹贝阳看了一眼，甩手出了门。
　　彭瓜瓜吓了一跳，“这、这”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叹口气，转身出门追裴朗。
　　孙岩也难得的闭了嘴，把钢铁侠扔回尹贝阳的行李箱里，快速爬到自己床上。
　　尹贝阳从地上坐起来，把箱子扶起来，又把散了一地的行李收拾到箱子里。
　　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从上午教练把自己介绍给其他队员时，那种四处袭来的敌意就很明显，爸爸告诉过他在这里的日子不会好过，没想到第一天就被宿舍队友这样排斥。
　　他叹了口气，把箱子和其他行李收进柜子。

　　裴朗跑出宿舍，也不知道去哪。他沿着楼梯来到天台，去天台的门被锁上了，他低头在门另一侧的墙上摸了摸，摸到一条细铁丝，抽出来，在锁孔里捣鼓了几下，锁被撬开，他打开门走上天台。
　　天台上的风有点大，他挑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风呼呼的吹着，他觉得脑子清醒了一些。
　　“怎么了？”彭瓜瓜跟着他跑上来，一屁股坐到他边上，顺手呼噜了一把他的头发，“今天有点沉不住气了。”
　　“嗯。”裴朗看着远处的球场，踢球的人凝缩成一个个小黑点，来回移动着。踢球的声音远远的，还没听清楚，就被风吹散在空气中。
　　裴朗觉得自己有些无力，时间、距离，越来越远，什么都抓不住。
　　彭瓜瓜看裴朗情绪慢慢平复下来也放了心，他顺着身后的斜坡躺倒，头枕着双手，抬头看天上打卷儿的云。
　　“小朗，我听说大维哥回国了。”
　　裴朗没说话，只是望着远处的球场。
　　彭瓜瓜叹口气，坐起来，搂着裴朗的肩膀，凑近他耳朵，压低声音：“你现在做的事情不止代表你一个人了，可别冲动。我看那外国小孩也挺可怜的，毕竟要在一个宿舍住呢，别整出大动静来，要不，咱俩也没法安生。”
　　“恩，我知道。”
　　彭瓜瓜知道裴朗听进去了，也不再多说什么，又躺到地上，哼起了歌。
　　裴朗听着彭瓜瓜哼歌，心里慢慢平静下来。

　　裴朗和彭瓜瓜没再回宿舍，直接去泳池上下午的训练课。
　　尹贝阳已经到了，他远远的看着裴朗，裴朗没有看他，他也不敢走近。
　　孙岩难得来得早，没有找人扯闲，看到裴朗他们来了，他立刻跑了过来，“小朗，瓜瓜。”
　　“闭嘴。”彭瓜瓜横了他一眼。
　　“嘿，瓜瓜你可太不够意思了，你们中午没回宿舍，我这不是来关心你们吗？”
　　“行，关心收到了，闭嘴吧。”
　　“喂喂喂，你们中午去哪了，是不是玩游戏去了？怎么不带我去啊，我知道哪个游戏厅好玩。”
　　彭瓜瓜从包里拿出两个头戴耳机，给裴朗一个，两人戴着耳机躲到角落听歌。
　　孙岩讨了个没趣，也不气馁，围着他俩转：“你们听什么，给我也听听呗……”

　　等人到齐了，助理教练张大明带着大家热身。下午要进行水下训练，为了训练效果好，指导员把所有队员分成了两组。
　　尹贝阳是新来的，自然没人跟他一组，助理教练问谁愿意和尹贝阳一组，也没人吱声。最后只好助理教练一边指导监督大家的动作，一边辅助尹贝阳做热身。
　　热身做完，张大明让大家换上泳衣，准备上江力教练的水下训练课。
　　可能中午没有休息的缘故，裴朗的状态一直不好。裴朗磨磨蹭蹭换完泳衣，江力教练已经到了，正拿着文件夹翻看昨天的训练成绩。
　　裴朗侧头看了一眼彭瓜瓜，那货正穿着泳裤坐在泳池边，眼神呆滞，眼睛每眨一下都比平时慢半拍，好像闭上眼睛就不打算再睁开，随时一副脱壳升天的蠢样。
　　裴朗正准备过去使个坏，江力教练吹响口哨：“集合！”
　　裴朗使坏未遂，只能过去把萎靡不振的彭瓜瓜拽起来拖到队伍里。
　　下午的课大家都昏昏沉沉，磨蹭了半天才集合。

　　尹贝阳出现的时候，队伍里发出一阵哄笑，刚刚还昏昏欲睡的彭瓜瓜一个激灵瞪大了眼睛，裴朗顺着他的眼神望去，见尹贝阳缩着脖子低着头从更衣室一点点挪过来，身上只有一件泳裤，粉色的。
　　尹贝阳不敢抬头，他觉得有所有人都在嘲笑他，他被那些不友好的笑声包围，喘不上气。
　　一声哨响，江力教练冲队伍喊：“笑什么笑，准备上课。”
　　队伍里还有稀稀拉拉的笑声、讨论声，尹贝阳觉得那些窃窃私语特别清晰，他硬着头皮走到自己的位置，裴朗有点嫌弃的往另一边挪了挪。
　　江力教练在讲今天要训练的项目，裴朗听不进去，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时不时瞟一眼左边的尹贝阳。
　　尹贝阳的皮肤很白，虽然个子比自己高一点，但身上还有一些婴儿肥，粉嫩嫩的泳裤穿在身上，像个软软的小姑娘。
　　尹贝阳还是低着头，耳根红通通的，连脖子都红了。裴朗小声的“啧”了一声，移开目光。
　　后面的孙岩早就叽叽喳喳的和尹贝阳单方面聊起来了，尹贝阳不理他，他也能自顾自的说下去，不时的拍拍尹贝阳的胳膊，直到刘凯钰踢了他一脚，他才闭嘴。
　　尹贝阳默默地站着，如芒在背。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之前放在储物柜的明明是一件深蓝色的泳裤，为什么一场热身之后就变成了粉色的？
　　他想去外面买一条泳裤，大家都是暗色系的泳裤，自己一条粉色的泳裤肯定很受瞩目，但是江力教练已经催大伙上课了。他不知道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穿上那条泳裤，果然受到了大家的嘲笑。

　　江力教练讲完动作要领，让队员们先在地面上练习，再下水练习。
　　因为泳道有限，队员们三人一组共用一条泳道。尹贝阳自然又被剩了下来，只能坐在泳池边看队员们训练。
　　“怎么不去练习？”江力教练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尹贝阳身后。
　　尹贝阳吓了一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无措的低下头等着教练训斥。
　　江力教练也坐下，看着尹贝阳，叹口气，“他们确实调皮了一点，但不是坏孩子，多去和他们接触，他们会接受你的。”
　　“嗯。”尹贝阳强忍着涌出眼泪的冲动。
　　江力教练冲远处的人群喊了一声：“大明。”
　　张大明跑过来，江力教练让他给尹贝阳指导动作，一会下水练习。
　　尹贝阳知道江力教练是受了爸爸的委托照顾他，在这种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他还是有点感动。
　　张大明给他指导了几下动作要领，又被其他队员喊走，尹贝阳只得不停地练习之前的动作，一边眼巴巴的看着其他人欢快的游来游去。
　　水里翻涌着浪花，队员们笑笑闹闹的，很热闹，而自己像是被隔绝在这热闹之外。
　　“喂，外国仔。”
　　尹贝阳正在盯着水面出神，近在咫尺的声音忽然响起，吓了他一跳，他转过头，面前是一个高个子的人。
　　“怎么了？”尹贝阳不知道“外国仔”这个称呼是好意还是恶意，但有队员主动和他搭话，他还是很开心，看来自己并没有被所有人讨厌。
　　高个子歪起嘴角一笑，指指泳池边的一条泳道,“我们提前练完了，你去练习吧，就那边第二条泳道，看见没？”
　　尹贝阳忙站起来，有点受宠若惊的说：“啊，看见了，谢谢你。”
　　尹贝阳感激的一再道谢，那高个子没再多说什么，只催他快去练习，就跑走了。
　　尹贝阳跑到高个子指给他的泳道，小心的蹲下身，用脚触触水，一个声音从另一条泳道传来：“哟，不敢下水呐。”
　　四周传来一片笑声。
　　尹贝阳不敢乱看，他放轻动作进到水里，准备好姿势，身体僵硬的游起来。
　　尹贝阳学习游泳已经4年了，第一次游得这么别扭。他不敢舒展四肢，只是僵硬的游着，什么技巧都忘了。他觉得四周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准备看他的笑话。
　　就这么游了几圈，四周好像没有什么别的动静，他预想的嘲笑没有再来，心里就放松了一些。
　　正当他一个触壁转身准备往回游的时候，身体翻转，脚蹬在池壁上，忽然一阵钻心的疼痛从脚底传来。
　　水花还在翻滚，岸上的人声充斥在耳边，尹贝阳听到自己痛呼了一声，身体就失去了平衡……
　　教练和队员们听到喊声纷纷赶来，尹贝阳已经往水底沉了下去，水面留下一缕淡淡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