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壁》昏昏泥

3、记忆

　　尹贝阳跟着江力教练走进门，队员们赶紧排好队。
　　江力看了队伍一眼，微笑着说：“大家最近状态不错，过两天我给你们安排一个测试，大家抓紧训练。来，给大家介绍一位新队员。”
　　他把尹贝阳推到身前：“这是来自M国的尹贝阳，贝阳，自我介绍一下。”
　　尹贝阳紧张的看教练一眼，又看看面前比他个子高许多的游泳队员们，小声的打招呼：“大家好，我叫尹贝阳。”
　　尹贝阳的口语还算熟练，只是带些拐音，可话一说完还是遭到了哄堂大笑。
　　“哈哈，这人话都说不清。”
　　“这小孩先学学K国语再来游泳吧。”
　　“M国的人说话音调怎么这么奇怪，哈哈哈。”
　　尹贝阳听着大家的嘲笑，低下头，不知道该怎么办。
　　江力咳嗽一声，脸色很不好看。队员们看教练似乎生气了，也识相的停止了说笑。
　　江力沉默了很久，等大家完全不出声了，才缓缓说道：“我希望大家以后多照顾贝阳，贝阳在耐力和技巧上很出色，值得你们当中很多人学习。”
　　他又扫一眼众人，说：“省队里外国来的队员不少，有些事我也听说过，你们最好老实一点，不要被我逮到。”
　　江力教练素来是一个温和的人，虽然训练起来不讲情面，其他时候是很和颜悦色的。他很少有特别严肃的时候，除非说很重要的事情，像这样黑着脸警告，说明他已经很生气了。
　　众人不再随便说话，有人耷拉着脑袋，也有人对此不屑一顾。

　　省队里有一些不太好的风气，这是很多人心知肚明的。
　　竞技比赛的竞争不仅体现在赛场上，在赛场外更是层出不穷、花样不断。
　　毕竟，冠军只有一个。想做冠军，前提是有参赛资格。一个队伍的参赛名额只是有限的几个，僧多粥少，为了拿到比赛的门票，每个人都用尽各种手段，明的暗的，虚的实的，正的邪的。
　　人们通常看到的是冠军们在赛场上的拼搏，成功后的意气风发和万人追捧，却很难看到冠军背后付出的各种“努力”，更看不到那些牺牲在冠军路上的人。
　　一个队的队友，为了一个参赛名额都会争得头破血流，更何况面对一个陌生的外国人。
　　K国的游泳比起周边其他国家要发达许多，所以经常有外籍学生来K国学习取经。这些孩子大多年龄小，在K国没什么依靠，语言又不通，经常受到当地队员的排挤。
　　省队里有一些团伙现象，裴朗是知道的，他也曾吃过团伙的亏。这些团团伙伙以不同的人为核心，排挤打压威胁自己利益和地位的人，刚入队的新人和毫无后台的外国人尤其受欺负，和他们走得近也会无辜受牵连。

　　裴朗那时虽然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对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却了解不少，他看了一眼尹贝阳不谙世事的脸，即使不知道尹贝阳的来历，他也知道应该离这个外国小孩远一点。
　　“贝阳，你站到第一排最后一个位置，孙岩，你去第二排。”
　　江力教练指指裴朗旁边的孙岩。
　　队伍基本按个头排列，裴朗年纪小，个子比大部分队员都矮一些，被排在第一排的第二个位置。他左侧的小排头叫孙岩，比他大一岁，是全队个头最矮的。
　　孙岩平时因为个子矮没少被欺负，做引体向上他够不到，力量又差，只能看着别人做干瞪眼，给别人拿拿衣服，做个记录什么的。
　　他这人嘴碎，总是爱发表各种言论，教练说一句他跟着说一句，像个苍蝇似的嗡嗡嗡，裴朗站在他旁边不胜其扰，忍不住想呼他一个大嘴巴。
　　这个时候，后面的刘凯钰总会恰到好处的踹他一脚，孙岩拿一脸横相的刘凯钰没有办法，只能捂着屁股，嘟囔的抱怨：“你干嘛呀。”
　　刘凯钰瞪着他，嘴巴不动，从牙齿缝里挤出声：“闭嘴。”
　　孙岩撅着嘴转过身，不敢再说话，默默接受教练的眼刀警告。
　　尹贝阳的到来让他觉得自己终于获得了解脱。他开开心心的转身走到第二排，对着裴朗笑嘻嘻的说：“喂，裴朗裴朗，哥虽然身体离开你了，心还在你那啊，以后有什么话都能……”
　　“闭嘴。”刘凯钰像往常一样照着他的屁股踢了一脚。
　　孙岩捂着屁股，一脸幽怨的看着刘凯钰，小声嘟囔：“你怎么这样。”
　　裴朗转过脸不想理这两个人。

　　尹贝阳走到裴朗旁边，裴朗没看他，但裴朗直觉尹贝阳是比他个子高的。
　　果然，还没等尹贝阳站定，后面的孙岩就哇啦哇啦嚷了起来：“这个外国仔怎么比裴朗还高啊，靠，那我岂不又是最矮的。”
　　这次刘凯钰没有踢他，只是 “哼”了一声，凉凉的说：“你那个头，还想着逆袭呢，做梦。”
　　孙岩不开心的反抗：“我怎么不能逆袭了，我就是发育晚。”
　　刘凯钰冷笑一声没理他。
　　尹贝阳回过头，对孙岩笑了一下。孙岩觉得自己翻身的愿望被这个外国仔打断了，心里很不高兴，也学着刘凯钰的样子对着尹贝阳“哼”了一声。
　　“孙岩。”江力教练冷不丁开口，吓了孙岩一跳。
　　“哎，教练。”孙岩赶紧回答。
　　江力教练喊了孙岩一声，却没有往下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孙岩暗暗叫苦，心想一定是刚刚自己的不友好把教练惹怒了，毕竟教练才警告过不要欺负外国队员，自己就往枪口上撞。
　　孙岩大气都不敢出，木头一样杵着。江力教练虽然看起来和蔼，但是很讨厌学生不认真听他说话，生气起来很恐怖。
　　之前雷平在他讲解动作的时候和旁边的队友不知道聊什么笑了两声，被教练罚了200个俯卧撑，300个仰卧起坐，扫了一个礼拜的厕所。
　　刚刚孙岩只顾着抱怨，没注意教练在看着他们，这个尹贝阳不知道什么背景，教练这么护着他，看来自己这回是烂眼招苍蝇——倒霉透了。他身上的冷汗滋滋直冒，等着教练罚他。
　　“杵在那干什么，昨天教的俄式挺身俯卧撑，你过来演示。”江力教练口气很严厉。
　　“哦，哦，好。”孙岩忙不迭的跑到前面，迅速摆好姿势，江力教练一板一眼的给他指正，他也不敢有多余的动作，浑身僵硬的配合着。
　　上午的课程训练强度大，内容多，队员们都学的很认真。尹贝阳默默的站在一旁看着大家训练，尽量降低存在感，裴朗都忘了有这么个人，排队的时候才发现旁边聒噪的声音没有了。
　　裴朗装作不经意的偏头扫了左边的人一眼，尹贝阳正聚精会神的听教练作总结，看起来像个乖宝宝。
　　裴朗似乎预见了乖宝宝的命运，心中默默为他点了个蜡。
　　江力教练简短的做完总结就离开了，助理教练盯着大家做完放松活动，压着饭点解散。
　　中午的食堂像煮沸的火锅，到处都是密密压压吃饭的和等着吃饭的人，有闷头不语埋头苦吃的，有边吃边聊天的，还有扯着嗓门招呼人的，裴朗觉得这些声音再大点，屋顶就要镇不住被掀翻了。
　　裴朗费了不少力气才抢到锅巴米饭，满足的吃着，彭瓜瓜没有抢到心仪的牛肉河粉，只能看一眼邻桌小哥的河粉，吃一口牛肉板面想象味道。
　　省队的人运动量大，饭量也大，对食物营养要求高。裴朗以为自己已经算是饭量够大了，来到省队才知道自己的食量跟大多数运动员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他曾亲眼看着邻桌两个妹子一顿吃掉两碗面条，两盘饺子，四份盖饭，外加四条鸡腿，四杯饮料。
　　男运动员就更不用说了，基本上还没看清是什么饭就风卷残云满桌残骸了。
　　省队的伙食比一般食堂的伙食要好，也不限量。不过裴朗不会像其他队友那样吃很多，尤其在晚上，一个是因为下水不宜饱腹感太重，一个是因为他有点挑食的毛病，这还是小时候被妈妈惯出来的习惯。
　　裴朗的妈妈程鸢性情温柔，对裴朗百依百顺。裴朗爸爸裴华年在裴朗小时候就开始了对他的启蒙训练，程鸢担心儿子太累，每天变着花样为他做好吃的。
　　和裴华年一起吃饭的时候，裴朗不敢明目张胆的把不爱吃的菜挑出来，只扒拉到盘子一边。裴华年皱眉看着他的小动作，刚要教训，程鸢就拍拍老公的手，微笑的看着儿子：“以后到训练队就不会了。”
　　进了游泳队，裴朗还是没有改掉挑食的毛病。后来到了省队，运动量增加了许多，裴朗的饭量增加了，不爱吃的还是不吃。
　　彭瓜瓜看不得他这么浪费，把他挑出来的都吃了。
　　彭瓜瓜一边嚼着嘴里的茄子，一边戏谑的看着裴朗：“裴朗你这么挑食，你爸妈不打你吗？”
　　裴朗把碗里的茄子全拨到彭瓜瓜的碗里，看了他一眼悠悠地说：“我爸妈没有那么暴力。”
　　彭瓜瓜“靠”了一声，瞪着眼睛说：“我也是享受过家庭温暖的。”
　　裴朗看了他一眼，两人对视了几秒，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彭瓜瓜的爸爸叫彭全国，名字叫的响亮，是体育总局分管宣传口的主任。彭主任性格开朗爽直，却是个暴脾气，总是对着亲儿子吹胡子瞪眼。也怪彭瓜瓜活泼好动调皮捣蛋，从小爱惹事，时不时被他爸拿鞋底一顿抽。
　　有时候抽的狠了，还会嚎得他妈加入，然后就变成他妈抽他爸，彭瓜瓜在旁边抹着眼泪观战。
　　有一次，彭瓜瓜放了学又勾搭裴朗去学校旁边的小河游泳，结果脱在河边的裤子被在河边溜达的大黄狗叼走了。这条大黄狗是学校门口煎饼铺家孙大爷养的狗，平日里养尊处优，孙大爷卖不掉的煎饼自己舍不得吃，全要喂给这个宝贝。“宝贝”狗吃完下午的加餐，要去河边散散步，见到喜欢的花花草草，破布烂衫就倒腾回家。
　　这天，“宝贝”狗在散步的时候意外的发现了藏在一片花草中的土黄色衣服，那衣服的颜色简直像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它高兴的“汪汪”了好几声，摇着尾巴把这笔意外之财叼回了家。
　　彭瓜瓜不知道自己的衣服经历过这样的易主经历，他瑟缩着躲在草丛里等着裴朗回家帮他拿裤子，结果没等来裴朗，却等来了他爸。
　　彭全国那天难得下班早，本打算表达一下父爱，培养一下父子感情，谁知道在学校门口蹲半天都没等来彭瓜瓜，进学校问了一圈，同学和老师都说彭瓜瓜和裴朗早就离开了。后来还是校门口卖煎饼的孙大爷说看到有两个娃去河里游泳，有个娃的裤子被自己狗叼走铺窝了。
　　彭全国在孙大爷的带领下寻过来，远远地就看到找了半天的彭瓜瓜光着腿撅着屁股蹲在草丛里捉蚂蚱。彭全国气不打一处来，上去抓着彭瓜瓜就一顿打，彭瓜瓜印满青蛙的内裤还是湿的，沾了他一手水。
　　裴朗揣着内裤和裤子跑到河边就看到彭瓜瓜正被他爸按在腿上教训，旁边的孙大爷苦口婆心的拉着架，那条罪魁祸的大黄狗正蹲在一旁吐着舌头看人类打孩子。
　　裴朗忙跑过去，拉住彭全国：“叔，怎么了这是，快别打了。”
　　彭全国看裴朗来了，又打了一下才停手，他让彭瓜瓜站起来解释原因，彭瓜瓜眼泪鼻涕糊一脸，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也说不出话来。裴朗劝了半天，才把父子俩劝回家。
　　结果第二天，彭爸彭妈一睁眼，就看到自家儿子爬到床上，郑重的宣布：“我要学游泳，我要做游泳运动员。”
　　彭爸虽然是个暴脾气，却是很疼爱这个宝贝儿子。他又是耳根子软的，一般彭瓜瓜撒个娇他抵挡不住。他昨天发完脾气之后觉得自己当众打儿子不太好，不知道会不会对彭瓜瓜造成什么心理上的阴影，心里一直有点内疚。
　　彭妈也是个宠儿子的，耐不住儿子又宣誓又撒娇，和彭爸一商量，就同意了儿子的要求。于是彭瓜瓜就这样美滋滋的跟着裴朗进了游泳学校，后来又前后脚进了省队，在彭爸的努力下，彭瓜瓜如愿以偿的被分到了裴朗的宿舍，和裴朗一个队。

　　吃完午饭，裴朗和彭瓜瓜慢慢悠悠往宿舍溜达，刚溜达到宿舍门口，就听到屋里传来孙岩叽叽喳喳的声音。
　　裴朗和彭瓜瓜对望一眼，看到了对方皱着眉头。彭瓜瓜推开门，说话声停止，屋里蹲着的两个人齐齐望了过来。
　　张着嘴的孙岩正拿着一个钢铁侠的模型，一颗黑乎乎的小脑袋从大大的行李箱后面望过来，脸上带着乖乖的笑。
　　是尹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