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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驿馆 ...


  •   关外苦寒,尤其是寒冬刚过,各家储蓄的口粮都在一个冬天里耗得一干二净,而春风未至,冻水未化,粮少牛羊瘦,唯有西北风管够。

      便是在官道上的小驿馆,也拿不出几个像样的酒菜。老板甩开袖子在窖里翻来翻去,好不容易掏出一块年代久远的腊肘子,还没个拳头大,实在不好意思来招待将军,更何况人家还给了一锭白花花的银子。

      “小将军肯来,就是天大的面子,哪儿还能收银子,只是这肉,这肉。”他越说越惭愧,腊肉也是不争气,小就小吧,上面还冒出了几个白花花的肉芽。

      周骞一笑 “不瞒你说,借着镇北军出来吃白食我是万万不敢的,老将军军纪严明,抓住了还不把我腿打断。” 他伸手把肉芽往外挑了去,“脑袋挂刀尖上的人没那么多穷讲究,把这肉一把火蒸透了,下酒正好。李叔,你在这官道上也有几十年了吧,不必那么见外”

      驿馆老板憨厚一笑,他一个老光棍,自己都不记得在这儿呆了多久,时日都是以平顺与苦难来计算的。

      日子平顺,想慢慢过吧,偏偏就过得飞快。赶上边境战乱,苦不堪言,从清早熬到日头偏西,怎么也熬不完。

      这几年似乎日子越变越慢,按理说老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本来是个自在的活法。可饶是这样,头拱地的干,也就勉强糊口,实在不敢想那些拖家带口的人是怎么熬过去的。

      “兴许有吧。”李老板侧着头想了半天,

      “当年你还这么大点儿” 他伸手比了一下膝盖,“ 老将军来过一次,你叫着要吃红烧肉,当年大端朝被柔然压的抬不起头来,边关更苦,哪儿有什么红烧肉,气的嚎啕大哭,怎么也说不动,后来被老将军一脚给踹老实了。”

      周骞脸刷一下红了,恨不得堵住他的嘴,他虽说从小挨揍是家常便饭,但在大庭广众下挨揍算是屈指可数,因此他印象尤为深刻。

      可惜,驿馆就那么巴掌大,放个屁都能让将士们听得一清二楚,登时一阵大笑。

      周骞开始装傻充愣“都给我滚蛋,跟着瞎起哄,没有的事儿,喝酒喝酒”转脸朝着把老图眨眼,妄图这老家伙能帮自己解个围。

      没想到老图在兵营里馋急眼了,端起酒坛子咕咚咕咚的喝了个快活。

      一快活,嘴上就没把门的了。
      “没错,我给你们作证”老图一脸醉醺醺的模样,“当时鹤卿刚从将军府里出来,五岁的奶娃子就要随着大军去喝西北风,可不是得哭得闹么。”

      周骞气的大叫“老图,你给我闭嘴。”

      老图却不听他的,又取了一坛,闷了一口,叫道“那年是我第二次走这条路,我大端朝刚刚派出和亲的公主,第二年柔然就又来扰乱边境。可怜我大端朝几万万人,即便想在女人的胸脯地下偷生,都没这个运气,不得不派老将军从此镇守边关,一晃已经十八年”

      老兵们喝醉了,一个个也都放开了胆子。

      有人说道“ 听说当年朝廷派公主和亲一事,老将军震怒之下,就差带着兵直接直入柔然了。后来去北疆守边,有人说是皇帝对他不满,所以放逐了老……”

      “我呸,那皇帝老儿对谁满意过,这些年老将军把命都压在北疆了,他还不是照样掣肘,使得柔然小儿趁机取了北十六郡。”

      周骞一咳嗽,兵将们忽的警醒,一时小店里甚是安静。

      一时间的欢快被打了个干净,国未破,山河缺,长安城里锦衣玉食的人看不到边关的风雪,十六郡也好,三十郡也好,只要没有兵临城下,照样嫖院的嫖院,炼丹的炼丹。

      赵谨严意图缓和一下气氛,连声道 “ 好在如今阴山以南十三郡已经收复了,等过了这个严冬,萧山三郡也必是手到擒来。”

      赵谨严话还没说完,便被周骞冷冷的喝了一句 “瞎说什么。”

      赵谨严吓了一跳,大哥虽然经常把他拉做垫背,他也是心甘情愿,原因就一个,大哥对他极好,平日里连重话也不多说他一句。

      这是怎么了。

      李老板听了这话倒是乐呵呵的,“那可是谢天谢地,萧山三郡可是最肥的草场,关外老百姓都去那里放牧,要是能拿回来,我明年吃糠咽菜也要省钱买几头小羊羔,养大了说不定能换个媳妇儿。”

      周骞略一点头,眼神里仍是冷冰冰的。

      赵谨严委屈的很,他作为老将军的传林官,一天到晚呆在老将军的账下,别的本事没长,倒是将军的战图背的一丝不差,图纸上把如何拿下最后三郡,哪一处可以诱敌深入,哪一处易守难攻都写的清清楚楚,顺利的话,不到年关就能拿下来。

      他瞧了一眼大哥,又把话咽回去,生一肚子闷气,远远的看见三四个人搀着个半老不老的人颤颤巍巍走过来,正是南苑的太监。自己的衣服被扒了去,只好问周遭的人家借了几件,一身的粗布麻衣,扎的浑身不舒服。

      周骞悄声对李老板说道“ 待会肉来了,分给将士半盘下酒,剩下的可挑干净了,别吓到长安城的贵客。”

      一转身,脸上从寒冬腊月急转成阳春白雪,一路搀着公公迈着小碎步,不时提点着注意脚下,硬是把驿站里巴掌大的天地走出了十里相迎的气势。

      饶是南苑的许公公见多识广,看的也多是软刀子杀人的勾当,老将军见过几次,都是在宫里述职,和平常武官没什么两样。如周骞这般白日里挥长刀砍人的他还是头一次见,加上他救了自己的性命,心里又是感激,又是害怕。

      因此这少将军一脸推心置腹,朝着自己举杯敬酒的时候,他瞧着一个油渍渍的大碗里装着略显浑浊的黄汤,冒着一股乡野间廉价的酒香,并没有丝毫犹豫,闭着眼睛就往里灌。

      生怕自己喝少了被这群没心没肺的兵痞子给剁了。

      “好,” 周骞一拍大腿,“我等终其一生,或许未能得见天颜,纵有服侍陛下之心,也未有相配之德。能为陛下守一方疆土,已经是此生大幸,不若您一手照看陛下,一手监管内阁,实是劳苦功高”

      赵谨严下巴都要掉地上了,第一次见他无法无天的大哥居然还会文绉绉的拍马屁。

      许公公这心里热乎乎的,熨帖的很。两眼笑的眯成一条缝,又干了两碗。

      三碗黄汤下肚,一行人肚里都有了热乎气,许公公一双小眼睛开始迷离了,拣了一片腊肘子,略带醉意说道“周老弟,你放心,今日你救了我的性命,自然是不肯忘的,有什么苦处你便说给我听。”话音未落,便皱着眉头说道 “这是个什么肉,一股子臭气熏天。”

      周骞开始大咧咧的拉着这个长他几轮的南苑太监哭穷

      “实在是没法子,这肉虽说臭,可出了官道过了阴山口,就连给肉味儿也闻不着了,军中上个月官粮只来了一半,这个月的官粮到现在连影儿都没见着,可怜咱们白天打仗,晚上打猎,驻军大营前除了战马,连个兔子都吃没影了。实在是揭不开锅,我琢磨着莫不是给忘了?”

      公公半醉半醒,拍着周骞肩膀说道

      “周老弟啊,北疆大军这些年来一路杀敌破虏,忘了谁不能忘了你们。主要是,如今皇上也不富裕啊。”

      好,这算是听明白了,这许公公一听周骞开始哭穷了,他也是紧随其后,一步不落。

      “自打皇上前些年大病一场以后,就开始炼丹修道,花费一日大过一日。一味丹药要七七四十九种药材,每种药材又要天时地利处生长,每个月派出去采药的童子就有千人之多,更不消说为了采阴补阳,在民间搜集女子……”他说到此时,又觉不妥,转而说道

      “皇上如今都开始在宫里头做上生意了,起初卖卖文房四宝,如今更是连宫中的小玩意都拿出来了,每个月初就在南苑开个集市,摆了摊,让宫里的宫女太监的都来采买。

      不瞒你说,就我随身的几件,都是花了银子买的皇家的东西,就那么个夜壶,花了我500百两银子。”

      说的都心疼。

      这宫里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两人谈了一晚上,奉承话说了一箩筐,半醉半醒之间觥筹交错,差点就拜了把子。

      可惜还没等歃血为盟,周骞哐啷一声脑袋砸在了酒桌上,醉了个人事不省,嘴里还喃喃着“拜把子好啊,大哥,拜把子啊。”

      这事儿,明早鸡一叫,就再没人提了。

      周骞心里明镜似的,他周家站在镇北军的大旗下,收复边关,一时风头无两。无论是内阁还是南苑,都想拉拢他们增长自己的势力。

      不过周风这些年除了一次皇帝急召入京以外,从未离开边关,一身血肉早拿去堵阴山口了,只要塞外的风波不起,他最大的心愿是做个吹笛子的放牛老头,宫廷里的势力纷争,他不想掺和。该给的面子给了,除此之外,他想让炼丹房里的那个老爷子看看,北疆天地外有一孤臣。

      只是孤臣有一点不好,就是容易饿肚子,朝中没人帮忙说话,军营里动不动就断粮。

      转眼已过三更,夜凉如水。驿馆的庭院里静悄悄的,古道上马蹄声绝,只剩斑驳月色,疏影横斜,月下立着个人影,形单影只,十分落寞。

      周骞褪去了一脸醉色,静坐在庭院里,细细擦拭着自己的佩剑。忽然来了兴致,想要一试近来新学的剑谱,又觉这一亩三分地不够自己嘚瑟,便抬脚出门,忽的皱了一下眉头,

      赵谨严这白天差点冻成大饼坨子的货居然大晚上在外头守夜,他是想把自己冻成个雪人给驿馆招揽生意么。

      周骞啪的一拍他脑袋“你大冷天的作什么死,毛还没长齐呢,谁叫你出来守夜的。”

      赵谨严被他从后头来了一下,吓的差点被跳起来,瞧着大哥一脸吃人的表情,别扭的说道“将士们白日里打了一天,我瞧他们累个半死,就把轮班的兄弟给替下来,自己上阵不能杀敌,要是连守夜也干不了,那可算是个纯正的废物点心了。”

      周骞怒道“ 谁敢说你是废物点心,你要他叫出来,看我不抽的他叫姥姥。”

      赵谨严神色黯淡,说道“当初你十七岁时早已经率轻骑出征,十八岁带击兵打伏潼关敌营,如今是能统领上万铁骑的少将军,可我如今十七岁,每日仍是在老将军的庇护下传个指令,就连流民山匪,今日都是第一次见。”

      周骞长吁一口气:“我当是什么呢,感情是嫌日子过舒坦了。回头我跟你换换,让你在黄沙里打滚去,我去将军账下喝茶,反正一场仗下来,军功都是一样。”

      赵谨严正色说道“愿为将军马前卒,水里火里去。不求军功。”

      周骞笑道“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老将军那个脾气,见风就炸,我在他身边多待一刻就多挨几鞭子,也就是你,能在老将军手下干这些年。”

      赵谨严不言语了,的确,老将军对他比亲儿子都要宽厚些,有赏总缺不了自己,有错也担待许多。可少年总想脱离了庇护,看看靠自己能飞多高,飞多远。

      况且,

      大哥终究有一天要接过老将军的帅旗,自己若不练好一身的本事,岂不是阵前给他当累赘。

      不过他把话在唇边饶了两圈,又咽了回去。没本事时候的最好少表忠心,说的再天花乱坠也就是一句空话。

      凉风一吹,赵谨严打了个寒颤,周骞接过他手里长刀“年纪不大,心思还挺重,怪不得越长越着急,快回去吧,喝碗姜汤去,后半夜我替你守着,反正我也睡不着。妈的,酒喝多了,头疼”

      赵谨严瞥了他一眼,嗔到“老将军只叫你款待,又没叫你把人给喝桌子底下去,头疼活该。”

      周骞也不恼,问道“你不觉着这次许公公来的奇怪么?”

      赵瑾言摇头不语,

      “若真是像他所说,这次就是来封侯嘉奖三军。不过是一道圣旨的事儿,随便派人来传令就是,用的着他南苑太监亲自来一趟,而且流民连他衣服都拔了个干净,除了封信,屁也没找到,说明什么?”

      赵谨严“说明皇帝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抠门扣到家了”

      周骞说到“ 说明这次南苑公公来的目的必定不全是为了犒军。皇帝一向讲究分权制衡,此战父亲军功赫赫,我怕这老儿又出什么幺蛾子,白日里我不让你说老将军的打算,正是这个原因。我套了一晚上的话,没想到这老家伙竟然滴水不漏。”

      他低下头恨恨说道“妈的,又是土匪又是灌酒的,我怎么就撬不开他那张老嘴呢。”

      赵谨严像是忽然听见了什么,脸上倏忽变色 “白日里你说老鳖在瓮,难不成是你组织了流民打劫?”

      周骞竖起食指在嘴边,悄声道“ 瞎说什么,不过是近日里军备吃紧,我琢磨着召些民间富商来提供军需罢了。谁知道流民土匪听了个风,趁机劫道,不过也好,正好两下都收拾了”

      赵谨严算是听明白了,感情这周骞拿这南苑的执笔太监当靶子,先引得流民把人家的底细和底裤一块扒干净了,自己再出手把这帮祸匪给端了,最后还在贵客面前留了个救名之恩。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事儿听着靠谱,可但凡晚了一步,皇帝身边的第一红人可就在将军脚下一命呜呼了,到时候你,你,你”当了几年传令官,这时候居然嘴笨起来,来了句“可真能作死。”

      周骞抬腿往他屁股上来了一脚“说谁呢,没大没小的,滚回去睡觉。”

      话音未落,林中树影移动,在落叶中闪过一个影子,半人多高,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赵谨严大喝一声“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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