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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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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丑年七月初八,敌军正式向沪城开启总攻。
一夜之间,十里洋场、火树银花,尽皆覆灭。
沅沅再次找到林叙时,是一个傍晚。
沅沅经多方询问才来到林叙朋友的住宅。
“沅沅小姐,林公子就在里面。”经由下人的引路,沅沅来到林叙的房间。
房间面积很大,日渐西斜,只有些许光亮透过窗户照进室内。沅沅看了一圈,终于在墙角找到了林叙。
他静静地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墙壁。昨晚那个神采奕奕的青年仿佛一夜之间变了模样。他低垂着头,从沅沅的角度只能窥见男子眼下的阴郁。沅沅的心开始不正常地跳动起来。
她逼迫着自己开口:“阿叙...阿叙,你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事吗?你可以和我说的。”沅沅从未见过这样的林叙,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你别这样逼自己,阿叙,你别不说话,我...我害怕。”沅沅的声音里有了哭腔。
林叙突然从自己的世界里清醒,看着眼前眼眶泛红的美人,一股凉意从心底升起。
他又沉默了半晌,再开口,已是哽咽:“晚晚,我没有家了。”
“我的家人、朋友、文学社的成员,所有的一切都没了。”
再也听不得林叙这样悲凉的口吻,沅沅冲上前去抱住了他:“你还有我,你...还有我。”
沅沅的声音愈来愈弱。林叙始终没有再说话,他的头紧紧地靠在沅沅的肩上。
片刻后,沅沅感觉到自己的肩膀有些湿润。她只能用手轻轻抚摸着林叙的背,一下...又一下...
终于,林叙有了声响。
“晚晚,你给我点时间让我自己好好想想。”
“好。”说罢,沅沅走出了房间,不敢再回头看林叙一眼。
沅沅并没有直接回媚香楼,她有些心绪不宁。
沪城开战的消息迅速在容城炸开锅来。人们都在计划着逃离容城,去往新的避难所。
沅沅沿着河道走了许久,直到深夜,才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媚香楼。
薛妈妈早已等得心急如焚,忙将沅沅迎了进去:“你这孩子跑去哪了?夜里这样凉小心要生病的。”
“你是不是又去找那个什么林叙了?我跟你说多少回了,他不靠谱的。”
“薛妈妈,您别说了,我想自己静静。您快去休息吧。”
“哎,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死心眼呢?放着韩三爷那好好的日子不去过,非得跟那沪城来的混小子死磕着,他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能顾得上你呢?也罢也罢,我不多说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有些决定,是关乎你的一辈子的。”薛妈妈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一晚,不知有多少人,彻夜难眠。
******
第二日一早,沅沅给薛妈妈留了张字条,便匆匆离开了媚香楼。
沅沅此行的目的地是韩府。
谁也不知道这个上午在韩府内发生了什么。总之,沅沅回到媚香楼时,手上多了一件深红金花真丝刺绣旗袍。与林叙所赠的素白旗袍,是两个极端。
薛妈妈摸着这深红的旗袍,有些爱不释手,嘴上也不闲着:“这旗袍真好看啊,我摸着是用上等的云锦做的。这是韩三爷送你的吧,我就知道,我们沅沅呐,是享福的命。”
沅沅没有说话。
“哎,对了。早上那个林叙找到这来,被我给打发走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这种时候了还来纠缠你。总之,无论他说什么,你可不能再动摇了。”薛妈妈一再叮嘱道。
沅沅听了,更有种天命如此的凄凉感。她当然知道以薛妈妈的性格,她对林叙说的话绝不会好听,但现在看来倒是省了许多事。毕竟要她亲自对林叙说出那样的话,即使是自欺欺人,也太难了。
“林叙走之前,约你今晚子时在北城门见面。你就去跟他见最后一面,好聚好散,让他早些死心吧。”
“好。”沅沅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
丁丑年七月初九子时,容城北城门。
天上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林叙看到远处有一个女人,她穿着深红色金花刺绣的长款旗袍,踩着细长的高跟鞋,撑着一把油纸伞,沿着青石板街,款款而来。
这个时间点整个巷子里寂静无人,她走得妖娆艳丽,像是一朵盛开在夜色里的罂粟,不再遮掩自己的魅力。恍惚间,林叙仿佛看到了他第一次见到沅沅时她的红娘扮相。
到底是这样的沅沅,才是真的沅沅。
沅沅走到林叙面前,他没有撑伞,身上的灰色长衫沾染了些许雨水。
事已至此,林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他该感到失落吗?不,并非如此。相反,他觉得十分庆幸,又有几分安心与释然。毕竟,他最大的心愿就是:他的心上人这辈子都能平安喜乐,永远这样漂漂亮亮地活着。只要这样,他便知足了。至于他——他有他的征途要踏上。总要有人在前方阻拦侵略者的铁骑;总要有人为了这片国土而抛头颅洒热血;也总要有人为这一国的兴衰,为了以后的盛世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阿叙,我来赴与你的约定了。”丹唇轻启。
林叙发现,今夜沅沅的妆格外的明艳,他看着那娇艳的红唇,想说些什么,却如鲠在喉,无法开口。
“阿叙,你别伤心。”沅沅的声音有丝微的颤抖。
林叙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说:“我不伤心。这世上没了谁不都一样可以好好活着,我一定还会遇到像你这样的人的。”
无论如何,他都不忍心让她来背负情感的十字架。
“我知道。”她说。
“你知道就好。”他如往日一般勾起嘴角,笑容明媚。
沅沅的手不自觉地抚上他的脸,浓密的眉毛、深邃的眼睛、高挺的鼻梁、浅薄的嘴唇。这时沅沅才发现,林叙今日没有戴眼镜。她又想起自己送给他的手绢。
原来,心狠的人不只是她。
沅沅好像被这个认知打击到了。她用一天一夜竭尽心力作出的决定,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她再也忍不住,扑上前去紧紧抱住了他。油纸伞掉到了地上,在水中溅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沅沅和林叙都被暴露在雨帘之下。
她的下巴抵在他的肩窝上,借着雨水的掩护,泪流满面。终于,她啜泣着问:“你再也不会遇见像我这样的人了,对吗?”
林叙最听不得她的哭声,手慢慢环住了美人,轻轻答道:“是的。”
“你将永远爱我,你将与我一起白头偕老,对吗?”沅沅已经彻底放弃了,她想为自己最后争取一点念想。
林叙看着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心脏像被人攥了一下那样疼痛难耐。他捧起她的脸,像是捧着稀世珍宝一样的小心翼翼,而后轻轻地轻轻地吻了下去。沅沅仿佛能感受到他的无望和挣扎,酸涩之意从鼻尖漫上眼眶,她回吻他,她的舌尖狂烈而放肆地在他的唇齿间起舞。终于,他们停了下来。
雨渐渐变大,雨珠砸落在两人的身上,却丝毫浇不灭他们令人绝望的热情。
沅沅神奇般地被这个吻所安抚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如果活着,便忘了我吧。不要......不要再来找我。”
林叙无法拒绝,从一开始,他就无法拒绝她所提出的任何要求。她要他爱她,他爱了;她要他忘了她,他也会忘的。至于今夜,他只能将他的吻落在她的眉间,按下自己内心深处的悸动,慢慢地点了点头。
又是一阵难熬的沉默。
最终,还是由林叙来结束这场短暂的僵持。
小巷中,他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转过身,他向城外走去。
“月儿——才上柳梢——头,早已人约——黄昏后。...夫人啊,红娘不曾——把日月——记,月余来——早已情意——两相投。”
在雨中,沅沅又唱起来了他们初见时的那出《西厢记》。她唱得声嘶力竭,唱得痛哭流涕。她唱了这么多年的戏,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唱着这出戏目送她的心上人远去。
沅沅看着那身着灰色长衫的男子越走越远,一步一步地走出她的世界,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他没有回过头。
她没有眨过眼。
沅沅知道,这一辈子,她再也不会听到自己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