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有启明》画衣三刀

2、第二章

　　002.

　　那云中镜在团团白云中疾驰，再度显形时，眼下已是一片青山绿水之地。他们又向前行了约摸一里地，这才缓缓降落在地，随后玉寒声和孟极便从镜中蹦出来，末了还掸掸裤子。

　　“以后不许瞎跑了，听见没有？”甫一落地，玉寒声抬手便勺孟极的脑袋一下，弄得那白老虎不住呜咽讨饶。

　　这里树木繁多、百草丰茂，仔细辨听还能听见不少灵兽低语。玉寒声以手指为哨，将食指和拇指放在口中长长地吹了一声，哨音尖利，划破了本是宁静的景象。

　　此地名唤天光云影，景如其名，自然是众多灵兽绝佳的聚集地。在玉寒声吹完哨之后，只闻蹄声得得，从林中走出一头鹿蜀，在它身后还有几条狐狸，为首的竟是一条九尾白狐，剩下的几条黑灰皆有，均朝玉寒声走来。

　　“大人。”那九尾白狐一开口，居然会讲人话。它向玉寒声旁边瞥了一眼，稳稳道：“原来孟极和大人在一起，那属下便放心了。”

　　那孟极洁白如雪，身上的花纹极为繁复，它颇为倨傲地昂起脑袋，张了张嘴后居然也能通人语：“我不过是去珺仙都转了一圈，你个小狐狸不必这么操心吧。”

　　比起孟极的态度，九尾白狐倒是十分从容：“大人命我每日清点山中神兽数量，若有差池就要立刻上报。我不过是听从大人吩咐罢了，倒不是多想关心你。”

　　孟极眼中闪过寒光，不耐烦地咂咂嘴，看样子想与九尾白狐开战。

　　好在玉寒声抬手就摁住了它的脑袋，及时阻止了一场灵兽打灵兽满地掉毛的争斗。

　　这里的灵兽全听他一人差遣，偶有不合的情况玉寒声也能很好把控，他在天光云影已有数年，平日里替周围的散仙们解决一下棘手的事情，驱逐偶然闯入仙界的妖魔鬼怪，顺便赚几个小钱当生活费。

　　玉寒声被灵兽们簇拥着往林中深处走去，穿过林子后视线豁然开朗，百花盛开、小溪蜿蜒，再往前走一段就是他的住处。远避红尘、闲云野鹤，论谁来到这里都要好生羡慕一阵。

　　“明儿我得去趟白帝城。”一进屋子，玉寒声将佩剑随手挂在门后，继而便瘫在他那张贵妃榻上。

　　听到白帝城这三个字，九尾白狐倒是竖起耳朵警觉起来：“主人去白帝城做什么？”自家主人向来不踏入白帝城，有多远躲多远，如今怎地好端端地非往那儿去。

　　“收租啊。”玉寒声拖长声调，懒洋洋地回答着，倏然来了精神，直起身朝它们说道：“我跟你们说，我在那儿弄了俩地儿，一家客栈、一家青——不是，一家就是那种交流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的地方。”

　　几头灵兽表示不解，只有常年跟着他外出的九尾白狐听懂了。“主人不是靠驱邪赚钱吗？什么时候开始搞仙界地产了。”孟极趴在贵妃榻旁边问道。

　　“你以为还是妖孽横行的时代么，饕餮早倒了，眼下几座仙城哪儿还有那么多邪气，光靠驱邪糊口怕不是要饿死。”九尾白狐横它一眼：“要我看，主人这条路选的实为明智，不过要搞这些，选择珺仙都或者三圣城也可以，怎么偏偏挑了白帝城？”它还是有所顾虑，不安地转转耳朵。

　　“白帝城作为仙界第一城，又是旅游胜地，平日人来人往，客流量比其他城都大，钱赚得也多。”玉寒声翘着二郎腿，语气中抑制不住的得意：“三圣城那种还没发展起来的，日后再考虑……这还是我翻箱倒柜折腾出来的两张地契，嗨，瞎开着玩儿呗，赶明儿带你们去开开眼。”

　　他时常带着孟极和九尾白狐外加其他几条狐狸出行，前两头灵兽修为极高，不仅可通人语，甚至在不久前已然学会化形，带出去问题不大。再过几日就是人间中秋节了，仙界那几座城的散仙自然也要跟着凑热闹。

　　“化形了就要取个正经名字。”过几日，玉寒声坐在榻上翻着书，抬眼看着眼前两位少年模样的灵兽，二郎腿翘得老高。

　　九尾白狐一袭白衣，额间一道红印，两道薄唇微微抿着，内敛而少言；而孟极则是一副桀骜之相，两道目光炯炯有神，白衣下摆还绣着黑色的纹路，正是它本相皮毛上的兽纹。

　　“不如跟着我姓‘玉’吧，”玉寒声笑嘻嘻地说道：“九尾白狐叫‘玉清’，孟极叫‘玉欢’。”

　　那俩倒是不挑，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待玉寒声左看右看觉得瞧不出什么毛病了，就带着他们俩大摇大摆地出发了。

　　·

　　玉寒声说得没错，白帝城确属仙界第一城，城中建筑鳞次栉比，隐没在如烟的云雾后，凡人望见也只会当作是海市蜃楼。

　　正值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城内的枫叶已染了条红边。许是临近中秋，白帝城内人山人海颇为热闹，街上的散仙比肩继踵，两侧更是吆喝声不断。

　　“主人，我还是觉得不妥。”玉清跟在玉寒声身后，低声说道：“白帝城人多眼杂，又有时氏坐镇，您来这里不是在给自己找麻烦么？”

　　玉寒声道：“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不在这儿做生意赚钱，天光云影一干老小大家都吃什么？”

　　他是和时氏的人有过节，若要细细说来，过节还不算小，这是连玉欢和玉清都不甚了解的始末。

　　三人随着人群向前走着，同时打量着左右两边。“全仙界恨不得都涌向这儿了。”玉寒声这般说着，抬手从旁边的摊位上拿了颗蟠桃，之后背着手扔了几文钱，在一阵“丁零当啷”过后，铜板精准地落在摊主的零钱罐里。

　　“哎——”对方即刻不满，瞪着眼睛说道：“打发叫花子呢？知道我这是什么桃吗！？”

　　“知道呀，”玉寒声眨眨眼睛：“蟠桃里面最次的那一种。”

　　此话一出，围在那人摊位前的几名客人立刻停下挑桃子的手，都好奇地打量着他。那摊主不乐意了，上下扫他一番，连忙轰他：“哪里来的不识货的小叫花子，去去去……别耽误大爷做生意！”

　　“怎么还瞧不起人呢？”玉寒声脖子一梗，振振有词道：“上等蟠桃个儿扁又圆，味道甘美，汁水也不多。你这个……”他嘴角挑出一丝讥笑，微微摇摇头：“不行的。”

　　旁边有人小声附和道：“这桃子看起来是软了些……”

　　玉寒声：“何止是软，色泽发白，一看就是常年背阴不见阳光，也就骗骗游客。我给你的钱只多不少，乖乖拿着就别说话了。”

　　对方被他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得又朝周围的客人讪讪笑着：“您们别听他胡诌，咱们这个虽不比天宫王母娘娘那儿的，但也不是什么次等货……这样吧，我给您们算便宜点儿怎么样？”
　　然而被玉寒声这么一说，其他的游客也不敢贸然掏钱，围着又挑挑拣拣一阵，便三三两两地从摊前面散开了。

　　三人没多在这家摊儿前面浪费时间，一路渐行渐远，那摊主的声音逐渐消失在耳后。玉清摇摇脑袋，自顾自说道：“什么时候白帝城也有此等奸商。”

　　玉寒声毫不在乎地一甩手：“也不一定是白帝城的，说不定是别的地儿的跑来这边做生意，外地人坑外地人呢。”

　　“主人，我有点饿了。”玉欢摸着肚子小声说着：“清晨便出来了，也没顾得上吃东西。”此时刚过正午，太阳当头，他额头上也跟着沁出一层薄汗。

　　“诶我说你一头修炼成精的灵兽，怎么天天不是饿就是渴的！？”玉寒声颇为诧异，忍不住再度数落道：“是不是被从从它们带的，一副馋相。”

　　玉欢佯装望天，不打算搭理玉寒声这茬儿。说出来也觉得丢人，虽然它早已修炼成精，但还是架不住嘴馋，为兽形时就隔三差五地去跟其他灵兽们偷吃，现在化人之后一上午嘴里没落什么东西，这会儿心里直犯痒痒。

　　“罢了罢了，想吃什么。”玉寒声瞧它这个样子，不由心软，一边往前走着一边念叨：“带你去前面那家酒楼，给你叫一整只扒鸡。”

　　听罢，玉欢整个都变得洋溢起来，也顾不得旁边玉清一直朝它飞白眼儿，一左一右揪着两人就往酒楼奔。

　　三人甫一进酒楼，就被小二那嘹亮的吆喝差点震了个跟头。这会儿刚过了用餐的时候，酒楼里的客人稍稍变少了些，他们在仅剩的那一桌旁坐下来，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菜谱。

　　玉寒声抬手道：“小二，来两只扒鸡，一盘桂花糯米藕，蜜饯小枣，虾籽冬笋……最后再来一壶白玉奶茶！”

　　这里的菜谱堪比人间贵族，主要还是看凡人给各路神仙们上供什么，窝头和糙面馒头也有，只不过在白帝城酒楼里出现的几率小一些。

　　“主人，不用点这么多的，太破费了。”玉清不由睨向玉欢，转而向玉寒声说道。

　　“没事儿。”玉寒声不以为意：“好不容易化形，也吃点儿东西庆祝一下呗。”

　　反观玉欢馋得两眼冒绿光，口中不住道：“你一人辟谷不要扯我们下水。”

　　玉清刚要张口反驳，忽然听见不远处的一桌道：“怎么有如此邪门的事儿！？”讲话的看样子是名散仙，这会儿正瞪大了眼睛，声音也不由扬高。

　　那片儿大概坐了七八名客人，在那散仙惊呼过后，旁边亦有人附和：“可不是嘛，现在白帝城上上下下都躲着走，谁也不去那紫藤山了。”

　　“原先那儿都是白帝城的蟠桃林，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邪邪乎乎的，已经失踪了好些白帝城的住户了，连仙衙派去的兵也是无功而返，我听说上个月还折损了两名天兵，唉——真是倒霉，我都打算出城避避风头，等情况好点了再回来。”

　　“我看此举不妥，”有人反对道：“你在白帝城里好好呆着，好歹还有这么多人陪着、天兵在城外守着，自己贸然出城太危险了。”

　　“是啊是啊……”

　　众人一片附和，玉清听得极为认真，玉欢还在跟自己面前的扒鸡做斗争，无心搭理这件事。

　　“主人怎么看？”玉清听他们议论了一阵，收回耳朵来望向玉寒声。

　　“嘘。”而玉寒声好像也并未对此产生什么兴趣，自顾自地朝一个方向抬抬下巴，示意玉清向那边看去。

　　只见另一桌背对着他们坐着一位男子，挺拔的脊背让人下意识多看两眼。那人衣着华贵，赤色衣衫上印着道道火焰暗纹，肩上还附着一条黑色披风，隐隐泛着流光，怎么看怎么好似出身于大户人家。然而那件披风以一个极为古怪的姿势在一旁搭着，男子的大半边身子都露了出来。玉清定睛一看，见那人的玉佩在旁边露着，背后正有一名小贼企图行窃。

　　虽然过了正午但酒楼内仍是人来人往，一时他人尚未发现这里的动静，待那名小贼将玉佩拿到手正要溜走，一只手不偏不倚，死死地扣住了他的肩头。

　　“干嘛啊！？”小贼见玉清长得文质彬彬，以为是个好欺负的，张口便嚷。

　　“兄台方才做了错事，”玉清淡淡地说道：“还请将手里的东西物归原主。”

　　此话一出便吸引了附近的散仙都转过头来看热闹，小贼还在逞口舌之快：“什么他妈就物归原主，你眼睛有问题吧？”他口中还在不干不净地骂着，忽然手中一空，玉佩不知何时竟到了玉寒声的手上。

　　“这玉佩真是不错。”玉寒声惦着它细细端详，抬眼冷笑：“你倒识货。”

　　小贼顿时急眼，出手便抢：“还给我！”

　　然而玉寒声轻轻一避便躲开了对方，厉声喝道：“偷东西还有理！？”

　　“谁偷东西了，你他妈不要血口喷人！”

　　整层的人都朝这边掷来视线，小贼还想狡辩，殊不知他下手的对象已然被他们这一番吵闹吸引，向他们这边看来。

　　“公子，还请您检查一下是否丢了东西？”

　　那边玉清上前一步正在跟男子讲话，这边的玉寒声在看清对方容貌后早已变了脸色。对方的声音像是自遥远的天边而来，缥缈空灵，每一个动作仿佛都被放缓了数倍，令他一时失神。他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心跳加速得仿佛下一秒心脏就能破膛而出，手中的玉佩差点摔落在地。

　　男子淡漠地看了那玉佩一眼，似乎并未注意到玉寒声的表情：“有劳兄台，正是。”

　　小贼很快被店里的杂工押着通报仙衙，那名男子仍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桌上还摆着两壶酒。众人的视线依然未收回，尤其是先前谈论紫藤山的那几桌，他们不住瞟向那名遭到扒窃的男子，议论之态过于明显，细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入玉清他们的耳中。

　　“那人好生面熟啊……”

　　“是，我也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主人……？怎么了？”玉清头一回见到玉寒声脸色煞白，回头见玉欢还欲伸手拿西瓜盅，当下就是一拍，低声斥责道：“别吃了！”

　　“嗨呀——想起来了！”那桌客人有人微微抬高了声音：“那不是公子时惊吗！？”

　　这下连玉清和玉欢也变了脸色，后者更是眼神一凛，顿时提高警觉，随着众人齐齐望向男子。

　　而对方脸上丝毫未起半分波澜，反倒镇定自若地放下酒杯，抬眼迎着大家目光看来。

　　那人目光阴鸷，乍一看过去不由让人心悸。玉寒声一时间人都站不稳了，连忙扶着桌子坐了下来，有意偏头不与对方视线接触。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他来白帝城第一天就碰见了最不想碰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