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寞北方冷》烟衡

3、一进穆家

　　第三章

　　及至再到家时，夜已深了。一整天的奔波于学校与兼职之间，又使我这身子，像是被反复拆解开来，再组装似的，使人说不出道不明的倦。再望着，墙角那几束微弱的残光，我倏忽地想，这不是我的身子，这是别人的身子。你的，她的，大家的，唯独不是我的。可爱惜不得。

　　便马上把灯给关了。不过今晚的月色很好，月光一下子就透过窗户照了进来，照在墙角的那株牡丹上，像是一幅很好看的画。但一把窗帘合上，月光收走，那画便又马上不见了。

　　于是，我便小孩子脾气突然迸发似的，一会儿把窗帘拉开，一会儿又把窗帘合上，自欺欺人的，花儿像是在自己手中，开了又谢……

　　可玩着玩着，我又禁不住地想起，白天的那乌云来，以为将有雨，连我这一丁点儿的快乐也要收走，不留我。但幸运的，我终没能等到。天空就好像是一口饱含泪水的井，却哭久了，就枯了。

　　以至于第二天，又见是一个阳光好不明媚的早晨。于是乎，我就破例地给自己放了个小假。至于原因，很显然，我总不至于穿身破衣裳，就梦想着能在那群白王子之间，当个灰姑娘吧。

　　哈哈，童话！实则我是最讨厌童话的。它就好像是把这已然破碎的世界，反复粘贴好了，再自欺欺人地捧给我们看，说：“你看，这就是这个世界，多么美好啊！”着实可笑。

　　所以不论如何，这皇帝的新衣我势必要买，不为别的，只为在进入富贵的穆家之时，能够遮风挡雨，套在自尊的头上。

　　“洛漠，简棋就要回来了。你知道吗？”早上，我才出门口，简媛的声音便伴着老式弄堂的吱呀声，徐徐传来。

　　她口中的简棋是她的哥。但她却从未叫过。我曾在过去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错误地以为，这全是因着他们并无血缘关系的缘故，而非其他。

　　简棋也同我一样，是个孤儿，只不过他当真比我幸运太多。他是个男孩。他有个温暖的家庭。他有疼爱他的养父母。而我，除却一如既往的苦痛回忆，和那已死的养母外，一无所有。

　　“我知道，他已在电话中告诉我了。”我瞧着简媛那并不友善的眉眼，沉沉地说着，“要是他回来后，没再见到我，记得要告诉他，别再在门口等我了。我们都长大了，不再是小时候了。”

　　倏忽想起从前，每次被养父逼迫着离家出走，归来时，他总会拿着个小板凳，坐在漆黑的夜色中等我。而那夜色之于他，可比鬼还要吓人哩！想起来，便嘴角硬扯出一抹苦笑，悄无声息的。

　　“放心吧，就算我不这般告诫他，我爸妈也绝逼会告诉他的。你做过的事，他们可都门清着来。尚且我爸妈待他，可比待我这个亲生的还亲生的呢！”简媛的声音很好听，像是在清水中漂洗过似的。只这水过于清了，清到骨子里发着黄泛着黑去了。便连带着她那身体，也都泛滥着王熙凤似的骨水哩。好生个不般配！

　　其实呢，我总觉着亲情这东西，真是要比血缘来得还要奇妙的多。只因后者是生理书上写死的，无论那血缘的由头是一起酒后乱性的激情，还是一场风花雪月的浪漫，你都从来磨灭不掉，他泛滥着你骨血的，这件或对或错的事实。而后者则是要复杂的多，复杂到我至今仍参不透，简棋与简媛，以及简棋与我，到底是差在那里，才引得这如此不同的亲情结局。

　　“呲呲，不也就是一个复旦大学的学生吗，得意个紧。还爱答不理的。”及她说完，我依旧不曾理她。不因不想，只是不愿。只不过她说得对，复旦是我唯一值得骄傲的资本。至于我的相貌，或许让大家有所失望，我只是个寻常女子，尚且比多数人好上一些罢了，可并非西厢红楼里的那倾城倾国貌，多愁多病身。

　　然而便就这一走，又是傍晚才归。整一天，似乎都在穷思竭虑中度过。在钱与自由的穷思竭虑中，身体一点点被掏空，脑袋一点点地流血，直至休克。

　　我倏忽地想，自己是否要去踏入那个是非之地，亦或便就这般过着。想着想着，人是静了，心却再甘心不得。

　　就孤单一个人的，坐在简棋曾坐在等我的长凳之上，略带阴郁的，望着眼前落日余晖之下，点点飞过的白鸽，想：黄昏日落，如果你看到独自坐有一人，于寂静寥落的旧门前，闭上眼，去看不远处的阵阵白鸽飞过，请一定不要惊讶，也别去打扰，她只是在等一个人带她离开！

　　可不，没有收到我的拒绝，第二天再晚些时分，穆北果真如期而至。我本说不必如此麻烦，我自己踱步走去便好。可他却说他既性别为男，这便本就是他应尽的义务。

　　唉！男人总是这样，从不曾把女人摆在相平等的位置上，总觉着女人是风筝，男人是风筝线，生就下来便是被他们牢牢掌握在手中的。可天知道啊，我是有多么的讨厌如此，但如他这般的盛情，我却拒绝不能。

　　“你今天穿得可真漂亮，同平常大不一样。”在车上，穆北横着眼睛、竖着眉毛就对我开口说。敷衍的神情，简直一塌糊涂。

　　我则笑了笑，略做无奈状道：“我把我全部的身家，可都披在了身上，能不漂亮吗？”这时正值红灯，车子陡然一下就停了。我便笑得更厉害了，“你瞧，这红灯，可是和那人民币一个颜色呢！看来这钱可真是个好东西，车见到它猛然就停了，人恐怕还一个赛一个的更甚哩！”

　　穆北便哈哈大笑起来：“第一次听见有人，而且还是个女人，在我面前直接地去说钱的实话，有点使人惊喜，又有点使人惊吓。”

　　说完，绿灯就亮了起来，车子又继而前行了。我先并不答他，只觉着闷。便要伸手去打开车窗。可只嗖地一下，那窗外的风便如箭似地穿了进来，穿过我的喉咙，直接灌进了我的胃里。而那抹风也仿佛是立时成为了黄连水的附带物，使我止不住地想吐，吐在他那句“女人”的上面。

　　可那抹风立时又停了，我到底忍了住。才又答他：“惊喜也罢，惊吓也罢，心里想的，总是要有人说出来的。否则总会有人憋死。上天佐证，坏人可没人想做，只得把我这个滥好人拎出来，滥竽充数罢了。”

　　“那你觉得我会是个好人，亦或坏人呢？”穆北问我，“我觉着，别人总回答不好这个问题。”

　　“人，自然大多时候，是好人居多；可这个多，无非是多加了一个不损害自己的利益的前提罢了。”我说，“但愿我不会损害你的利益。”

　　穆北就自作开心地摇了摇头，算作无声的回答。车子又顿然保持沉默了。

　　但天知道啊，我是最讨厌沉默二字的了，不因别的，只因我记忆的字典告诉我，沉默就要挨打。挨养父的打。

　　所以当铺天盖地的往日记忆，混在这沉默的空气里，犹如洪水猛兽一般，将要把我淹没的时候，我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那记忆是你的，她的，大家的，唯独不是我的。也绝不会是我的……

　　可无论我内心的世界如何波涛汹涌着，我脸面上的世界却始终风平浪静，从一而终着。一个流星的陨落，尚换不回一个美好的愿望，至于我的眼泪，愈发一文不值。

　　而车子，依旧行驶如风，翻过一处处山丘，又越一排排翠道，便转眼来至座白房子面前。可都说，美式的房子，有别处比不得的豪华，今日一瞧，也便如此。其实，大多东西，见总不如不见，因为大抵会使人失望。只是较之已看的失望，与未看的后悔，无非是你到底更愿意承受哪一个罢了。

　　然后一下车来，穆北便很是绅士般的替我打开了门。而之所以是“绅士”般，只因他并不是绅士，绅士可不会在女人身上乱打算盘。是的，他有所目的，并不单纯。而我猜不出，也不愿，只因我之于他，到底还不如呢。我们之间枉然不过诸葛亮联吴抗曹，各尽其能，各取所需罢了。

　　“你说这些鸽子临死之际，会为了自由而大胆地放飞一次吗？”我前脚才进穆家大门，后手便就指着门前的，那一群失了孤的白鸽说，“一次就好！”

　　才说完，那群白鸽却仿佛铁了心的要与我作对似的，扑哧一下，就立马从我的眼前飞走了，又飞远了。而我才要为自己的愚蠢买单，报之以付之一笑。那群白鸽却又箭似的，蹿了回来，蹿进那金碧辉煌，却又牢笼深陷的世界深处里去了。

　　“这我不知道，真是顶不知道！”穆北这方才平摊了摊手，莞尔一笑，“但，你瞧，我知道，它们是自愿的。没人逼迫。”

　　我当即顿了顿。上帝佐证，只顿了它一下，便又大大地咧嘴笑了起来。并在穆北目光投向我的一瞬，这笑就更加的变本加厉了。边笑，边还指着自己道，“你瞧！我也是自愿的，没人逼迫。”

　　天知道啊，当我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是有多么的真心实意！养父可都曾一针见血地批评我说，我之所以如此生性薄凉，冷面冷心，实则究其不过只是为了掩盖我的尤为自私。

　　可穆北听来，毕竟大风大浪见多了。见太多。便只管话挑好的来说：“这不一样，你是人，鸽子它不是。它是畜牲。”

　　哈哈，鸽子是畜牲，难道我们就能幸免吗？我想，唉！动物的朋友圈里，真是猪有猪的理，狗有狗的理，倘使浑搅一气，也便猪狗不如了；可这猪狗到底还是个畜牲，人之于畜牲，究竟还差着几千几万年的老祖宗呢——以前的人也是畜牲，现在的人畜生也不如。嘴上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你又要瞎想？”穆北说，仿佛是有读心术似的，立时读懂了我这沉默。

　　我便笑：“怎么，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所想的呢？连我自己可都不知道呢！”顺势将他一军。

　　他却也只是笑，并不作否定，也不做答应，只管用沉默，全部又都挡了回来。

　　而沉默之于我来说，虽坏是坏，可沉默是金，金子是钱，我喜欢钱。所以这一丁点儿的沉默，只不是将要了我的命，则看在钱的面子上，我都能一概等同“钱”而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