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燕回》凤佳晔

6、草灰蛇线

　　一行人沉默地往回走，情绪却是各个不同。海宴见小姐出师大捷，心中难免得意，昂首挺胸地往前走，就差哼出歌来；春和知道自己说给云文舒的绝不是云文舒说给众人听的那些话，一边走一边在心中琢磨云文舒的话语和举动；河清则忍不住左右顾盼。云文舒原本紧簇着眉头，见她如此，奇道:“河清，你在找什么？”

　　河清笑道:“我看小姐走得这样慢，怕是在等什么人，于是替小姐找一找。”春和猛然抬头看着她。

　　云文舒轻轻一笑，却没有说话，众人刚刚拐过假山，身后便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河清回头笑道:“果然有人来了。”

　　海宴好奇望过去，原来是翠萍急匆匆地跑过来。

　　云文舒停下脚步，好整以暇地等着。翠萍跑到云文舒跟前，不等平复一下急促的喘息，便立刻噗通跪了下来。云文舒忙令春和去扶她，边道:“这是做什么？”

　　翠萍执意磕了两个头，道:“多谢小姐明察仁慈，小姐便是翠萍的再生父母，翠萍愿意为小姐做牛做马...”

　　云文舒无奈地摇了摇头，亲自扶起她道:“我不需要牛马，你没有事，还是老太太仁慈。”

　　翠萍惶恐道:“翠萍知道，翠萍以后一定更加尽心尽力地侍奉老太太！”

　　“我虽不需要牛马，却果真有件事需要拜托翠萍姐。”

　　翠萍立刻道:“小姐请讲，怎么当得小姐拜托两个字。”

　　云文舒握住她的手，郑重道:“松鹤院上下属你最细心，最周到，老太太年迈，小少爷年幼，都是马虎不得的，还劳烦姐姐盯着他们的饮食。无论是饭菜、蔬果、还是茶水，可疑的都不能让他们入了口——至于什么是可疑的——谁和他们有利益冲突、谁有可能存了害他们的心思，和谁沾边的就是可疑的。姐姐省得了吗？”

　　翠萍一时有些茫然，府中主子便那么几个，皆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下人谁又有胆子害主子

　　云文舒知道自己太过心急了，道:“翠萍姐一时不明白也不打紧，先下你只需要记住，你重复一遍给我听。”

　　翠萍忙道:“奴婢记住了，可疑的东西绝不能让老太太与小少爷入口，包括饭菜果蔬茶水等一切吃喝的东西，可疑的东西就和是有害他们可能的人沾边的东西。”

　　云文舒微微颔首，道:“很好。”又道:“近几日老太太出门时谁惹她不高兴了吗？”

　　翠萍略一迟疑，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件事......”

　　云文舒面色一冷:“将你知道的说出来。”

　　“五日前康王府设了个赏枫宴，邀请老太太前去，宴席就摆在他们院子里枫树底下。老太太夹鹌鹑蛋的时候失手将鹌鹑蛋掉进了糟鲥鱼的盘子里，然后老太太又忙夹起来吃了。被隔壁桌的礼部尚书家的赵二小姐看见了，大声嗤笑了一声...”

　　云文舒咬紧了牙，气得胸口不住起伏，道:“她算是个什么东西！礼部尚书的女儿如此无礼，这便是赵家的家教！”

　　翠萍忙道:“赵夫人倒是警示了她...”

　　云文舒难受地踱步，她守孝在家，祖母孤身赴宴又和众夫人小姐并不亲近，如此难堪的境地，谁能替她解围呢！她问道:“你之前怎未说起”

　　翠萍又道:“小姐莫气，老太太说不过是个小孩子不懂事的举动，不必向你们说起。当时还有一家小姐仿照老太太夹着鹌鹑蛋在鲥鱼汤里蘸了蘸吃，还夸道这样更有味道，众夫人纷纷效仿，倒也缓了老太太的尴尬。”

　　云文舒轻轻吐一口气道:“你应该说的，倒是该好好谢谢人家。是哪家小姐？”

　　翠萍道:“看着面生，姓陈，听她们叫她瑶娘。”

　　云文舒脑海中灵光一闪，和海宴对视一眼——陈瑶。这是一个结交了绝没有害处的人物。

　　她道:“我知道了，以后再有这种事记得与我说。”

　　海宴连忙点头，经过今天的事，她看清了谁是能做老太太主的人。

　　云文舒摸了摸头发，她今日结的是丫髻，又在孝中，一丝首饰也没戴，海宴立刻拔下发簪交给她。她微微一笑，将发簪放入翠萍手里，道:“今日你受惊了，这个给你压压惊。”

　　翠萍又要跪下，一边道:“小姐对翠萍有再造之恩，翠萍实在没脸要小姐的东西。”

　　云文舒将发簪塞入她手里，合上她的手道:“拿着吧，日后还要你劳心劳力呢。”

　　翠萍再三感激才敢收下。

　　云文舒看了看一片寂静的松鹤园，道:“回去吧，照看着老太太和小少爷，翠荷翠莲两个毛躁，不如你令人放心。”

　　翠萍又磕了两个头才往回走。

　　河清看着她的背影道:“额头上起了一串大青包，倒真是个实在的。”

　　云文舒望了望四下无人，带着他们转到假山后面，邻水而立，瞥了春和一眼，道:“莫再自己琢磨了，我拆解给你听。你疑惑你告诉我的明明是在翠萍褥子底下找到了簪子，为何我偏偏说是在翠花枕头底下发现了，并且说置物架留下了她的手印——这一点以你的聪明肯定已经猜到了我在诈她，或许你更疑惑的是我为什么确定是她，如果猜错了又该怎么办。”

　　春和咬了咬嘴唇，海宴不屑地白她一眼。

　　云文舒这次却看向海宴，缓慢地说道:“一件事不能够只看最浅显的部分，你要看这件事的出现是为了什么目的。小偷偷花头簪显然不是为了钱，一是运出去变卖并非易事；二是这个东西祖母一直想着，过不了多久我就会验看，事发太快，而库房中明明有不那么惹眼的东西更适合偷取。不是为了钱那是为了什么目的呢？花头簪被偷，无论如何翠萍难辞其咎，翠萍倒了谁收益谁就最有可能是幕后黑手。”

　　“这次谁会得利最显而易见的就是翠花，如果这件事的罪责完全在于翠萍，那么她必定将代替翠萍成为老太太的心腹。而如果这件事也指向翠花，那么翠荷翠莲两个人难脱干系，不过他们两个向来默默无闻不得重用，而且两人优势相差不大，即使斗倒了前面两个，松鹤园第一把交椅落在谁头上却也未可知。故她们两个虽有嫌疑，却比翠花要次上一等了。而从翠萍褥子底下搜出簪子，可见此次阴谋专为陷害她一人，嫌疑最大的便只有翠花了。”

　　河清沉吟道:“小姐诈她两次诈了出来，可是要是她就不承认，狡辩到底又该怎么办呢？”

　　云文舒似有所指地看了春和一眼:“老太太信谁？官府信谁？尊者不说，便是你们与松鹤园诸人，又会信谁？在权利的碾压面前，小聪明不值一提。”

　　春和的呼吸微微急促，云文舒盯着她继续道:“老太太性子直，我天真懵懂，翠花这一步原本算得上聪明。我想你比她要更聪明，做主子的肯定希望底下人越聪明越会察言观色越好，但如果聪明有余而忠心不足，反倒时刻可能咬你一口。”

　　春和慌忙跪下:“奴婢驽钝，但知忠心侍奉小姐，不知其余。”

　　云文舒展了展衣摆，转身道:“既驽钝，便不如驽钝到底，最可怕的是以为自己有几分聪明，却不够聪明。”

　　云文舒走出两步，忽然觉得胸膛中翻涌激荡，似乎灵魂在里面乱撞一样，她努力稳住呼吸，脊背绷得笔直地往前走。海宴察觉她步伐微滞，不动声色地上前掺着她，云文舒感激地望了一眼，一行人沉默地向敏思院走去。

　　等回到了院子中，景明正在廊下打瞌睡，见到她们回来立刻站起来迎上来问安。云文舒吩咐海宴、河清伺候她更衣，三人一进屋便将门闭了。景明惊奇地看了看失魂落魄的春和:“哟，这是怎么了？就陪小姐去个老太太院子，还能有办砸了的差事？”

　　春和因云文舒莫名不和善的话语正在心烦意乱，自己这愚蠢的妹妹偏想着看她笑话，当下也不愿意搭理她，转身便进了耳房中。景明看她态度恶劣，自也是十分生气，只是想着她向来一副恬静的样子，何曾有如此烦躁惊慌的时候，也有些放心不下，当下跟着她进了耳房，放软了语气问道:“到底怎么了？做错事小姐训你了？”

　　春和摇摇头，还是不想说话，抓过被子蒙上头不再理她。景明上赶着关心她还自讨没趣，重重一哼改上外面扑蚊子去了。等耳房里清净了下来，春和却有些怅然若失似的，不是不想跟她说，是当真不知从何说起。自己不过是观察小姐的举动，揣测小姐的言行，模仿小姐的风态，学习小姐的手段，从没有能够抓住指摘的实质错误，原本想着便就算小姐有所察觉也只能自己恶心自己，是绝说不出她的错的。她没想到以往一向天真懵懂的小姐竟能如此敏锐而犀利，不仅看穿了她的心思，还拎出来敲打——是啊，哪需要有什么实质错误，惹得主子不快便是错误！春和闭上了眼，一滴泪流了下来，她想为自己谋一个好前程有错吗？想让父母妹妹过上好日子有错吗？便就是小姐，也想着要嫁高门大户，不愿意嫁给乡野的穷小子吧！她猛然起身，到镜子前去擦干眼泪理顺头发，未来的姑爷定是要纳妾的，小姐的丫鬟总归比外面不知底细的强，对小姐她会更加乖顺的，只要能胜过河清海晏，何愁不能够捞个姨娘当？

　　云文舒在海宴河清的服侍下将又皱又脏的外袍脱下，露出里面的麻衣来，她胸中激荡的魂魄也渐渐趋于平静。河清展开一件新的外袍，问道:“小姐还午睡吗？”云文舒摇了摇头:“上午睡太久，有些走困了，不睡了。”河清伺候着她穿上新外袍，忽然有敲门声，三人向外看去依稀是景明的影子。海宴低着头为云文舒整理系带，云文舒问道:“有什么事吗？”

　　景明回道:“小姐，云管家在二门处候着，想请问小姐可用得上他。”

　　云文舒挑了挑眉，对二人轻语道:“这区区片刻，便已内外通传。”

　　河清道:“许是院子外面的有看热闹的，给管家说了一嘴他便上心了吧，处置府中这样的事也是他的本分。”海宴握了她的手一下，道:“你就是看谁都是好人。”

　　河清一头雾水，看向云文舒，只见她脸上没什么神色，河清问道:“云管家哪里惹小姐不高兴了吗？”

　　云文舒摇了摇头:“没有，只是管家须清楚尽职尽责与越俎代庖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