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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红叶回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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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扭头对景明道:“你去跟管家说,我已经处理过了,等爹爹回来我自会说与他听,不劳烦云管家了。”
景明应了退下。
河清一边要去倒茶一边道:“胡太医说小姐病中容易害渴,要多多喝水,如今病刚刚好,也要多喝水才是。”她走到桌边一摸,茶壶竟是冰冷的,不禁皱了眉头:“这景明也太轻狂了些,竟连时常备茶都忘在了脑后。”
经她一说云文舒才觉得渴,道:“倒了换些白水来吧。”
河清甚是惊奇,抱着壶看着她,云文舒愣了一下才想到前世是因被吕窈娘陷害她才只敢喝白水,今世乍然提出这样的要求,难免河清感到惊奇了。海宴推了河清一下道:“去换吧,小姐等着喝水呢。”
云文舒笑了一下道:“病刚刚好,就想喝点没有味道的。”主人自是不必要向仆人解释自己的用意,可是她希望她和河清是不一样的,她不愿意防备身边的每一个人,最后成为众叛亲离的孤家寡人。
河清也不再多言,微微一笑端着茶壶出去了。
海宴走近和她一同望着河清的背影,道:“她是最用心伺候小姐的,难免发现什么不同。”
云文舒轻轻叹了一声:“我知道,幸喜河清性情妥帖,纵使有疑惑,不该问的、不该行的绝不逾越。我与她算来十几年没见了,虽时常念起她,再见时固然也欣喜,可相处起来难免有陌生之感。”
海宴劝道:“便顺其自然吧。”
云文舒收住感慨,道:“我去书房看一会书,你去跟门房上的人说,等老爷回来了一定立刻通知我。”
等海宴走了,云文舒推开书房的门,立在门口,几乎有些贪恋地看着这屋里的陈设。书房是她记忆里不多的一片宁憩之地,也是她最长久的老师,在这里她沉浸在书册中忘却外面的蝇营狗苟,她从书中学习反抗吕窈娘的阴谋诡计,她偷偷教睿哥儿识字念书...
她一样样的抚过那些熟悉的物件,心中万重感慨,自她出嫁后吕窈娘便假托失火将敏思院付之一炬,为的是减少她婚后归宁,这里的一切也都葬送在大火中了。
她抚过一个带锁的木盒的时候顿了一下,盒子上繁复的花纹似乎是什么咒语,一下引得她心情欣快了起来,嘴角也忍不住带了笑。锁并没有扣上,这锁本来也只是向别人传递一个她不愿意别人动这个木盒的信息,云旷不会动,洒扫的丫鬟不会动,睿哥儿够不着,即使不锁上也是安全的。
她将木盒放到书案上,拿下锁轻轻打开,里面是一张张平整的红叶,有些已经干的酥脆,有些还带着潮意,最上面那一张几乎是新鲜的,而每一张红叶上都有着簪花小楷书着的一行行墨迹。
她一张一张翻看,欢喜之余却不由漏出一声叹息。沈府是陛下御赐的宅邸,楼台水榭、池阁假山都一一完备,府中引得隋河之水作景,一路曲折萦回纵贯全府,直到流入下一个府邸。
母亲刚去世的那一阵子,她悲伤得无以复加,看了本志怪小说道天下河水终将汇入幽冥,所以时人有放河灯的习俗,河灯漂流不堕可将生者的信寄与亡者。她自然知道这是无稽之谈,河水将会汇流入海洋——可是海洋又会通向哪里呢——怀着一丝荒诞的期望,她在府中溪流边站了半日。时也是深秋,寄远亭畔红叶落纷纷,她拾了一张画了自己正在练习的山水,希望母亲能够看见。
这张载着无言思念的红叶顺流而下,漂往她未知的地方。本对这种传闻没有抱希望,却在几天后寄远亭边发现了一片被枯枝拦下的写满了字的红叶,她激动得几乎颤抖,以为是母亲寄了回信。等捞上来一看,失望之余又不住惊奇,那红叶上图文并茂讲解了不同山体的皴法,母亲向来是不懂这些的,字迹也绝没有这么工整清秀,这定然不是母亲寄回的,但她却无意收获了一个知己。
她想隋河流淌过这么多宅邸,这枚红叶和其他普通的落叶杂在一起,却偏能遇见一个“好事之徒”拾取了并且教导她画画的技法,真是一种玄妙的缘分。
她疑惑这红叶既是漂往下游,又如何从上游漂来回信?难道大家小姐能够轻易进出府邸,跑到上游再将红叶放下?
旁敲侧击问过父亲才知道,原来这隋河的流向整体是由西向东的,因这附近达官显贵引水改变了河道,流经此处是先转折向北流,穿过重重高墙之后再拐向南,绕过重重台榭最后回归至原本由东向西的轨道,形如一个布袋。如果有户人家在“布袋口”处,宅子内有向北流与向南流的两处河段,便可能同时能收到她传往下游的红叶并且从上游寄回。虽明白了红叶回流的原理,但当时的她认为这个有缘人是母亲冥冥保佑,为了排遣她的悲伤送来的,她害怕戳破这一层奇幻的面纱,显露出母亲已经和这尘世全无牵连的残酷真相,是以从不敢问那个人的身份,而那个红叶友也默契地从未曾问过她是谁。
她为防外人拾取自己的字迹生出事端,以左手写信酬和,如此二人便以落叶为凭,成为了一对未曾谋面的知己。
红叶友的博学令她震惊,她们谈古今,论时政,和诗词,谈论的全不是两个闺中女子该谈论的东西。她时常会想,溪流的那一端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她跋涉过那么多的山水,阅览过那么多偏僻的书籍,有着新奇而深刻的见解,或许她已为人妻,或许她已见过世间百态,更甚至她已经是耄耋之年,只是有一颗年青的心。她也算见过无数贵妇人了,却从没有一个向她这样博学而自由,温和而豁达。
云文舒生出无尽的艳羡,她日后有可能成长得如同她一样吗?
回忆到此云文舒叹了口气,自从继母进门之后她成长成了与她期望完全相反的样子,一日日地陷入泥潭之中,保住性命都已经极其艰难,更遑论自由。自从她出嫁之后,这里付之一炬,这些红叶也一片不留,她与这位亦师亦友、被她当做母亲来依恋的闺中密友也完全失落了。
她一页一页翻过来,翻到最后一张,最近他们在联诗,最后一句是对方联的“征雁字一行。凛风肃北漠,”
她蹙眉思索了一下,那时候她怎么联得来着?想起来了,是“衰草覆秋霜。万物有时节,零落实可伤。”
此时看来未免太过颓败了,她摇了摇头,将旧日思绪摇去,那时候的自己尚有闲情伤春悲秋,等吕窈娘进门祖母去世之后,这种雅致的闲愁连想都不敢想了。
她左手持笔,蘸了蘸墨,提笔写到“细雨绿南荒。江月沉琼璧,”红叶上的字迹规规矩矩,端正得如同一个个敲木鱼的老僧。
她放下笔,静静垂着眼睫看这一片殷殷如血的枫叶,现在的她再不是以前赏风吟月的纤弱小姐了,死过一回的人,还有什么可恐惧、可惋惜的?前路的风霜雨雪,尽管来吧。
她再也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