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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投石问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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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老太太前天才去看了因病不能请安的云文舒,却觉得有好久好久没见了似的,见她好了高兴得不得了,拉着她的手问饮食、服药、睡眠等等状况。云文舒被她皱巴巴干哄哄温热热的手握着,就觉得死去过一回的心又渐渐暖活起来,她也反握着祖母的手一一温言笑答了。云老太太突然一拍脑门,道:“瞧我,年纪一大就忘事!今天狗剩儿他娘给了我一套头面,样式是时兴的,正适合你们小姑娘戴,我老太太戴了惹人笑话,给你留着呢。”
云文舒闻言一笑,普天下估计也就这两个老太太管大理寺卿吴俊生叫狗剩儿了,又想到老太太嘴里的时兴怕是得追溯到开国去。她推拒道:“吴奶奶给您的,您就留着戴吧,我年纪小又在孝中,一时半会也戴不上呢。”
云老太太连忙吩咐翠萍去拿来,一边道:“前段日子她那个文绉绉的媳妇想要两个白瓷瓶给她弟弟家送礼,我瞅着你爹爹恰有一对,就给了狗剩娘,她就拿了这头面换了。我瞅着适合给你压箱才留下的,金灿灿沉甸甸,拿出去多有面子。”
云文舒心知那必是那对前朝官窑的薄胎白釉瓶,上辈子因今日她哭闹着要母亲,祖母急匆匆赶去安慰她,吴老太太没能拜访成,是以并没有这遭事,那对白釉瓶后来也成了云文绮的陪嫁。云文舒今天一睁眼就看见一桩和前生不一样的事,不禁大感痛快,道:“奶奶做事也太周道了,本来一对白瓷瓶能解吴奶奶的急,给了她也没什么紧要,但吴奶奶这个人素来刚强,要是白给了她反倒让她觉得欠了咱们的,奶奶没把她当老姐妹似的。吴伯伯也刚直,必会折了钱来,这一来弄得不好看,二来肯定也会让吴伯母难做,奶奶这收了吴奶奶的头面就成了老姐妹之间交换些小物件,既亲切又好听!”
云老太太笑出一团褶子,点了点她的脸颊道:“我做事再周到也没有你这张嘴周到。”
云文舒抿嘴笑笑。
翠萍捧来盒子,笑吟吟道:“小姐快看看,老太太巴巴得给小姐留下的呢,金灿灿,任谁看了都喜欢!”
说罢轻轻打开盒子,云文舒打眼一瞟,眼睫微动,这原是一整套的以佛家意象为主题的头面,挑心乃是坐在莲花座上的摩利支天,三面六臂,当中一面神态宴然,左侧一面张目怒视,右侧一面则为猪面青面獠牙。时人铸摩利支天的首饰着多,却鲜少有人将形态各异的三面都铸上,立意不可谓不奇;摩利支天身上所带的环佩璎珞上的花纹都流畅而清晰,做工不可谓不巧。云文舒伸手去拿,却险些脱手,心中不禁感慨——吴奶奶真是个实在人,不说这精湛的工艺,就是这实打实的金子也真是不让他们云家吃亏。
云文舒捧着给云老太太看:“奶奶您看,这摩利支天的指甲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可见这匠人是下了大功夫的。”
云老太太接过眯着眼瞅了瞅,递给云文舒道:“这也是你吴奶奶疼你。”
云文舒又去逗睿哥儿,睿哥儿本来坐在对面安安静静吃糕点,云文舒拿着耳环在他耳边比,道:“好不好看啊?给睿哥儿打个耳洞好不好?”
睿哥儿奋起反抗,拨开她的手道:“不好!”
他年岁小,掌握不好劲道,这一拨整个将首饰盒推到了地上。云文舒先起身捂住了祖母的耳朵,与此同时首饰盒砰然落地发出一连串的声响,云老太太握着云文舒的手肉疼道:“好乖孙,有这么快的手不去捞上一把吗?”
云文舒撒娇撒痴道:“孙女一心想着奶奶,奶奶还要埋怨人家。”
云老太太忙道:“没埋怨,没埋怨,真是我的好乖孙...”一边忙乱道:“翠萍,快来捡起来,这金的银的就是不禁磕,可不能冲撞了菩萨——心肝宝贝睿哥儿,吓到了吗?小讨债鬼,你不会轻点吗?”
睿哥儿吃着糕点闷闷地瞪了云文舒一眼,云文舒见状一笑继续观察众人的反应。刚刚首饰盒落地的时候屋里的几个丫鬟都被吓了一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现在翠萍在捡首饰,四个一等丫鬟之一的翠花则不住打量翠萍。云文舒坐回去,看着翠萍动作越来越迟缓,表情越来越惊疑,笑问道:“怎么了?”
翠萍的脸色越来越灰白,只张着口不知说什么。翠花掩口轻声道:“回小姐,似乎是少了一个。”
云老太太闻言将盒子拿过来点数,果然少了一个。
云文舒眼波一转,在翠花脸上略一停留,就又盯着翠萍。翠萍的身躯不可自制地抖起来,云老太太将首饰摆好,冷着脸问道:“翠萍,库房一向你看管,怎么回事?”翠萍颤着声道:“回老太太...翠萍...真的不知...”
云老太太扬手将杯子〔卒瓦〕到了地上,茶水溅湿了翠萍大半幅裙子,云老太太怒道:“你不知!首饰从送过来就是你保管你不知谁知!跟你说好好看管着我要留着给大小姐,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我知道你们一个个的觉得我一个土老太太,什么事都不懂,惯常想着糊弄我,我!”云老太太急促地呼吸了两声,云文舒一惊,连忙去给她顺气一边急道:“奶奶息怒!奶奶,奶奶,区区一副首饰,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睿哥儿惊得大哭,云文舒一时顾不上,继续劝道:“奶奶听我一言,您是云府老太君,说一不二,就是父亲对您也恭敬孝顺,谁敢糊弄您?”
云老太太紧握着云文舒的胳膊哭道:“慧姐啊,奶奶没用,奶奶净给你们丢人了!”
云文舒立时汪了两包泪,心知云老太太定是在外面也受了委屈,不仅又怒又气又是心疼,劝道:“奶奶怎么能这么说您是朝廷一品诰命,内阁首辅的亲娘,谁敢看不起您就是看不起父亲、看不起朝廷!”
云老太太只是抹着泪摇头,云文舒内心焦急,瞥见睿哥儿在河清怀里哭闹不止,连忙接过他塞到云老太太怀里,道:“奶奶快哄哄睿哥儿,我们都哄不好呢。”
云老太太连忙拍了两下睿哥儿,渐渐止住抽泣,睿哥儿哭得打嗝,还伸手给云老太太擦眼泪,云文舒忍住哽咽,让海宴去打些温水,她则替云老太太整理略有些凌乱的鬓发。等打了水来,亲自拧了湿帕子庄重地替云老太太整理仪容,好在云老太太向来朴素,在家时从不涂脂抹粉,省去了许多不便。等给云老太太擦完脸,云文舒又随便给睿哥儿揉了一把,抹去了他满脸的鼻涕眼泪。
她一回首,不知何时门口乌压压跪了一大堆人,仅剩她们祖孙共她带来的丫鬟等人立着了。她又给云老太太顺了顺气道:“奶奶听我说几句,翠萍姐姐的人品您是知道的,这么些年来比这头面贵重几倍的金银珠宝她又不是没见过,那些她尚且分毫不取,又怎么会偷一个您时时留心着、我马上要过目的首饰呢?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发现少了一个花头簪,她岂不是自毁前程?这势必是有人想要陷害于她,如果我们只责罚她,岂不是正中了歹人奸计?”
云老太太已经平静下来,只是不时抽噎一声:“慧姐你说得有、有道理,不知道到底是谁呢?”
云文舒一下一下地顺着云老太太的背,一边道:“当初咱们采买的都是没什么牵扯的奴婢,建府也没有几年,您又管得严明,这院子里的侍女想要将赃物运出府中也不是件易事。昨天头面才送过来,她偷去的首饰肯定还在这院子中,咱们先找到簪子,再细细盘查是谁偷了簪子还要陷害别人”
云老太太仰起脸来,有些呆呆地问道:“这院子这样大,能藏的地方多了,能找到吗?”
云文舒不着痕迹地觑了翠花一眼,只见她微微屏息,凝神听着。她道:“能进库房的也只有有头有脸的那几个,先从她们的卧房找起吧。”
云老太太也有四个一等丫鬟,分别是翠萍、翠花、翠荷、翠莲,翠萍是最得脸的一个,四个人共住一室,现下四个人全在屋内跪着呢。云文舒吩咐春和去翻她们的卧室,吩咐定要细细翻查,看还有没有人偷其他东西。
等春和走了,云文舒也不顾地上跪着的众人,只与云老太太说笑话、逗闷子,云老太太原来是气得很,却也架不住这么个乖孙女一力地逗笑自己。见云老太太展颜,云文舒终于松一口气,搂住她的脖子道:“奶奶以后再也不许说自己没用了,没有奶奶谁疼慧娘呢?”
云老太太捋一捋她的头发,笑道:“你爹疼你疼得眼珠子一般,怎么就成了除了我没人疼的小可怜了?”
云文舒的笑微微一顿,道:“有些话哪能给他说呢。”
云老太太假装惊讶地道:“呀!我们慧娘长大了,有小女孩心事了?有什么心事快给奶奶说说。”
云文舒忸怩道:“哪有什么心事,不过觉得睿哥儿太烦人了罢了。”说着却在睿哥儿软软的脸上吧唧亲了一口,睿哥儿嫌弃地拿手使劲擦脸。云老太太再禁不住,终于开怀笑起来。
春和走进来回禀,刚一张口就被云文舒挥手招过去,示意她附在耳边说。春和轻声说道:“回小姐,簪子是在翠萍褥子底下发现的。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可疑的东西。”云文舒一边听,一边望着翠花点点头。
等春和回禀完,她轻轻将花头簪摆回去,抬眼瞥向翠花道:“东西从你的枕头底下搜出来,你怎么说?”翠花脸上血色尽退,表情极是惊惧,瘫坐在地上,道:“小姐冤枉!一定是翠萍偷了故意陷害我!”
“哦?无论谁偷的,东西丢了一定会向她问责,陷害你对她有什么好处?你是怎么想的?你想着同是一批进府的,你自觉也不比她差,怎么偏偏她成了老太太眼前第一得意人?如果把她逐出去,你资历比翠荷翠萍都要老,这松鹤园的第一把交椅就必定是你来坐了是吗?”
翠花膝行向前,抓住云文舒的裙角,喊道:“小姐冤枉啊!”云文舒不悦地皱一皱眉头,春和立刻有眼色地上前,一脚将翠花踢开,叱道:“什么东西,小姐金尊玉体也是你随便碰的?”睿哥儿被吓得微微瑟缩一下,云文舒眉头皱得更紧。
她抬手轻轻抚了抚睿哥儿的后脑勺,一边道:“库房向来打扫得勤,置物架木板的漆面上更是擦拭得镜面一般,刚才春和告诉我在上面发现了一个手印,是不是你过去一对便知。云府待下人向来宽厚,不过你若狡辩到底,到时候也免不得向官府报一条人命!”
翠花面色转为灰白,磕头如捣蒜:“小姐饶命,小姐饶命,是我...还请小姐饶命!”她忐忑又谄媚地道:“小姐料事如神,将奴婢的心思猜得一点不差,小姐真是一个活菩萨!奴婢一时冲动,犯下大错,还请小姐开恩,奴婢愿意为小姐做牛做马!”
云文舒不愿再听她聒噪,对着跪在屋里屋外的众人道:“都起来吧,还愣着干嘛?压下去,等父亲回来发落!”
婆子丫鬟们噤若寒蝉地站起身来,两个心思活络的婆子率先上前把不断挣扎哭嚎的翠花扭出去了。
屋里顿时死寂下来,众人连呼吸声都努力压低,只有翠萍时不时仍跪在中间时不时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抽噎。
云文舒打量她一眼,只见她大大的眼睛中盛满了泪水,怯懦、哀求、惶恐地望着她。云文舒转向祖母,道:“奶奶,孙女办得这半件事可还过得去?”
云老太太早被她刚才的表现折服,不住地夸道:“这哪是过得去,是好的很啊!慧娘,奶奶没看出你还是个女包龙图呢!”
云文舒轻轻掩口笑了一下,道:“若是奶奶信得过,那慧娘将剩下半件事也一并做主了?”
云老太太疑惑道:“还有哪半件?”
她轻轻一指跪着的翠萍,道:“监守不严,这件事翠萍姐姐固然有错,但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谁也防不住那奸人蓄意陷害。翠萍姐素日如何您是清楚的,她没爹没娘,只有老太太您疼她,她想方设法让您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敢忤逆您呢?孙女认为这次罚她一个月的月例便罢了,只是翠萍姐姐是您手底下的人,还是要问过奶奶想怎么处置?”
云老太太望着翠萍大幅溅湿的裙摆,心中也有些愧疚,翠萍向来恭顺她是知道的,本就是从别处受的气恰遇到时机爆发了出来,倒是让她这么当众难看。
云老太太点了点头:“你的安排最是妥帖,翠萍还不快谢谢大小姐?”
翠萍将头磕得满屋作响,难掩惊喜道:“谢谢小姐,谢谢老太太,谢谢小姐,谢谢老太太...”
云文舒微微颔首,道:“你先下去整理一下吧。”又对屋里屋外站着的诸人道:“都去各忙各得吧。”众人齐声谢过了,才各自散去。老太太四个一等丫鬟中只剩翠莲翠荷两个在屋里,这两人不敢走开,又不敢惹云文舒的眼,悄悄走到角落里拿起针线默不作声地绣了起来。
云文舒轻轻道:“奶奶,翠萍姐这次错还真不在她,又是要打又是要拿的,她受的惊吓也是无妄之灾,以后还要用她这个一等大丫鬟,她在众人面前闹了这么大个没脸,日后如何服众?我看奶奶不如赏她两件衣服首饰,一来安抚一下她,莫使好人寒了心,二来也让底下人看看,您还是倚重她的。”
云老太太自她张口就不住点头,等她说完不住夸道:“我的慧娘怎么想得这么周到?慧娘真是一个大孩子了。”
云文舒被她夸得微微红了脸,撒娇道:“还不是因为是奶奶的孙女?”
她们两个一低头才发现睿哥儿不知何时已经巴着云老太太的衣襟睡着了,云文舒惊奇道:“这么吵闹他也能睡着,是个小猪吗?”
云老太太轻轻拍了她一下,道:“你小时候也这样,我抱着你去赶集,才看着人家搭台子唱戏呢你一歪头就睡着了。”
云文舒笑嗔道:“我才不这样呢。”看云老太太也有乏意,体贴道:“我这衣服又是皱又是脏,不像样子了,我回去换衣服,奶奶搂着睿哥儿午睡吧。”
云老太太赶走了一个瞌睡,有些茫然地道:“这就走了?这一晌午闹闹腾腾的,都没好好和你说会话。”她虽年老体乏,却总想着多留一留儿孙,就是坐着看看心里也踏实。
云文舒笑道:“我下午来奶奶这吃饭,下午捉一只奶奶养的鸡炖一炖吧,这几日生病总是清汤寡水的,嘴里没滋味。”
云老太太又高兴起来:“好,好,我给你抓最肥的那一只,等我起来就抓,炖上它一下午。”
云文舒帮着把睿哥儿抱上床,别了云老太太,慢慢向敏思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