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斤吉

4、据比

　　“这几日你去了何处？”
　　扶桑半卧在枝头，看着池面上那个姗姗来迟的人，表面云淡风轻，实则难掩心中欣喜。
　　这番景象倒让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这个小人儿时的情景，只不过眼前这人眉眼间放着心事，了无了曾经的那副天真。
　　“莫非你当真嫌腻了每日与我这老人家待在一处？”
　　扶桑打趣道。将青尊掷向忘忧，一滴未洒，淡淡的银色光晕笼罩着周身，双目似一汪清水，波澜不惊，青丝随着她的动作微扬起来，举手投足间皆是那般出尘绝伦。
　　小忘忧不在的这几日，这温源谷还真显得冷清了不少。
　　忘忧一手接住，却不像以往那般迫不及待地跃上枝头，只为离眼前那人更近一步。
　　她没有回答，看着扶桑割破手腕，将血滴于池中。
　　沉默了片刻后，她毅然问道：
　　“若是我与苍生之间须得选其一，你会选谁？”
　　她的眼中闪烁着一粒晶莹透亮的光，似是怀抱着最后的希望。
　　这几日，忘忧在幽冥之中晃荡，日日看着上方那团亮光一点一点地减弱，不眠不休。
　　“……如若你愿意，留在这里陪我如何。”
　　昔日的那番话一直缠绕在她心底，成了她往后余生唯一的信仰。
　　忘忧对世间万物皆毫不关心，唯独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能在她的心口烙下深深的印记。不知从何时起，她竟在她的心中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
　　扶桑不去看她，也不作回答，她看着苍天大地，饮着酒，却不似往常那般恣意潇洒。
　　或许一切皆从她们相遇的那一刻开始便已注定。

　　“都是因为你们……”
　　黑暗之中，忘忧的声音压得极低，冰冷得直透进人的骨髓，鬼魅妖兽皆逃命般地接连后退，四处散开。
　　一股气息自她脚下腾地而起，被压制的戾气全数涌出，瞬间破开，幽冥竟起了阵千万年来都不曾有过的狂风，红衫随之翻飞，似是为幽冥布了一处红霞，苍白的面容托于其中，美得可怖。
　　灵木疯了般扭动起来，树枝盘蜿如蛇向黑暗之处涌去，顿时哀嚎遍野，震穿了幽冥。待恢复原样之后，灵木上挂满了无数妖兽的躯体，皆穿膛而入，无一幸免，血不断沿着枝头顺着枝干流入血池，说不清的诡异。
　　忘忧勾起一抹赤红的唇，身周血气翻涌，狂狷邪魅。
　　突然，一阵异响自幽冥深处传来，忘忧侧耳细听了片刻，仿佛是铁链曳地的声音。
　　莫非，这幽冥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忘忧决心一探究竟，便顺着声响传来的方向向黑暗深处走去。
　　越往深处越不见鬼魅妖兽的踪迹，四周安静得出奇，唯有那铁链曳地的声音越发清晰刺耳，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见远处一缕萤光般大小的暗光破开了黑暗。

　　一束幽暗的红光直直连通了幽冥与上方的天地，乍看之下似是一人蜷曲着身体浮于其中，头垂在胸口，头发披散直垂于地面之上，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他的面容，他的身体颤动着，似在挣脱禁锢，却又动不了分毫，他每动一分，便会响起一分铁链曳地的声音，尖利刺耳，引得心中一颤，但肉眼之下他的身躯却并无任何束缚。诡异的是，随着躯体的颤动，他的头似是与身体分离了一般在他的胸口晃动起来，丝毫不像固定在脖颈之上。
　　突然，这具躯体猛然动了一下，幽冥竟也随之震了一震，他的头却是跟着换了个方向，垂于背部。
　　那人脖颈处一个诺大的断口呈现在她眼前，由一小块血肉联系着，将断未断，勉强将头与身体连接在一起，甚是触目惊心，他的双臂断了一肢，残留的血肉挂在断口之处，模样十分可怖。而他的容貌却是生得清秀非常，剑眉星目，细长的眼中闪着一丝细光，与这可怖的肢体格格不入。
　　这人浑身上下毫无半分生气，这百年来她竟不知有这东西的存在，想来定是她刚才的那番举动引发出了这处动荡，这才将他惊醒。
　　而这人似是与幽冥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又为何会被禁锢在此处，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忘忧被牵引着往前，伸出手向红光中探去，刚一触碰，便有千丝万缕的思绪一股脑涌入自己的脑中，顿时跌入一片黑暗。
　　她在黑暗中越陷越深，觉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洞，以及心中一阵长长的叹息，又或是对长存天地不死不灭的惋惜与无奈。
　　也不知在这黑暗中坠了多久，忽见一丝亮光投了进来，忘忧半梦半醒间觉着自己立于大山之巅，望着前方海浪翻滚，风起云涌。

　　“这漫漫长世何等难熬，倒不如那海中大鱼来得快活。子夜，你且说我们立于这世间究竟是为何？”
　　一个声音从自己口中传出，却又并非自己的声音。
　　一袭青衫映入她的眼睑，眼前这人眉目如画，灿若星辰，墨色发丝被一支木簪束起，温润如玉，随他一同俯瞰着这遍地山河。
　　他莞然一笑，没有回话，而自己的心中倒是泛起一阵心安。
　　“幸而有你。”
　　这声音不受控制地再次从自己的口中发出。
　　无数碎片般的画面闪现在她的眼前，转瞬即逝，继而，四周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我等定与共工族人同生同灭，战死方休！”
　　一阵此起彼伏的呼声传来，洞穿了黑暗，只见一个朱发之人立于大殿之上，没有腿，巨大的蛇尾盘在身下，身躯巍峨，神情庄严。她伴于身侧俯瞰四周部众，众人皆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一股熊熊烈火自心中燃起，将此前的空洞无奈燃烧殆尽。
　　忽然画面一转，四周一片混乱，满目疮痍，乌云遍布天际，雷电嘶鸣，山被破开，地被崩裂，海水被血染得通红一片，裹着腥味一遍一遍地拍打着海岸，似一只贪婪的巨兽，将岸上的尸体一并卷走。
　　自己似是杀红了眼，嘴中泛着血腥味，手中的刀剑一刻不停，心中弥漫着一阵嗜血的快感。
　　那唤作子夜的人此刻已是血迹斑斑，青衫褴褛，墨发披散于肩头，木簪不知了去向，间隙之间回过头来对自己凄然一笑，似是诀别。
　　她的心中顿时涌起一阵酸涩。
　　突然，一束刺眼的强光扑面而来，这个灿若星辰之人在自己面前生生被击得四分五裂，坠入了大海，她伸手去抓，却扑了空，什么也抓不住，自己的心似乎也在这瞬间被扯碎。
　　“子夜！！！”
　　这个声音绝望地嘶吼着，一滴冰凉自脸颊滑过。
　　忽见一柄银斧狠狠劈来，离自己仅毫厘之间，继而陷入了黑暗，再无知觉。
　　又是一片无尽的黑暗，空气凝滞，静默无声，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与心跳，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在黑暗之中响起。
　　“当初的一念之间，却再无了回旋的余地。伏羲，我是否错了？”
　　是何人在说话？她想睁开眼，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睁开，她飘浮在一片虚无之中，那种空洞无力之感再次袭了上来。
　　“大错已成，但望以己之身能平了这天怒。”那人回答。“你我虽以犼之魂镇于四方立了这幽冥，奈何封印还未立成，但恐无法长久，而今你我势衰，终将归于混沌，若是这些污秽之物趁机卷土重来，必又是一番生灵涂炭，须得一法以作牵制。”
　　“这据比位列我等创世之神，趁他灵识尚未散尽，以他之力或许可得以作撑。”
　　话间，忘忧感觉自己犹如被千斤之重的大山压住不断地向下坠落，动弹不得。
　　“女娲，你可后悔……”

　　忘忧猛然惊醒，环顾四周，仍是身处幽冥红屏之外，一步未曾挪过，但她自己却像是活过了千千万万个四季轮回，心中一阵怅然。
　　想必自己定在触碰红光之时不小心侵入了他残留的灵识，刚才看见的想必是他的过往。
　　此人唤作据比，曾经似乎听扶桑无意间提起过。据比乃创东、南、西、北、中五方方位神之首，居中位，乃共工旧部，玲珑心思，神勇无比，曾在大战中战死，不想竟出现在这里。
　　原来幽冥竟有这样一番过往。
　　忘忧猛然想起虚无之中听见的那番谈话，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她看着那折颈披发，不断挣扎着的据比，勾起一抹诡谲的浅笑。
　　她抬头望向上空，目光悠远绵长，似是要洞穿幽冥看向那个她心心念念的人。

　　“既然你无法作选，那我便替你做了这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