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斤吉

5、南荒·八桂林

　　忘忧回到温源，已是夜间。一轮圆月挂在天际，似是触手可及，漆黑的天空微微泛蓝，淡薄的浮云流转，为其罩上一层薄纱。皎洁的月光透过拂于半空的白衫，衬得那人越加清冽如玉，飘然出尘。
　　她屏息轻轻跃上枝头，生怕惊醒了这睡梦中的人儿。
　　青尊凌乱地堆散在她身旁，忘忧无奈一笑，真不知这几日她是喝了多少酒。
　　看着这被自己日日思念着的面容，她伸出手轻轻拂过她的鬓发，却又不敢触碰分毫，就着这毫厘之间的距离慢慢地抚过她的额，她的眉，她的眼，描摹着这副面容，似要将它牢牢印在心底。
　　无意之中，她的脸慢慢贴近，最后蜻蜓点水般落在扶桑的唇角后又猛然惊醒，匆匆逃离。
　　如此这般玲珑透彻不染尘凡之人怎容得自己玷污。
　　然而这轻轻一吻却已在她心中点燃了一把终可燎原的星星之火。

　　几日后忘忧重又出现在了扶桑眼前。
　　“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扶桑看着忘忧说。
　　扶桑觉得这十几日的时间好比过了几百年，她确确实实地以为从今往后又要回到一人一鸟的孤冷生活，心中空落落的一块，觉着这时间也比以往难熬了许多。
　　“这几日有要事处理，未来得及知会一声。”
　　忘忧向扶桑解释道，眼睛却不敢看向扶桑，想起那日夜间的情景，她生怕自己这一看便再也控制不了心中不断涌起的那股欲望。
　　“回来便好。”扶桑轻声说。
　　她虽看淡了这等红尘之事，也知道忘忧终有一日会离自己而去，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她却始终做不到一颗平常心。
　　“我说过往后余生会陪着你，就定会陪你到底。”
　　忘忧像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一般，抬头看着她的侧影说。
　　“你这小孩话可别说得太早，你可知我的余生有多长？”扶桑笑道。
　　“无论多长，我都陪你。”
　　看着忘忧认真的神情，一个东西梗在她的胸口，顿时让她说不出话来。

　　接下来几日，一切回归平常，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除了扶桑日日裂开又愈合的手腕，以及忘忧暗自的心神不宁。
　　突然，一声巨响传来，似是雷声轰鸣，一道金光自天际闪过，拖着长长的尾巴隐入了云中，一向波澜不惊的温源池水竟也跟着震了一震。
　　“龙鱼？”
　　扶桑看着那道金光消逝，眉头微微皱起。
　　“龙鱼自八百年前女丑被十日金乌炙烤而死之后便与大蟹一同沉睡于归墟无尽海，再未出现，今日怎会出现在这里？”扶桑自言自语地说。
　　女丑乃上古神巫，灵山巫族之首，善于求雨，有悲天悯人之德，而独角龙鱼则是她的坐骑，可穿云入海，她常骑着龙鱼巡行于九州原野，行过之处皆金光粼粼，此外，她还有一只大蟹，脊背长有千里，巨大无比，一跃可激起海浪万丈。相传昔日十日并出之时，她行至南荒，见民生疾苦，便舍身求雨，立于大山之上，生生曝晒了十天，奈何金乌纨绔，滴雨未落，而女丑本是肉身，哪经得起这十日的炙烤，最后竟被晒死在了这大山之上，或许是上天感其恩德，她死后竟尸身不化，长年累月地卧于山中。
　　这些年来闲来无事，扶桑时而会与忘忧说起一些旧事，每每谈及女丑，便是一阵唏嘘，而这神巫的故事在忘忧听来却是万分可笑。

　　扶桑与忘忧一同寻到归墟。归墟无底，自创世便已经存在，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皆汇聚到这无底之洞里，但归墟中的水却始终没有一丝一毫的增减。
　　看着眼前这不见尽头的巨大沟壑，片刻之后，扶桑转过头对忘忧说道：
　　“看来我们有事可做了。”
　　随即挑起一抹淡然的微笑，就像发生的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最终还是闲得无聊了不是？”
　　忘忧笑笑回应，眼中却像是洞穿了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事情一般平静。
　　“这一去恐怕要废些时日，你可愿意与我一同前往？”扶桑问道。
　　虽说看似是在询问她的意见，而忘忧却听出了一番她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的味道。
　　“看来你这是离不得我了？”
　　忘忧讳莫如深地看着她，内心却是一阵欣喜，就算扶桑不让她去，她也自然是会去的。
　　“这不是怕你腻了每日待在温源谷，改日你再一声不吭地离去，我倒不知去找何人讨我的晨露佳酿了。”
　　忘忧着实没发现这看似潇洒于天地，万事皆不放在眼中的扶桑大神竟如此记仇，真不知这到底是好是坏。
　　好在她们并无需行李，也省了番工夫，唤来化翼便随着龙鱼消失的方向去了。
　　龙鱼所到之处必会留下金鳞，用灵识一探即可寻到，二人便一路顺着金鳞的踪迹寻去，直直寻到了南荒。
　　她们行至一片漫漫树林上空时再也无法探测到金鳞的踪迹。
　　“龙鱼在此处消失了。”忘忧说。
　　“下去一探便知。”
　　忘忧点点头。
　　接着化翼一声长鸣，俯身盘旋而下，穿过笼罩着树林上空的云雾飞入了林中。
　　林中空旷如野，并无茂密的草木，只有几棵直径约有数丈的参天桂树笔直立于其中，枝叶重重叠叠，竟绵延了方圆数百里。
　　“这莫非就是你曾经提起过的八桂林？”忘忧一手扶上巨大的树干问道。
　　“不错。”
　　八桂林由八棵桂树组成，硕大无比，遮天蔽日，绵延百里，形成一片森林，因此被世人以八桂命名。
　　忘忧环顾着四周，寂静无声，雾气笼罩了整片树林，完全看不清周遭的状况。
　　“此时晴空万里，怎的会有如此大的雾气？”忘忧不解地问。
　　“这不是雾气，是瘴气。”扶桑神情严肃地说，“八桂林乃是仙林，众多仙鸟神兽的所居之地，怎会出现瘴气？”
　　“我去看看。”
　　说完，忘忧纵身一跃上了身旁桂树的枝头高处，向下俯身望去，却仍是灰蒙蒙的一片，只能看见一颗颗穿透瘴气的八桂树。
　　“可有寻到龙鱼的踪迹？”当那袭红衣飘然而下时，扶桑问道。
　　忘忧摇头。
　　“瘴气蔽目，什么也看不见。”
　　“看来还须得褪了这瘴气方可。”
　　接着，扶桑一拂手，瘴气接连向后褪去，周遭视野逐渐清晰了些。
　　见前方似有一个人影卧于树下，忘忧连忙走了过去。当扶桑正要跟过去时，瘴气从褪去的方位再次涌了上来，竟连她也无可奈何，看来这绝非普通的瘴气。
　　“有趣。”她轻笑一声。
　　好在她这千百万年的神也不是白当的，这瘴气自然不能拿她如何，于是便直直地走了过去。
　　刚寻到忘忧身前，忘忧一把转身，用手遮住了她的双眼，或许是太突然，忘忧离她太近，心竟跟着漏跳了一拍，而扶桑倒是神色不改。
　　“你这又是做什么？”扶桑笑道。
　　“别看，污了你的眼。”
　　扶桑觉得好笑，轻轻将她的手拂下，说：
　　“我怎么说好歹也是个老神了，什么没见过，还需你这小孩来保护？”
　　扶桑走上前来，被臭味熏得用衣袖捂住了鼻子。只见一赤着上身的男子尸体侧靠在树干之上，身体诡异地蜷缩着，像是被烤干了一般，浑身烂红，一些皮肉黏在一起，身上无数道撕裂的创口，血迹黏在上面已经干涸，他的面目狰狞，眼睛睁得很大，眼球像是要夺眶而出，十分骇人。扶桑见有什么东西像是在他的腹部蠕动，便将他侧翻过来，一道诺大的伤口呈现在她眼前，她被惊得后退了一步，此人的腹部自胃部起被直直剖开，里面的状况尽显眼前，一条长蛇盘在他的腹中蠕动，咀嚼着其中的血肉，内脏都快被吞噬干净。
　　扶桑虽说活过了千百万年，但世间向来太平，如此这般残忍的手段还真是极其少见。
　　忘忧见扶桑脸色有变，皱了皱眉，将她揽在身后，挡住了这具尸体。
　　“说了叫你别看。”
　　听她这话，扶桑怎会让一个小娃娃看轻，这岂不是扫了她老神的面子，便将她一把拨开，说道：
　　“本神立于天地时你还不知在何处，怎的还管起我来了。”
　　说完便端详起尸体来了。说来也是惭愧，忘忧见到这种情形神情都能丝毫不改，平静如常，她一介老神竟还不如一个小娃娃。
　　忘忧知道扶桑好面子，也就心领神会地没再说什么了。
　　“看出什么了？”忘忧问道。
　　“奇怪。”扶桑说，“此人看似炙烤而死，但并无被火灼烧的痕迹，看来并非常人所为。”
　　接着便试图伸手接触尸体勘探原委，被忘忧一把抓住。
　　“让我来，别脏了你的衣衫。”她说。
　　“莫非你可探入灵识？”扶桑戏谑地看着她说。
　　忘忧一愣，缓缓松开手。
　　片刻之后，扶桑神情凝重地睁开眼。
　　“如何？”忘忧问道。
　　“此人乃被活活剖体而亡。”
　　“何人所为？”
　　扶桑摇头。她只听见此人连连的求饶声以及接下来绝望惨烈的叫喊声，并未见到凶手踪迹。
　　“此事定不简单。”扶桑的声音瞬间变得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