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斤吉

3、天命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郤，忽然而已。
　　扶桑存于世间千万年，见证了数不清的四季交换，斗转星移，自是不如人之一生短短数十载，当真从未像如此这般感慨时光之荏苒，曾经她只觉海枯石烂，沧海桑田，与她何干，而今看着这个小苗高的小人儿转眼之间便与自己一般大小，她竟头一次想要时间过得慢一点。

　　“我这藏了数百年的佳酿却是要被你给偷着喝光了。”
　　扶桑看着红衣女子手中的壶觞心疼地道。
　　只见那女子一手提着一壶从清池水面一跃，径直踏上了枝头，落于扶桑身旁，红衣伴着白衫在半空中飘拂，倒是相得益彰。
　　曾经那个团子般的小魅灵如今竟已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美人儿，青丝随意束在脑后，几缕鬓发凌乱地飘散在额间，唇间一点绛红，骨子里透着一股妖邪的美，如漆的眼眸细细看去，似是布了一层极浅的红。
　　忘忧将手中一壶递予半卧着的扶桑，飘然转身，自然而然地便躺在了她微曲着的双膝之上。
　　如今的忘忧可不比曾经那乖巧羞怯的小魅灵，胆子可不只大了一丁半点，不仅敢刨去她十分宝贝的晨露佳酿，竟还敢未经允许擅自卧于她的双膝之上，若是换作别人，早不知被她剥掉了几层皮。
　　“若是喝光了，我每日采集晨露为你酿了便是，甚是小气。”
　　说罢，她提起手中壶觞，闭目大饮了一口。
　　而今这忘忧的嘴却也是变得伶俐非常，时常堵得扶桑哑口无言，这倒让她有些怀念曾经那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小魅灵了。
　　若是日日如此，这千秋万载的岁月倒也算不得难熬了。

　　“这小鸟又去了何处？怎的日日不着家。”
　　忘忧问道。
　　自她来到这里的第一日起，这化翼每日于破晓之时便腾天而飞，消失于天际，无一日停歇，也不知去了何处，引得她着实好奇。
　　天下世人哪个见了神鸟不得跪地朝拜，更何况是她扶桑大神的神兽――天上地下独此一只的白色鸾鸟，也就这无法无天的小忘忧敢将其唤作小鸟。
　　“鸾鸟自歌，凤鸟自舞。自其诞生之日起，便注定永世孤独，它唯有在这天际不断翱翔，终生寻觅，一日不歇，至死方休。”
　　扶桑看着远处的天畔回答。
　　未曾想这化翼竟是如此悲戚的神兽，也是可惜。
　　忘忧心想。
　　不过这与她何干。
　　“那你为什么不阻止它？”
　　忘忧再饮一口，漫不经心地继续问道。
　　扶桑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任她在自己的膝上躺着。
　　“让它千载万载陪着我这老人家，已实属不忍，它愿做什么，便让它去吧。”
　　扶桑仍是一番云淡风轻的模样，说来也是，这些许年来，忘忧就不曾见她对何事上过心。
　　“奈何天命不得其归……”
　　片刻之后，扶桑似是喃喃自语般轻声叹道。目光探向远方，悠远而深邃，一时间让忘忧晃以为她口中所说的并非化翼，而是她自己。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从她口中说出天命两个字，那时她还不知其为何意。
　　二人静默之间，一阵悦耳清鸣自天际传来，化翼煽动着白色羽翼归来，落于清池之中，衔了一口水后，看着水中倒影悲鸣起来。
　　天下之大，无一知己，独存于这世间，自是睹影则悲。
　　忘忧不知扶桑这几千万年是如何过来的，是否也如同这化翼一般。
　　无妨，而今她再不是一人独自守着这方天地。
　　忘忧在心中暗自思忖。

　　若是时光能够就此静好，这绝不失为一个不错的结局。

　　血池中灵木根部的红已攀爬到了腰际，随着它的蔓延，忘忧的灵力也以不可估量的速度极剧增长，而今的她自是曾经的小魅灵所不能比拟的。
　　幽冥上方的亮光日益扩大，忘忧向来在幽冥与人世间来去自如，毫无阻碍，自是没有发现破口已足有她两个身子一般大小，然而意识到这一变化的妖兽们却是皆不安分地蠢蠢欲动起来。

　　翌日，她们如往常一般卧于扶木枝头，观天地流转，忽见一缕细烟自高崖之下徐徐升起，扶桑神色一变，倏而立起，眉目皆变得严肃起来，忘忧素来见惯了她淡然的模样，倒还是头一次见她如此。
　　“出了何事？”忘忧问道。
　　“天地初始，一约既成，世人有难，则可埋下玉石，燃香祭拜，以求神佑。千万年间，皆安宁平和，这燃香的次数细数过来也不过一二，若非情非得已，自是不敢叨扰，此次竟有人在这温源谷下焚香，想必定是出了大事，看来我须得去走上一遭了。”
　　“我随你去。”
　　说罢，扶桑唤来化翼，立于其背，忘忧跟了上去，随即化翼张开羽翼，随着细烟飘来的方向腾跃而去。
　　腾于半空中时，扶桑察觉到一丝微弱的异样气息。
　　“不好。”
　　继而，她径直向扶桑氏族所在之地转道而去。
　　忘忧自是也已经察觉到了这处异样，眉头一紧，眼中闪过一抹暗光，同她在幽冥屠戮时如出一辙。

　　果不其然，扶桑氏族此时一番惨状，部落中空无一人，一些草屋坍塌在地，四处散落着喷溅出的血迹以及人体的残骸，四周静默无声，情形甚是可怖，若是换作寻常人，定会被吓晕了过去。
　　扶桑此时满怀疑虑，自是顾不上忘忧这番不同寻常的漠然。
　　远处一屋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扶桑目光顷刻变得凌厉非常，暗光一闪，草屋顿时爆破开来。
　　一只浑身黝黑，面目狰狞的妖兽正在啃食着一具躯体，见扶桑忘忧二人后立即向她们猛扑过来。
　　眼看忘忧就要收敛不住自身的戾气，欲将眼前的妖兽撕扯成数块。忽见扶桑指间生出两枝扶木，盘绕成一柄利剑握于手中，在妖兽跃起之时一把刺穿了它的胸膛，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不过眨眼之间，忘忧这才将其强行压制下去。
　　扶桑看着妖兽倒地的尸体，心头泛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扶桑氏族世代依温源而居，自是受她庇佑，如今这妖兽就在她眼皮子底下作乱她竟丝毫不知，莫非是那幽冥生了变故？
　　扶桑思虑之时，一只妖兽自林中窜出，忘忧一把将扶桑护在身后，红衣拂起，一股强大的气息自她体内迸发而出，将那妖兽拦腰截成了两段，一缕血迹溅在她的脸颊，似是雪地绽放出一朵红梅，使其更添了一分邪魅。
　　这区区妖兽自是伤不了扶桑分毫，奈何忘忧心切，容不得任何人伤她半分。
　　这小忘忧的灵力何时变得如此强大，戾气相比数年前竟有增无减。
　　扶桑一向波澜不惊的心中生出了几分不安。
　　见四周归于平静之后，躲避着的扶桑氏族人纷纷迎上前来，朝着二人消失的方向一顿朝拜。

　　归于温源，扶桑片刻不停，一手触及扶木枝干，一束白光自她掌心晕开，沿着枝干蜿蜒直下，落于地面之时一股气息自扶木根部散开，四周草木皆受惊般浮动起来。
　　大战捷后之初，鬼魅妖兽四起，女娲与伏羲合力将其封于幽冥之后，为使三界得以维系，羲和大神于这温源谷播下扶木的种子，令扶桑担通三界，镇幽冥，护苍生之责，却不想如今被自己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幽冥入口破了这么个大洞竟毫无所知，着实愧于天地，愧对羲和。幸而为时不晚，否则这天下担怕是要毁在自己手中了。
　　扶桑割开手腕，血从伤口溢出，她将其滴于池水之中，血滴一沾池面便立刻化作一团白光晕开，转瞬消失不见。
　　“你这是做什么！”
　　忘忧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神情中尽是心疼。
　　“自是封了这幽冥。”
　　扶桑回答。见忘忧似要为她疗伤，将手一把抽出。
　　“无碍。”
　　说罢，腕间的伤口便自动愈合了。
　　“为何要封幽冥？”
　　“幽冥乃大不敬之地，本不该存于世间，幽冥若出，必将生灵涂炭，为了苍生，只能如此。”
　　忘忧心头一紧，若是幽冥被封，那她与扶桑或许再无相见之日。
　　“世间之事，不过尔尔，何须你如此费心？”
　　“我生而为神，自是要护卫苍生，此乃职责所在。”
　　话间，她翩然跃上枝头，白衫被轻风拂过，飘然若雪。
　　“神？何为神？神存于这世间难道就只是为了苍生？”
　　忘忧仰头看着那个高高在上，不沾红尘的人，这咫尺之间的距离似是隔了好几万里。
　　“自然。”扶桑恍惚了片刻，轻飘飘地回答。
　　千万年前，她也曾问过羲和同样的问题。
　　心之所向，吾往矣。
　　这是羲和的回答。
　　那时她还年少，自然是不懂得。
　　“若是没了这苍生，神又该如何？”忘忧不甘地追问道。
　　“那便无神。”扶桑看向远方，淡然地回答。
　　“不公。”
　　那时，她也觉得不公，而今这许多年过去，她却是忘了何为不公。

　　自那日起，扶桑每日皆割腕溶血塑封，幽冥破口以缓慢的速度日渐聚拢。
　　“你要这样到何时？”
　　忘忧试图阻止。
　　“这点小伤，并无大碍。”
　　扶桑对她淡然一笑，如同少时那般摸了摸她的头。
　　这点小伤对扶桑来说虽算不得什么，但对忘忧来说，每一道都似划在她的心口之上。
　　“苍生对你来说当真如此重要？”
　　扶桑没有回答，忘忧知道她的答案。
　　“天命如此……”
　　片刻之后，扶桑似是叹息般地轻声说道。
　　究竟何为天命？

---

作者有话要说：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郤，忽然而已。——《庄子·知北游》
鸾鸟自歌，凤鸟自舞。——《山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