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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车马粼粼(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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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鸣响彻整个平康坊时,宝髻亦步亦趋跟在李稹身后去给爹娘请安。
高阳夫妇二人的院子就辟在桃花小筑一侧,两个人没走几步便到了。高阳此时正坐在花厅里品茗,罗琅自寅时末便出发参朝,此时自然也见不到他。
宝髻气鼓鼓凑上去问:“母亲!我院里那么大的声响,你怎不来寻我呢!”
高阳不理她,将她拨开,反而扫过李稹一眼,神色淡淡道:“成阳郡王卯时便登门,不知所为何事?”
李稹对着冷淡的态度早已熟悉,毕竟这些高官贵胄都是这般看他的,他也不恼怒,认真作揖道:“拜见长公主。稹奉太子殿下之命来请永乐县主入东宫。殿下言,今日是最后一次请太傅教导我等,便来请县主一同前往。”
太子太傅卢公,乃范阳卢氏家主。其父曾拜正一品太傅,举朝上下,无一不尊;如今卢太傅也已是耳顺之年,拜为从一品太子太傅,东宫上下无一不尊,亦是满门风光。
不过,无论是陛下的太傅也好,还是太子的太傅也罢,都是个没有实权的官,顶了天也只能是叫旁人面上敬重,实地里是不如从二品的崔仆射的。
但说到底也是太子入崇文馆前的师傅,也曾教过宝髻几年,高阳思索着宝髻去也是无伤大雅,便也就点头同意了。
宝髻却没那么开心。
从前在东宫跟着太子公主们一同上课时就十分怕卢太傅,因为他总是板着脸,一言不合还有敲手心,罚抄书。好不容易劝母亲带她脱离苦海,如今又要回去——
岂不是要了她的小命?
思及此,宝髻连忙摆手:“稹哥哥……我就不必去了罢……”
说着抬眼观察高阳的神色。
高阳果然闻声色变,一双凤眸顷刻结冰,冷睨宝髻一眼,宝髻不由自主打个寒颤,立刻跳到李稹身边,扯着他的袖摆往外走:“稹哥哥快走,我已经迫不及待要上课了!”
真真是诛心啊……
宝髻转过身子欲哭无泪。
李稹一本正经地躬身辞别高阳,待走远了反手握着她的小手,微微勾了勾唇角。
宝髻小脸微烫,想要抽回手:“稹哥哥呐——这个、男女大防啊!”
李稹僵了僵,松开她。
“永乐,是我僭越了。”
他躬身作礼。
宜家从攒盒里拿出一块糕点递给宝髻,宝髻接过来,另一只手摆摆,满不在乎道:“无妨无妨……”
声音渐渐弱下去,李稹抬眼,果然是她已经吃上了。
他无奈地笑笑。
她还是和幼时一样,除了懂了点男女大防。
宝髻啃完糕点,唉声叹气:“这一大早连饭都没用上就被郡王拉去东宫,人家真是好苦的命呐!”
顿了顿,收起哭腔嘟囔着:“也不知太子哥哥是否用膳,要是能蹭上一顿该有多好……”
宜家宜室相视一笑。
马车早已备好。
宝髻一脚踩着杌凳,一手抓着李稹的臂,似乎是一路走来糕点吃多了此时瞧着上个马车都十分卖力。
这辆漆黑低调的马车里,谁也想不到坐着当朝最得宠的县主与最不得宠的郡王。
清早的长安城并不大热闹,只有各坊内或许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但坊间大道上并不热闹。甚至东西市才不过晌午开,此时热闹的估摸着也就只有朱雀大街——除却东西市最繁华的商业大道。
宝髻舔舔嘴唇,脑海里尽是朱雀大街里的酒楼茶肆。
一家醉仙居飘过……
一家盛茗斋飘过……
一家罢锦轩飘过……
待李稹注意到宝髻时,她已经似魔障般两眼发光,趴在窗棂边口水直流,口中念念有词,还听不大清。
他低声笑笑,道:“永乐,你这是作甚?”
宝髻提起绢帕在嘴上扒拉两下,神色恹恹道:“哎呦……肚子要饿扁啦!头要饿晕啦!”
偏生她还学陛下后宫里那几个总是装模作样、扶风弱柳的后妃,非但一丝人家的神韵全无,还有些令人忍俊不禁。
宝髻坐立难安,蹭来蹭去。又摆出各种姿势以此来彰显自己的柔弱无助。
真真是搔首弄姿。
偏她折腾半晌李稹愣是没理会她。
马车疾驰而过,很快就入了皇城。宝髻也放弃了装可怜,而是正襟危坐,颇有些皇族贵女的风范。
因入了皇城不可疾驰,外头的车夫便放慢了速度。车马轰轰阗阗驶过安上门街,一连越嘉福、重明、嘉德三门。
马车停下来。
宜家搬出杌凳,下车之后便请宝髻下车。
嘉德殿前早候着一个着急忙慌的小黄门,见这边已下马,立马奔过来,抹了一把汗道:“郡王、县主可算是来了,太子殿下早就在崇教殿候着了。”
李稹淡淡地点头应是。
宝髻则睁大两眼,刚下了车就往前奔。
宜家便抱着书箱攒盒跟在她身后一路小跑着。入了崇教门便看见不远处停着不知那位贵人的步撵。
待里头的人掀开帷幕出来时,宝髻才仿佛找回了一丝兴奋,凑上去就是一通抱。
此人是当朝大公主新城。
新城公主是庶出,生母是个尘垢秕糠的采女,大约是因为不受重视,生子后便撒手人寰,本该在冷宫的杂草丛生里长大的新城得太后垂怜,自幼养在身边。
否则,她便是连封号都无的人。
高阳时常兴庆宫侍奉太后,宝髻也与新城十分相熟,故而今日再见,分外高兴。
新城下撵,动作典雅,见宝髻一副饿狼扑食模样,笑道:“宝髻近来可好?皇姑许久未来兴庆宫,我也许久未见皇姑与你。今日倒沾了卢太傅的福泽,能叫我见着你。”
宝髻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一周,朝她身后张望:“长姐怎么不带些吃食?卢太傅授起课就像是和尚念经一般没完没了,又饿又昏,届时长姐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可该如何?”
新城早被她打趣惯了,低笑她促狭。
李稹上前,行礼道:“见过公主。”
新城正色道:“郡王不必多礼,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
其实这说法也只是新城客气罢了。怀王一族早与皇家没了多少血缘亲昵了,要不是当年世袭罔替的恩泽庇护着,恐怕早就沦为庶人了。
李稹心中清楚。
一众人寒暄两句便入崇教殿,太子正正色坐于书案前,卢太傅似乎不大舍得,眼眶微红,见他们入内,慌忙低头看手中书卷。
宝髻见此,鼻尖微酸。
太子已抬手相邀:“稹与新城妹妹请入座。”
宝髻气鼓鼓迎上去:“为何没有我?”
太子笑着拉她坐在自己身旁:“孤知道,即便是孤没有邀你,你也就自个儿坐下了。”
宝髻哼哼唧唧别过头。
斜下角的二公主平华起身拜见几位兄弟姊妹,虽不过虚岁十,却被她的母亲崔美人教得极好,身上处处是世家风范。也真不愧是崔仆射的外孙女。
角落里又站起来一个稍寒酸些的身影——庶出的二殿下李霁,虚岁十三,因生母身份低微而不大受宠,所以瞧起来格外安静。
所有人都款款落座之后,卢太傅也整理好情绪,勾起一抹在宝髻看来极丑的笑容,嗓音颤抖:“今日诸位聚齐,老臣最后一次教导诸位,明日之后,别易会难。”
宝髻低头吸了吸鼻子。
她最是见不得这样感伤的场面,如今只觉得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儿,她使劲闭眼,不让眼泪流出来。
卢太傅絮絮叨叨一阵,便开始赠给每人一言。
轮到宝髻时,卢太傅清清嗓子,唉声叹气一阵才道:“永乐县主只须记住一个‘忍’字便可。无论何事,切记容忍。像太宗皇帝般海纳百川,善于纳谏,县主便可不负长公主所愿。”
宝髻极郑重地点头。
但心底里早就将这一番话扔在脑后了,取而代之的是朱雀大街的吃食。
想着想着……口水直流。
宝髻痴痴地笑起来,明显一副神游太虚模样。卢太傅气得敲桌子:“永乐县主!”
宝髻猛不丁醒来,看着气得老脸通红的卢太傅,心中没由来一阵愧疚,她自个儿也有些赧颜,便自觉起身抱着书卷去了墙角。
平华公主掩唇轻笑。
结果她也被罚过来。
两个孩子目光相撞,各自送给对方一对白眼,又似商量好般一同别过头,哼了一声。
卢太傅气都被气笑了。
永乐县主与平华公主一向不对付。
宝髻的县主这封号来得是前无古人,自然有人不服,平华便是其中之一。平华仗着外祖是崔仆射,暗地里没少讽刺宝髻,宝髻仗着陛下的宠爱,没少打平华的小报告。
两个孩子自相识起已经掐了四年了,谁也不肯让步。
殿内香炉里氤氲盘旋着白雾,缭绕于殿堂之上,宝髻闻着安神香昏昏欲睡,又有卢太傅的夺命催睡音,宝髻更加觉得周公已将棋盘摆好,就等她过去了。
于是,两眼一闭,两腿一蹬。
“砰”的一声。
只见宝髻正倒在地上,笑得一脸满足,还有些莫名的痴傻模样。
太子想起身去到她身边,但也不敢动。他抬眼望了望卢太傅,只见他满脸黑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太子正犹豫时李稹已经起身去扶宝髻了。他的背影很决绝,似乎是不顾一切前去,将她揽在自己怀中,小心翼翼地捧着。
“永乐……”他温柔得仿佛能化作水,“醒醒。”
宝髻非但不醒,还砸吧砸吧嘴,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沉沉睡去。
卢太傅觉得自己都快冒烟了,好好离别伤感的氛围全被宝髻这一颗老鼠屎给祸害了。他提起戒尺狠狠敲打桌面:“真是放肆!成阳郡王、永乐县主目无师长,出去跪着!”
宝髻还未醒。
李稹也不知她昨夜是去哪家偷鸡摸狗了,竟然睡得这般沉!
他微微叹息,抱起宝髻往殿外走。
卢太傅不忍直视。
虽是年幼无知的孩子,可这自幼教给成阳郡王男女大防的道理是被狗给吃了?
太子有些落寞地看着李稹抱她出去,随后回头,那双眸子里早已没了所谓的失落,只有镇定,淡淡的镇定。
李稹抱着熟睡的宝髻在崇教殿前跪着,他解下披风盖在宝髻身上,随后将她揽入怀中,遮得严严实实,自己则跪得笔挺。
殿前守着的两个小黄门与一排侍卫是想看不敢看,盯着地面似乎是要盯出一朵花。过路之人要么捂眼,要么垂首回避。
永乐县主睡在成阳郡王怀里的消息不胫而走。等传到陛下耳朵里时,陛下还在蓬莱殿与皇后谈笑风生,乍一听闻险些折断了手中的狼毫笔。
陛下咬牙切齿:“这、这孩子是要毁了宝髻的清白不成!”
皇后替他捏了捏肩,笑道:“陛下何出此言?当年新岁宴上陛下不是许了这二人婚事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陛下是要反悔不成?”
她也算是看着这个孩子长大的,他与太子脾性相似,绝不是陛下所想之人,所以格外爱护了几分。
陛下却掀掉桌上一堆物什——笔架、砚台、茶杯、奏章咣啷一声飞出去好远,守在殿外的刘崇吓得立马滚进来捡,还不忘竖起耳朵偷听。
“公主之女嫁皇子,公主之子再尚公主,这是历来的规矩!即便东宫不娶宝髻,朕也绝不会让宝髻嫁了这等葭莩之亲!”陛下气得直喘,“否则高阳是要气得跳脚,指着朕的鼻子来说教朕!”
他倒是觉得李稹那孩子是个有前途的,只是……高阳不一定这么想。
“陛下难不成是要让朝臣上奏说您不守承诺吗?”
皇后一如既往地温柔。
陛下抓住她白皙的手:“那便看高阳的意思罢,朕总不能亏欠了唯一的妹妹。”
这已是陛下最大的让步了。
毕竟高阳是陛下唯一的妹妹,先帝留下的子嗣就他们兄妹二人,自幼感情极好,只是长大了便陷入权力、计谋的旋涡不能自拔,慢慢伦沉、迷失了自己。
他不能不顾高阳的意思。
他已经利用了高阳无数次了,不能再让她憎恶自己了。
殿外的一枝木樨上落了一只雀鸟,叽叽喳喳的,声音传入陛下耳中,他只觉得更加心烦意乱。
木樨的香味儿也随着一阵秋风萦绕在鼻尖,肩后是温柔皇后,她纤细的手指正温柔地按捏自己疲累的肩膀……
陛下忽然道:“中殿——”
皇后应了一声。
接着便是陛下妥协的声音:“朕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