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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车马粼粼(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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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再如何重要,都比不上九五之尊的位子。若一个帝王失了信用,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何况李稹也并非不好。
陛下揉揉眉眼,对底下恭恭敬敬伏地的刘崇道:“此事不必理会。吩咐下去,谁若是敢乱嚼舌根子,就将他给朕扔去喂狗!”
刘崇连连应是。
他着急忙慌地爬起来,躬着身子退出去。
宝髻睡得天昏地暗。醒来时惊觉自己躺在李稹怀里,吓得一个激灵站起来:“你你你——”
口无择言呐!
李稹淡淡地耷拉着眉眼,额间生了层薄薄的汗,低眉垂首,神情恹恹,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宝髻已经习惯了一些,跪坐在他身边问:“稹哥哥,我们不是在上课么?”
李稹顿了顿,答非所问:“你昨夜没睡?”
宝髻想了想,点头:“昨日被母亲莫名其妙数落了好一通,真真是一个委屈如何道了,想了一夜也不知我做错了什么……唉。”
她叹息不止。
李稹轻轻摸她脑袋:“长公主希望你做一个温柔娴静的大家闺秀。”
宝髻嫌弃地摇摇头:“大家闺秀有什么好的?一言不合就哭哭啼啼,真是烦死了。”末了,补了一句:“除了如意和长姐!”
柳如意是安国公府嫡长女,安国公府与长公主府比邻而居,所以宝髻自幼与柳如意相熟,是实打实的手帕交,关系好得恨不得躺在一张床上。
“其实你这样子很好。”他轻轻笑,“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觉得好。”
宝髻得意洋洋地颔首:“那是理所应当,你是我的哥哥,当然要觉得我好!要是李平华这个小羔子来寻你,你可千万不要理会她,你若是同她讲一句话,我们就绝交!”
李稹笑着点头。
其实他与平华公主本就无来往,更遑论平华这样的出身,定然不屑与自己为伍。
宝髻忽然反应过来,愧疚道:“我估摸着应该是我连累了你罢,稹哥哥,对不起……不然我今早不想来来着,一来是怕太傅,二来是瞌睡。”
“没关系。”
豆大的汗珠从他脸颊滑落,宝髻从袖兜中掏出帕子,轻轻擦拭他额间的薄汗。
“你跪了多久?”
“不多时,你无需内疚。”
宝髻扁扁嘴。她心底里再清楚不过,瞧着这个日头,他至少也在此跪了两个时辰了,估摸着膝盖都已经青紫一片了。
她心疼道:“那我也陪你跪着。”
李稹笑着看她,没忍心告诉她,她本就是要跪着的。
直至午时一刻,卢太傅才结束授课,踏出外殿一脸无奈地看着这二人。
他一再叹息:“县主请起罢,去殿内收拾着东西。”
言罢就离开了。从头至尾连一个眼神都没递给李稹,仿佛他是不存在似的。宝髻气呼呼道:“哼!糟老头子,凭什么瞧不起我稹哥哥?”
卢太傅顿住脚步。
宝髻吓得立刻捂嘴往还跪着的李稹怀里钻。
不过他并未再言语,只是拖着格外萧瑟的背影走了。午时的太阳倾洒下来,让这个本就长髯佝偻的老者的影子更加矮小,宝髻有些后悔说了那些话。
但他瞧不起她的稹哥哥,她很气愤。
李稹站起来,轻轻握起她的手,笑道:“永乐,你不必替我出头。人分三六九等,一靠气运,二靠功名。我既未投身钟鸣鼎食之家,又未考取四书五经之功名,只靠着父辈留下来的恩泽,自然也不怨得旁人不肯正眼相待。”
宝髻郑重地点头。
想要挤入王孙贵胄的生活,要么靠投胎的本事,要么靠考取的功名。大唐接前朝政法,设科举,广纳寒门。机会摆在眼前,也确实怨不着。
“没关系,稹哥哥可以考科举,你一定能成为状元郎,届时骑马游街,万人空巷,比那些靠祖上荫庇得官的人强得多!”
宝髻蹦跶两下,也想伸手摸李稹的头,只是太高够不着,只能放弃。
“你怎么知晓我一定能成为状元郎?”
宝髻抬首,站在她身侧高大的李稹正笑得恍若春日野穹,她眯起了眼:“我罗宝髻的哥哥什么目的达不成!”
眼眸弯弯。
李稹好似要跌在里面。
宜家在身后呼喊着宝髻,生生喊醒了李稹,他带着宝髻折回殿内收拾书籍。膝盖跪得久了,走一步都疼得钻心,不过还好,这些他都受得住。
李稹欲辞别太子带宝髻离开,只是未料到还未走得成,陛下身边的黄门刘崇便进来了,逮着李稹便道:“幸好郡王未曾离开,奴婢还怕郡王早早离席找不见您喽!”
李稹问:“可是陛下传旨?”
“是。”刘崇应了一声,继续道,“大家传郡王与太子殿下即刻入东内紫宸殿。大家此刻正在紫宸殿等着,奴婢不敢揣摩圣意,但却可告诫郡王,届时见了大家,无论听见什么都得受着,这是您自己种下的因。”
他颔首。
刘崇说得是他于大庭广众之下揽宝髻入怀之事。他其实,只是想让她睡得安稳些。
刘崇瞧着惶惶不安。
李稹不露声色,恭敬道:“多谢公公。”
刘崇又躬身去找太子。须臾便有宫人驾车而来,太子甩开一众官员只觉得身心畅轻,快步上了车。李稹也牵着宝髻上了辇车。
宫铃悠悠。
羊车小史二十人,皆服青衣,赶车去往大明宫。
许久,辇车停在紫宸殿侧。
两侧回廊侍卫庄严,李稹只觉得额见生了一层冷汗。刘崇步子极快,片刻便入内殿。
卢太傅早已面色生硬地站在陛下身侧。
李稹拉着宝髻跪下,伏地而拜:“臣叩见陛下,陛下万福。”宝髻也道:“永乐叩见陛下,陛下万福。”
陛下不言,也不免礼,李稹同宝髻便一直伏地,不敢起身。
不知多久,李稹侧目见宝髻额见生了些薄汗,便悄悄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一下,示意她要撑下去。
太子跪的笔挺,不知跪了多久,汗珠儿已顺着脸颊滑落。即便如此,太子还是道:“父皇,儿臣不知所犯何事,请父皇明示降罪。”
言罢叩首。
陛下上座于首位,指腹轻轻摩挲杯沿,似乎是在思索。乍闻太子言,轻咳一声开口免礼。
三人谢恩后起身。
陛下浅叩书案,良久道:“从嘉,朕想听听你这般行为的理由。”
从嘉是李稹的表字。
李稹拱手答:“陛下,稹不敢欺瞒。永乐忽然倒下,稹身为她的兄长,自然不能坐视不理。遑论太子殿下碍于礼法不能行动,稹便代为前去,但惊扰太傅授课,请陛下与太傅责罚。”
李稹跪的笔挺,一双凤眼狭长,却隐隐地熠熠生辉。
“太傅如何看待?”陛下又转而问一旁的太子太傅。
卢太傅行官礼,道:“郡王与县主若同气连枝,又与太子殿下埙篪相和,郡王蕙心纨质,乃怀王殿下之福,日后更是我朝之福。臣正因如此考虑,才肯放郡王离开,可太子殿下不可这般,身为储君,若将来于朝堂之上因内命妇骤离,怎对得起天下黎民百姓?”
这番话说得可真是一个冠冕堂皇。
说什么同气连枝、埙篪相和!不过是他瞧不上李稹罢了。成阳郡王走就走了,与他无关;永乐县主走就走了,也与他无关;他真正要教授的人是东宫是主人,与其他人无关。只是与这些孩子们相处多日,生出些不值一提的感情罢了。
在官位与权势前,这些皆不过是过眼云烟。
陛下未言语。
殿堂之上鸦雀无声。
须臾,陛下望了望李稹,道:“从嘉,朕当初接你进宫,是因你父亲是朕此生挚友,如今仿佛因果轮回,你同太子又手足情深,若日后你有入仕的心思,朕希望你能好好辅佐太子。”
卢太傅忽然赧颜汗下。
陛下这一番话算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怀王府袭爵三代,即便是开国时的皇亲国戚,如今也是葭莩之亲。关中世家皆因此不愿与怀王府来往,他本就瞧不上这个皇族远亲,故而平日里冷眼相待。
可今日,今日陛下竟然言怀王是莫逆之交!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是他之过错。
不等李稹向陛下回话,太傅直愣愣地跪下,扑通一声,惊了满堂宫女太监,重重帷幕后的婢子黄门跟着跪倒一片。
“陛下,是老臣目无下尘,老臣甘愿卸去太傅一职,恳求陛下恩准老臣告老还乡。”
李稹噎了一句,侧首看向卢太傅,动心骇目。
他上前几步,站定在老脸通红的卢太傅跟前,淡淡地、恭敬地说:“太傅……所谓‘德不配位,必有殃灾’。稹没有做郡王的资质,太傅自然不愿高看,稹也无怨。稹会好好读书,科举入仕,请太傅勿气、勿悲、勿疚。”
卢太傅惊心骇目。
原来,在世家大族的包袱里折腾惯了,眼界竟还不如一个不过十四的孩子。
他挺直了腰板,一双浑浊的眼此时清明异常。他对着李稹,拱手躬身。
李稹大惊,连忙扶起他:“太傅,稹受不起……”
卢太傅笑了笑,不语。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他眼界狭隘了。
评判一个人,从来都不是只瞧出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