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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大明宫词(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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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成阳郡王离开已有一炷香时间。
陛下敛了笑意,对高阳悄声道:“那孩子看出来了。”
极中肯的语调。
高阳拢了拢发髻,懒洋洋道:“这又能如何?不过是个孩子罢了,他能掀起什么大风大浪。”
陛下轻笑一声,道:“朕觉得他非池中之物,否则当年也不会给了他恩赐。”
高阳行礼,道:“兄长应了我这是最后一次,日后便莫要推吾儿入火坑,高阳自知此话忤逆,但还是希望兄长能信守承诺。”
她用了兄长,而非陛下。
这般亲昵的语调,仿佛让陛下回到了幼年时光,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尾巴高阳如今也长大了,如今也机关算尽,也能替自己出谋划策,排忧解难。
可惜……
他怎会如她的愿。
既生在皇家,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他晦暗不明地笑笑,道:“朕一言九鼎,自不会食言。”
高阳冁然一笑,道:“陛下,天色已晚,妹妹便先告辞了。”
正欲叫宝髻走时,却见她扑棱着两只小胳膊钻进花丛子里追着一只飞不起来蝴蝶。又不是明媚的天气,此刻的丛子里泥泞不堪……
哪有身为贵女这般不知礼数,如此放纵的?
高阳敛了笑意,快步前去揪了宝髻衣领子往出扯。
皇后连连去拦。
宝髻不明所以,两只小手捧着蝴蝶如若珍宝般伸到高阳面前:“母亲,你瞧……我将它赠给太子哥哥如何?”
高阳心软了软。
可她不需要这样傻里傻气的女儿,她要的是一个知书达礼、举手投足皆有风度,能担得起县主之名的女儿。
毕竟,从未有过公主的女儿封了县主。既然她得了这样的恩宠,就应该担起县主的架子。否则,就是叫世人嘲讽陛下的决策。
念及此,她闭了闭眼,狠下心打掉宝髻手里地蝴蝶,低声呵斥道:“你还走不走?”
宝髻兴许是被高阳这般模样给吓着了,当下“哇”的一声哭出来,高阳绕过去拉着她,向帝后行礼之后便带着她离开。
一路无言,唯闻宝髻底底的啜泣声。
前方掌灯的两个小黄门大气也不敢出,只得闷头往前走,暗叹长公主果真喜怒无常。
等高阳拉着宝髻上了马车,还见她哭哭啼啼个没完没了,冷着脸道:“罗宝髻,你瞧瞧你自己,还有个县主的样子吗?你投身皇家,不是叫你来享受荣华富贵的,母亲知道你年纪小,可你至少举手投足也得像个大家闺秀吧?”
宝髻鼻尖吹个奶里奶气的小泡泡,耷拉着眼皮子低声嗡嗡道:“人家……人家不要做大家闺秀……”
高阳没听清,便问:“什么?”
宝髻抬眼偷瞄一眼高阳,只觉得她凛冽的眉峰似尖刀刺入骨髓,她悄悄打个哆嗦,又是“哇”的一声,顺道含糊不清地说着:“人家……人家知道错了嘛!”
言罢,又是一阵呜呜呜。
高阳替她顺了顺背,一言不发。
马车缓缓踏过青石板,高阳深吸一口气,仿佛还混着雨后泥土的气息。
执金吾的六百闭门鼓声落时,坊间万家灯火,阒无人声。
高阳这个时候才回到公主府。
一身崭新的墨绿色圆领袍的男子沿着游廊领着一众侍从婢女大步流星地跨到宝髻面前,抱起宝髻就是一顿亲昵。
此人便是长公主的驸马——罗琅。
才哭过一场的宝髻此时眼眶通红,扭过头看一眼身后冷漠的高阳,趴在罗琅肩头道:“……脂粉味?父亲你去鼓吹居啦?”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平康坊是个风流薮泽之地,教坊女妓遍地都是,天下才子佳人皆聚于此。罗琅当年尚公主,将府邸选于平康坊时她就不大愿意。
将府邸选在这样的地方,岂不是要驸马天天偎红倚翠?
“驸马好生招摇啊……”
高阳斜睨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越过驸马,沿着抄手游廊往前走。
罗琅抱着宝髻追上去,低声笑道:“公主,我没有去。”
高阳别过头,似乎不大愿理他。
趴在罗琅肩头的宝髻捂着嘴偷偷笑,又附在他耳边低声嗫嚅:“哼哼……”
罗琅摸摸她:“你母亲同我置气了。”
宝髻满不在乎:“没关系的,母亲才不会真的生气呢!”
挑灯的侍女快步走在高阳三步之前,打灯照路,廊檐下的盏盏琉璃灯也泛着莹莹的烛光。
罗琅早已送宝髻回她自己的院落,如今跟着高阳三步远处,不言不语,倒是有些可怜。
高阳突然放慢了步子,细声道:“对了,本宫今日入宫替陛下料理了常国公,如今兵部侍郎只剩你一人。陛下固然要擢升人才,但你也要小心提防,若崔仆射在补上一人,那今日本宫与宝髻的牺牲就是白费了。”
她这话说得极慢,似乎还在思索琢磨什么。
“公主……”
高阳回头,他那双温柔的眸子里映着廊下灯火,似乎在熠熠生辉。高阳心头一震,勾起一抹笑:“怎么……”
她还未说完,罗琅高大的身影迎面而来,轻轻的拥住她。
高阳身后捧灯的两个侍女悄么声跪下。
高阳突然顿住,她轻轻地笑道:“怎么了,觉得我让你的掌上明珠受苦了?”
他拥着高阳,鼻息间的气息撒在高阳白皙地脖颈上,她觉得有些痒,下颚抵着他的肩头,双手抵着他的胸膛,想不安分地推开他。
许久,罗琅温和道:“我会护好你们的,往后……再也不会让你们涉险了。”
高阳轻轻“嗯”了一声。
月没参横,柳暗花遮。
自太极宫承天门城楼之上而起的六百声晨鼓声落,长安城渐渐活络起来。商户开业,商人进货,朱雀大街人影绰绰。
宜家一早起来便去侍奉宝髻,找了半晌却不见她的人影,急急忙忙让院落里的侍女们沿着游廊去找。宜室则去禀报高阳与驸马。
宜室才推开桃花小筑的侧门,正欲踏出去时却见一墨色圆领袍身影,负手而立于垂花门前,长身玉立,身影还有些莫名的萧瑟。
宜室绕过去,只抬头看了一眼便慌忙跪下:“叩见成阳郡王。”
他侧首轻轻笑了笑:“请起,不必多礼。”
宜室起身,垂首卑躬道:“郡王怎一早来此?县主也不知去了何处,我等寻不到她便预备去禀报公主。”
宜室也算是病急乱投医。且不说这个与长公主府并不大相熟的郡王为何一早出现在这里,只要能多拉一个人一同去找自家的小姑奶奶罗宝髻就好……
思及此,宜室抬头,小心翼翼道:“郡王可见过我家县主?”
“未曾。”李稹淡淡道,忽而又似想起什么,又话锋一转,“本王或许知道她在何处。”
宜室眸子一亮。
李稹不再言语,从侧门踏入,沿着抄手游廊绕至后院,从廊下望去,果然见宝髻晃荡两只小脚丫子坐在台基上,将白白嫩嫩的小脚伸进下方的小溪池里。
愁眉苦脸的,也不知在思索什么。
他沿着跨桥过去,坐在她身边。
宝髻叹息一声,忽然扬声,说:“哼,你这山贼要对人家作甚?本县主可是高阳长公主的女儿,仔细着我阿爹阿娘怕了你们的皮!”
远远站着的宜室一脸无奈。
县主什么都好,就是十分调皮捣蛋,还喜欢装模作样模仿旁人,兴许这次又在扮演被山贼抢走的良家子。
李稹轻笑:“嗯……若是被拐的娘子们都像你这般自报家门,那些个强盗山贼早就将你从山腰扔下去了。他们才不会留下把柄。”
宝髻气鼓鼓地别过头:“哼!稹哥哥一点都不配合我!”
李稹看着她散披着的乌发,轻轻揉了揉她的头:“一早起来你洗漱了么?”
“未曾。”
宝髻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工整的牙齿,一双眼弯弯如半月,整个人瞧起来傻乎乎的。
李稹笑道:“去洗脸梳发罢。”
“嗯!”
宝髻重重的点头,站起来沿着台基绕道楼阁正前。
宜家正候在那里。
不一会儿便有一大堆侍女服侍她洗漱、穿衣、挽发、簪花。
梳妆的侍女还贴心地为她贴上花钿。
宝髻朝着铜镜里绰绰的自己张牙舞爪一通,于是提起精白的裙摆,沿着台基一路跑回原处。
李稹已经不在那里等她了。
宝髻失魂落魄地松开捏着裙摆的小手,忽然眼前晃过墨色的身影,她抬起头,果然是李稹正站在跨桥上等她。
宝髻伸出双臂,纵身一跃——
李稹稳稳地接住她。
她抬眼,一双眸子乌亮乌亮的:“稹哥哥,你怎么一早就来了我家?母亲又未下拜帖,你是如何进来的?”
似乎从昨日再见李稹之后,宝髻便与他重新熟络起来。原先他还以为要让宝髻再接纳自己,还需费一番功夫才是。如今看来,什么都不必。
他从怀里掏出一件明晃晃的物什,是东宫的令牌,约摸是奉东宫旨意来长公主府。
宝髻便不多做纠缠,领着他一步一步踩着遍地的鹅卵石,重新回到游廊里。
她的院子是廊院式的,四周回廊环着正中的复层楼阁,其余便是假山池沼,小桥流水般的布景了。
只不过她不喜走水廊,就想踩着小桥,踏着遍地的鹅卵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