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处无言》烟雨楼春

6、线索

　　这是一段完全未经人工修缮的原始山路，古木参天，荆棘遍野，陡峭泥泞，极为难走。明楼几步之下，便觉心如擂鼓气若游丝，汗水成珠成串地滑落，四肢百骸疲累入骨，五脏六腑都齐齐抽痛起来。却硬是强撑着一口气勉力调息艰难举步，绝不容自己落后分毫。
　　就这样也不知捱了多久，整个人渐已虚脱麻木，只机械地挪腿前行，却突然被一股刺鼻难闻的焦味唤醒了所有的感官。明楼浑身剧震，下意识地放眼俯视：密密丛林峭石尽处，一辆惨不忍睹的道奇中吉普车残骸赫然映入眼帘——车上内饰、车窗玻璃、轮胎、甚至部分金属外壳的边缘已全部熔化烧光，面目全非的焦黑尸体层层叠叠堆压在一起，救护人员正小心将他们一具具分离、抬出、盖上白布等待法医鉴别。
　　到了这个时候，纵使明楼再怎么沉稳冷静处变不惊也不由一个趔趄，猝然被抽干所有的力气一般软倒在老常及时伸来的手臂中。
　　“明主任！”
　　“明主任！”
　　“您没事吧？”
　　“您怎么样？”
　　……
　　一声声关切的问候仿佛从遥远的云端传来。明楼虚弱地摆了摆手，扶住老常努力站直：“没事。头有点晕，现在已经好了。”
　　他话音才落，便仓促地低头掩唇重重咳嗽，继而抛开众人径自摇摇晃晃往前走，差点在转弯处撞到迎面而来的一人身上。
　　“嗄，你……”
　　来人显是从事故现场一路上来，沾满碎叶残草的军装已成了辨识不清的泥土颜色，风尘仆仆行止匆匆，满面焦虑却并无哀戚之色。二人四目相对，皆不约而同地大叫一声——
　　“你怎么来了？！”
　　黄司令老常等人连忙跟上，却惊奇地发现只这么眨眼之间，明楼的神气竟似转好了许多，不再像方才那般近乎万念俱灰的绝望。
　　“王部长，您已经下去看过了？”黄司令似乎无法相信来者的动作神速。
　　“是啊。别的认不清，是男是女还认不清？没有！”
　　王天风露出一副早知道的表情：“我就说嘛，能令当年的戴老板都赞服不已，愿抛千金收为羽翼的堂堂沙鸥，怎会折损在这穷乡恶水刁民土匪的手中？”
　　他边说，边上下打量着明楼一脸嫌弃：“怎么，真怕了？这点信心都没有，病怏怏的跑来干什么？被她知道了岂不是又要心疼你？”
　　“是啊，明主任，”大松了口气的老常赶紧接过话来：“小汪同志不在车上，您也不用下去看了。您的身体……还是赶紧休息一下吧！”
　　“就是，就是，这应该算是好消息。”黄司令意外过后，连忙忧喜参半地吩咐属下：“传我的命令，这里不用这么多人了。集中力量，继续搜索。”
　　“明主任身体不好？”若有所思的赵科长这时突然问道。
　　老常一愣。
　　方才除了自己就是他离明楼最近。明楼甩开他们走得再急，想必这位侦查科长不会没看到那缕渗出指缝间的刺目殷红。但首长的身体状况属于组织机密，虽然都是革命同志自家人，作为下级他又怎敢违反纪律擅自透露？
　　“战争时代留下了些旧伤。”
　　王天风也觉得此问有些突兀，但还是脱口简洁地给与了回答，一面冲老常不耐烦地挥手急道：“还发什么愣？赶快把人扶车里歇着去！跟个鬼似的还硬杵着干嘛？这里有我呢！”
　　“我明白汪副所长为什么回去了。”
　　赵科长深深凝视明楼苍白憔悴却仍若修竹玉立难掩光芒的清华眉目，戚戚动容：“湘西大山盛产药材。那黑龙寨的镇山之宝，便是一株千年仙草。医痼疾，起沉疴，尤对心肺耗损、气血衰竭等症有奇效，滋补元气，益寿延年。我想……”
　　不用他再多说，所有的人都明白了。
　　“我就知道这丫头……唉！”王天风狠狠一跺脚，再说不出任何话来。
　　明楼手指痉挛地揪住胸口，高瘦单薄的身子晃了几晃，眼看就要一头栽下。老常急切地伸手去拉，却发现他已死咬牙关自己站稳，紧闭双眼大口地喘气。再掩饰不住痛苦深深蹙起的眉峰下，只见两扇半月形浓密修长的黑睫在止不住地颤抖。
　　“明主任……”老常悬着心轻轻唤，却也不敢强行上前搀扶。正欲继续苦劝他回去休息，却听到气喘吁吁的呼喊声由远及近：
　　“组长！组长！”
　　一道纤细苗条的身影朝他们飞奔过来，待停到明楼身前时，又蓦地带出浓浓的爱切担忧变得低缓而温柔：“组长……”
　　“徽茵？”稍稍缓过来些的明楼压下翻腾在胸臆间的浓浓血气，努力振作着抬头诧异道：“你不在电讯处守着，跑来这里做什么？”
　　“我们去寨子里清理缴获的敌台和密码本，后来听说你来了……”
　　朱徽茵喘着气微顿了顿。也不知是不是一路小跑下来的缘故，她的颊上泛着浅晕，一双亮晶晶的眼里还透着莹莹泪意，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一方湘绣锦帕，轻轻打开，露出包在里面的一棵颜色清透的龙形碧草，声音哽咽：
　　“她大概自知难以脱身，所以将它藏在寨中留下了密码暗记。知道等战斗平息后，我会把它找出来带给你。”
　　明楼下颌咬紧，牙齿深深嵌入唇里。却到底没能忍住，一股热流还是夺喉而出，尽数喷在他仓皇间抬起欲掩住口唇的掌心中，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众人一声惊呼尚未出口，他却已飞快放下手来，若无其事地掏出帕子擦了擦，又恢复了人前一贯的端稳持重，波澜不惊地淡淡一句：“急火攻心，吐出来就不碍事了。”
　　将染血的帕子捏在掌心里攥着，他轻轻拂开好几只伸过来的手，挺直背脊四下一扫，漆黑璀亮的静邃深瞳如星如火，似要穿透这郁郁密林直看到苍山翠海的尽头：“老王，当年在特训班，像这样的一座大山我们要折腾多久？”
　　“五天。”王天风的目光也变得悠远起来，似乎又看到那些青春热血意气风发的燃情岁月。
　　“再陪我来一次，肯不肯？”
　　“明主任……”
　　“组长！”
　　几道惶急的阻止声中，王天风几乎眼珠瞪掉：身体差到这般还敢面不改色出此狂言者，除了这条作死的少爷蛇还真找不出第二个来！
　　“放屁！你犯浑把自己光荣在这大山里，黄司令可担不起这个责任！军区多少号人不少你一个病秧子，给老子乖乖回招待所等消息！”
　　王天风火冒三丈口不择言，明楼却异常镇定坚决地摇头：“我不能回去。曼春不在车上，那必是被困在了这深山某处，或许也在哪里留下了暗码求救，一般人就算见了也不认识。我一定要亲自找——碧落黄泉，也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你……”王天风气得直跳脚：“不是还有我，还有小朱，还有赵科长的侦察科吗？你拼着找回她自己吐血而亡，你让她没了你怎么活？”
　　“你能不能别老像只大马蜂聒噪个没完？一张乌鸦嘴咒了我大半辈子，明某不是还好好地站在这里？”明楼终于也忍不住沉下脸怼怒：“我既敢说，就能自己撑住，不劳费心！”
　　“你混账！这种大话都敢讲，还真是不识好歹……”
　　“你再说一遍？”
　　两人突然间剑拔弩张，在场的人都有些不知所措，想劝却完全插不上嘴。眼看形势愈演愈烈，还是赵科长踌躇着开口道：“二位首长不要吵了。我忽然、忽然想到有个情况……”
　　“什么情况？”两人异口同声问。
　　“也许……也许没什么。只是您刚才说，汪副所长有可能在这山里也做下了暗号标识。我突然想起，今天早上我带侦察二连从仙女峰漫坡而下，沿途搜山，发现有一户人全家出动砍树焚草，说是闹虫害要清理田坎。我们当时急着找人未曾留意，但现在回想，虫害不会只影响一家吧？这附近村民我们都在搞大动员，从没听说谁反映过这个问题……”
　　“所以，他们是在掩盖曼春留下的求救记号？”王天风眼睛一亮。
　　“不好说。但这还没到秋收，这个时候伐木烧草，确实可疑。”
　　“来，给我把位置标一下。”
　　黄司令展开地图，若干双眼睛紧紧跟随赵科长的指尖在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一个点上。
　　“应该……就是这里了。从图上看，确实在车子坠崖滑落的轨迹中。”
　　“这家人什么身份背景？”明楼凝眉沉思着问。
　　“我这就叫他们去查。”黄司令面色严肃冷峻：“另外，速速联系在那一片搜索的侦察兵，把这家人牢牢盯紧。”
　　“远距离监视就好，千万别打草惊蛇。”王天风赶紧又加了一句。
　　“放心，我养的兵，这点分寸还是有的。”
　　明楼抬眸与王天风对视了一眼，彬彬有礼地环顾四周道：“那就有劳黄司令和各位同志们了。我走得慢，还请大家先上去各忙各的。我认得路，不用管我。”
　　“那怎么行？”黄司令自然不依：“您是我们军区的客人，我要对您的安全负责……”
　　“算了，老黄，这人有多难伺候你是没领教。”王天风一翻白眼满面无奈：“反正骑云那还有辆车，让他跟着我好了，省得把你也逼疯了军区没人管。”

　　目送黄司令一行人原路回返走得远了，明楼这才伸手扶住一棵树干，挺得笔直的身子再支持不住地颓然滑下。一向讲究好洁的他，竟是完全顾不得什么地直接瘫坐在了一块遍是泥泞的岩石上，弓起坚硬瘦削的背脊直咳得撕心裂肺。
　　“组长！”朱徽茵脸色刷白骇得全身血液都要凝固，向他伸出了手却不敢去触摸。只能眼睁睁看他痛苦挣扎无能为力，任泪水衔在眼眶悠悠打转，终是串串滴落摔得粉碎，一如她疼到发颤的心……
　　“明主任，明主任，您怎么样？”
　　老常冲过去扶稳那抖得厉害的双肩，眼见他已咳得完全无法应答，急慌慌地为他抚背顺气。王天风也吓了一跳，忙将水壶递过去，跺着脚嚷：“喂，喂，你的药呢？刚刚还讲什么大话……”
　　一句话提醒了慌乱无措的老常，连忙从包里翻出药来送到他面前：“明主任，快把药含了！”
　　努力压下窜涌在肺腑间一波又一波的刺痒钝痛，明楼喘息着想去接药，咫尺之间，手指轻动，竟是蜷缩颤抖着再无一丝气力抬起。
　　老常见状赶紧将药塞进他嘴里，扶他静静坐着合目缓了好一阵，又接过王天风的水慢慢喂下几口，明楼方睁开眼歉然笑了笑，低弱无力地开口：“没事……没事了。”
　　“没事你个头！”王天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遇上你只能认倒霉，我和老常轮流把你背上去，让骑云赶紧把你送军区医院，免得你死这我老王说不清楚！”
　　“我毒蛇有这么容易就死？”
　　这次明楼没有发火，也没力气发火，只是傲然一笑，明明病弱却还是那般气势逼人：“老王，对那家人你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