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殇·迷情》思尽忧郁

18、第九计 隔岸观火（上）

　　刚一上船，青郁立刻头晕，趴着船舷吐了起来。

　　知道青郁晕船的毛病，老洪让慎王府开了几剂晕船药，上船前煮了一剂喂青郁服下。且这次没有像来时为掩人耳目租一条小船，而是坐了江上常年行走的大客船，可载一百多人，专门在江上接送旅人。可青郁还是吐得昏天暗地，最后只能扶着老洪才能勉强站着，那晕船药竟似一点效果也没。

　　胃里东西都吐完了，青郁仍不住地干呕。老洪把青郁抱进了定下的船上最好的房间，金管家也把船上的大夫请了过来。

　　青郁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听大夫道：“是晕船……药方给我看看……没问题，是这几样药……晕船晕得这么厉害的老夫行医多年还没见过……可能与小姐体质过于虚弱有关……我再开几贴补气养神的药，跟晕船药一起服下试试……如果还是不行，就用麻药让她昏睡吧，不然在船上呆两天她是受不住的……”

　　过了一会，青郁被人摇醒，见老洪捧着一碗药坐在床边。慢慢直起身来，也不说什么，接过老洪手上的药一口灌了下去，那药苦得就像放了一斤黄莲。精疲力尽的躺下，挥手让老洪出去。老洪刚出门，青郁觉得胃中一阵搅痛，立刻趴在床边将刚喝下去的药全吐了出来。

　　居然连药也喝不下了去么，青郁真没想到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居然怕晕船。勉强起身，走到窗边，夜晚的江风一吹，顿觉头脑清醒多了。推门而出，正对着洒满月光的广袤江面。江面上空无一物，只有偶尔突兀地飞出几只水鸟在江面盘旋，拉长了脖子嘶叫，衬得江夜更加安静。青郁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提起衣裙向船尾走去。

　　这样宁静的夜，广阔无边的江面，没有人的船尾，青郁想起了小时候母亲教给她的一首歌。张开嗓子，青郁轻轻哼起了调子，歌词慢慢地浮现在脑中。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
　　未见君子，忧心钦钦。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栎，隰有六驳。
　　未见君子，忧心靡乐。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棣，隰有树檖。
　　未见君子，忧心如醉。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青郁闭上眼，沉浸在自己歌声的余韵中。耳边传来低低的箫声，声音绵延而深情，是刚才歌的曲调。一段间奏过，青郁随着箫声唱起来：

　　“……
　　未见君子，忧心如醉。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歌声如泣，箫声低鸣。在清凉的江夜中交融呼应，缠绵相惜。

　　穿过江面升起的薄雾，迷迷朦朦，绕绕转转，一切是真实的，却又不真实，如梦似幻，如影似泡。走到船尾的围栏处，双手抚上粗糙的木围栏，青郁盯住眼前拿着玉箫静立的男子。

　　一根细长的竹杆被绑在船尾，横着伸向江面，而他就如一片羽毛浮若无力地立在竹杆顶端，一身宽大白衣被江风吹得向后展开，就像毫无支撑地悬浮于江面上。

　　他就像是这江上的水神，在静寂的夜翩跹而至，乘风踏波，淡泊地巡视自己的领地，一箫一曲，天上人间。

　　青郁心中泣道：流觞……

　　沿着细细的竹杆几步便走到青郁面前，跳上船板。纤长的手指轻轻伸向青郁的脸，指间挑起一滴晶莹的水珠，流觞疑道：“你哭了？”

　　青郁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已经泪流满面。

　　取出一块丝帕，流觞温柔地帮青郁拭去眼泪：“为什么哭？”

　　青郁摇摇头，她也不知为什么。

　　“《晨风》——你怎么会唱苍月国的民歌。”

　　仍然摇头。

　　流觞低头皱眉，却温柔而迷人：“为什么不说话？”

　　青郁嘴唇张合几下，却没有一句声音发出，才发现自己已然失语，泪水却流得更加汹涌。

　　流觞叹口气，伸手将青郁拥进怀里，柔声安慰道：“哭吧……”

　　青郁再也忍不住，将脸靠进流觞宽阔而温暖的胸膛里，泪水如决堤般潮涌出来。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流出这么多泪。她以为经过那么多之后，她再也流不出真正的眼泪，泪水只是她演戏的工具。然而现在，无限委屈与怨恨都化成满面热泪……

　　这几年，她从没有像今夜这般脆弱，仿佛她只是个平凡而柔弱的芳华少女，可以任性地表达出心中真实的情感，不用去伪装，不用去顾忌，也不用去算计。这一刻，世间一切都比不过眼前这神仙般的男子。

　　流觞胸膛里发出一道紫色的幽光，青郁低头，看见流觞的胸口挂着一块紫晶，只有指甲大小，发出的光却把青郁半个身子照成淡紫色。举起自己的手腕，那串紫晶手链仿佛有灵性地与紫晶坠子呼应着，发出比平时更加绚烂的紫色。

　　青郁与流觞被包裹在一片如梦如幻的紫光中，唯美惊人。

　　“哭完了？心情好了吧。”

　　青郁点点头。

　　“还是不想说话？”

　　“你……好巧，也坐这条船？”说完，青郁想一巴掌拍死自己，居然口不择言说出如此白痴的话。

　　“不是巧，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青郁的心紧了一下，流觞专门来找她？

　　“为什么？”

　　流觞不答，却握起青郁的手腕，问道：“你知道这串手链叫什么吗？”

　　青郁摇头。

　　“这叫紫魂链，而我胸口上的这块胸坠叫紫魄坠。这两样就是紫魂魄。”

　　“紫魂魄？”

　　“人有魂魄，紫晶也有魂魄。成型千年的紫晶已有了灵性，魂魄不能分离，魄能感知魂，并能找到魂。就是这紫魄坠指引我找到你。”

　　“你说魄能感知魂，难道……”

　　“一个月前，紫魄坠感到了紫魂链的不安和绝望，而三日前一晚突然爆发极致，然而又突然消失，归于平静，我担心你，从苍月国赶回来。看到你，我知道你一定又一次坚强地熬了过来。”

　　青郁震惊道：“难道这一年，我情绪的起伏都通过紫魂链传达给了你？”

　　“这一年，你受了很多苦。”流觞看着眼前的少女，从第一次见面他就见证了她的苦难。她是个可怜而坚强的女子。他这一生，只遇见过两个这样的女子，一个是眼前瘦弱的少女，另一个是记忆里那一抹骄傲而自信的俏丽身影。

　　青郁惨笑一声：“原来你一直都知道。”原来一直以为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品尝的痛苦孤独，千里之外还有一个人与她共同感受。

　　“我可以带你离开。”这是流觞第二次对青郁说出这样的话，第一次时，她还是妓楼里一个名叫小花被刻花了脸的下贱丫头。

　　“离开？离开什么？离开金家？离开留国？离开权谋？离得开这些，但永远离不开我这颗已经被腐蚀流着脓水的心。我已经不是曾经的青郁了，离开那些东西，我会活不下去。”

　　“还是不行么？”流觞轻轻摸着青郁的头，就像安慰一个小孩。

　　“流觞，你是因为可怜我才关心么？”青郁明亮的眼睛对上流觞的，睁得大大一下不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要听真话。

　　没料道她会这样问，流觞犹豫一下道：“是。”他不会撒谎，也不喜欢撒谎，犹其是对眼前这个聪明的少女。

　　青郁咧嘴笑了，笑得那么云淡风清，清爽干净。

　　“我累了，我回去睡觉了。”青郁说完也不待流觞回答，转身走回房间。关上房门的那一刻，立刻蹲下大吐起来，胃里早就空了，她就这样止不住地干呕着，眼泪混着胃里的酸水流下。她发疯地去扯手腕上的紫晶手链。紫晶手链却结实异常，无论怎样都扯不下来。青郁却又突然将手腕缩里怀里，像至宝一样将手链放在心口，一动不动。

　　还站在船尾的流觞身上的紫魄坠震动着，颤抖着，发出变幻不定的紫光。他知道青郁心里正进行这怎样的煎熬，她的痛，他一直知道。

　　“心荼，对于这个跟你一样坚强而倔强的少女，我该怎么帮她？而这二十年，你又在哪里？”

　　大开的窗户，被江风吹动的窗帘，一道黑影穿窗而入，落在靠着房门蜷缩着晕过去的小小身影旁边。将她抱起放回床，一摸额头，滚烫，来人不禁暗骂道：“你个笨女人，晕船晕得这么利害还去吹江风，不病才怪。看到个帅哥就那么激动，不就是白衣翩翩么？我也能给你立在竹子上随风起舞，要多飘逸就多飘逸，要多潇洒就多潇洒，我就不信我水唳不如那个老男人。”

　　小三，不，应该说水唳从身上掏出一个陶瓷小瓶，倒出一颗红色的药丸，塞进青郁的嘴里，一抬她下巴，药丸随着她喉间的滚动落入肚中。

　　“本教的炼神丹可解百毒，聚魂吊命，给你当晕船药真是大材小用，便宜死你了。”

　　水唳对上青郁双眼紧闭的小脸，美丽而清纯的面孔，诱人的红唇，心中暗道：要点报酬不过分吧。将脸凑上去，轻轻吻住青郁的唇，舔咬一番松开。

　　“真的跟想像得一样冷呢。”

　　身影一晃，空荡的房间静悄无声，只有墙上的窗帘随着海风放肆鼓动。

　　船两日后靠了岸。尽管青郁后来晕船的症状突然消失了，老洪和金管家还是担心她的身体，决定歇息一日再赶路。因是渡口，来往人多而杂。金管家与老洪一前一后将青郁护在中间。

　　青郁笑道：“这里人虽多，多是一些朴实的居民和旅人，不用这么紧张。”

　　金管家打扮得华丽铺张，一身铜臭味，看着周围经过的一些寒酸平民，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趾高气扬地走在前面。

　　来往的人见金管家财大气粗一副不好惹样，都远远的绕道。突然一个小乞丐被人扔飞起来，向金管家跌去。金管家虽身材肥大，动作倒还灵活，身子连忙闪过，那小乞丐却不知怎么的身子竟在空中顿了下，不易察觉的移了方向，一下撞到金管家身上。金管家连退几步，被几大步上前的老洪托住，稳住身子。

　　身子刚定，金管立刻破口大骂：“什么人？”

　　周围的人一看出事，立刻跑得一干二净，街道上站着四个莽汉，赤膊着上身，露出一身横肉，面相凶恶。其中一人道：“把钱给爷爷我丢下，否则谁也别想从我歧山四虎手里逃走。”

　　青郁道：“歧山四虎有名么？”却是问身旁的老洪。

　　老洪摇摇头：“歧山听过，是这里不远处的一座小山，歧山四虎没听过，应该是些粗野强人，不足为惧。”

　　金管家怒气冲天道：“哪来的野狗，竟敢在我……白千应面前撒野，也不张开你们的狗眼看看我是谁。挡我的道，想抢我的钱？找死！”

　　老洪上前欲将那四人打退，哪知那四人突然面面相觑，一人道：“白千应？难道你就是江湖上顶顶有名的白大侠！失敬换敬，歧山四虎有眼不识泰山，挡了大侠的道，大侠见谅。我们这就离开。”说完四人立刻转身跑得无踪。

　　金管家呆在当场，不明白眼下是什么情况。往日他报出“金管家”的名号，倒还可以震住一些人，“白千应”这名字早被人忘记，仿佛他就姓金，名管家。刚才怒火中烧，就要报出自己名号，却想到此行机密，不可外泄，硬改成了白千应。白大侠，这又是从何说起？

　　金管家问站在一旁的老洪道：“难道江湖上最近出现了一个叫白千应的侠士？”

　　老洪也不明白刚才的情况，低头想了想道：“被称为白大侠的倒有一两个，但都不叫白千应，这四人认错人了？”

　　青郁看这两人傻样，随手拿起旁边小摊上一把香木折扇把玩，道：“去把那个小乞丐抓回来问下就知道了。”

　　此话一出，金管家与老洪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刚才两人注意力全放在歧山四虎上，忽略了撞在金管家身上弹乱在地，又爬起跑开的小乞丐。金管家一摸钱袋，脸一红，咬牙道：“可恶。”老洪立刻欲奔追出去，却被青郁拦住。

　　青郁想到那个小乞丐手脚灵活，隐隐有点功夫底子，这样一个小骗局虽然高明，却骗不过她，如果是有人故意在她面前露出破绽，将老洪引走也不无可能。金管家不会武功，她会很危险。那个小恶魔自房梁出现过就没有现身，会不会跟在她身边伺机下手？这是不是他安排的计？

　　“算了，反正没多少钱，万一是调虎离山之计呢？”

　　老洪与金管家一想，确实如此。当即护着青郁找了一家较大的客栈投宿。第二日天刚亮就坐着刚买来的马车上路。金管家与老洪轮流驾车。当金管家从老洪手中接过马鞭，老洪钻进车厢道：“大掌柜昨日送来的消息，皇上欲立皇十四子为太子。”

　　“皇十四子？”青郁想了想，才记起住在皇宫里曾见过的那个才十岁的乖巧小孩。

　　皇十四子紫静，人如其名，是一个文文静静的男孩，做事规规矩矩，别的年幼皇子在一旁胡闹时，他就在一旁看着。皇上曾夸赞他道：“慎言喜静，知礼也。”他的母妃是桐贵妃，生得一幅妩媚容貌，妖娆撩人，虽入宫十年，容貌不减，丰韵更盛当年，是后宫最得宠的妃子。

　　“桐贵妃的父亲是现在的桐相国。桐相国的势力与神威将军不分上下。二皇子被封了炀王送出宫了，不过没给封地，将皇城一处别宫改成炀王府，让他住了进去。”

　　封了王就等于变相剥夺皇位继承权。二皇子的母妃是武贵妃，正是留国神威将军的妹妹。神威将军掌握了留国四分之一的兵权，势力不可小觑。

　　这次桐相国与神威将军之争看来是桐相国胜了。

　　“金家有没有表明白立场？”

　　“没有，大掌柜称病，这两个月拒绝往来一切人员，桐相国与神威将军的使者都被挡回去了。”

　　果然！众人皆想拉扰金家，却不知道金家一个商人，其野心远大于这些阴谋家。这次将，相之争，势力都有所损失，只有金家这个始作俑者毫发无伤。

　　当今皇上昏庸无能，对外软弱无力，对自己儿子倒狠得下心来。在权势面前，父子亲情又算得了什么呢？青郁转念又想到金傲世与大儿子金火穹的争斗。金家众人皆以为金火穹被派到外地管理家业去了，却不知道他已经被金傲世密秘囚禁起来。

　　当初她讨了金火穹也不过问他一些与周国勾结之事，闻家之事绝口未提，以防金傲世看出什么蛛丝马迹，不过也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为他讨饶，不过搏金傲世的一丝好感，不料金傲世不顾父子亲情，还是把他给囚禁起来，也不知现在是死是活。金傲世对金水仙极尽宠溺，父女情深，却对儿子如此苛刻，难怪金火穹会不满而做出这些笨事来。

　　“三皇子呢？”

　　“照样吃喝玩乐。”

　　“哼，还真是他的作风。”真不知道金家看上他哪一点，会选择要支持他。的确在众皇子中，他是实力隐藏得最好的，也许也是最聪明有能力的。但他的背景不好，母妃只是一个不知从哪来的异族女子，没有身份背景，在他十岁时就病死了。支持这样一个皇子，无疑困难重重。

　　真如金傲世所说，他是支持有能力让留国富强，有潜力的皇子？还是另有隐情？或是没有背景的皇子，比较好掌握？

　　《晨风》选自诗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