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艰难 ...
-
师捷再见到仝挚已经是一个多月后了。
那天中午，师捷到睡醒时才想起自己的手机撂在酒吧了，只好回酒吧一趟。中午酒吧没什么人，只有白天值班的小董，拿了手机就顺道招呼小董一起去吃午饭。
真是正巧在门口碰上。那孩子正拎着一袋泡沫饭盒，跨上没有车篓的破旧自行车，单手握住车把正要走。也真是心有灵犀，本来背对着的人突然就回了头。师捷一看是他又惊又喜，正要喊住，那孩子却飞快地骑着车走了，拚命似的。
“你认识他啊？”小董见此情景问道。
“算吧。这孩子怎么回事，怎么到这儿来了呢。”师捷不确定地猜道，“他给这家饭店打工呢？”
“是啊，刚来没几天。听老板娘说来探亲没探着又没钱回家了，怪可怜的，就留下他了。”小董道，“你真认识他，那怎么不打招呼还躲着你似的。”
“也不算认识，见过一次，说过两句话。”
“哎呦呦，你不会……算了吧，人家还小呢。”小董坏笑着。
“什么啊，想哪里去了。”师捷硬捶了小董一拳，把小董捶弯了腰。“就上次见他怪可怜的。唉。”
仝挚这一个月过得十分艰难，因为年纪小会做的事基本没有，导致打工无门。只能哪儿有活哪里凑，送牛奶，送报纸，到现在在饭店里跑腿扫地端盘子，为了生存，他最后那点脸皮都磨光了。
这段时间仝挚都是住在奶站、印刷厂的门卫室里，又因为摔坏奶瓶送错报纸之类的失误先后被炒掉，好不容易找到这家饭店肯给他打零工，给的钱不多但包吃住。老板娘同意让他打烊后睡在店里，所以尽管这活比之前的累不少，但为了攒钱也只能受着了。
好容易忙完了一天，快要打烊了，出差好多天的老板开着辆半新不旧的面包车回来了。一到店里，就火急火燎地招呼人搬东西。店里老板娘和厨师大叔还没反应过来，仝挚就冲了出去，开始搬货。
大伙搬运整理忙活了好半天，正坐下来喝茶歇会，老板这才发现店里多了个男孩，朝老板娘投去疑惑的眼色。老板娘僵了下笑道：“小伙子来探亲没探着，身上也没钱了，在这儿打点零工攒车票钱回家。你这几天不在，店里忙死了，我看他勤快的很，也没什么要求，就自作主张把他留下了。”
老板点点头，朝仝挚问道，“吃过饭了吧？”
仝挚点头，“吃过了。”老板面无表情的样子让仝挚有些不安。
“我们这个小店，平时也没什么生意，其实我们人手是够的。之前我不在留你帮了几天忙，现在我回来了，店里也不用另请人了。”老板炒人的态度十分明确，“你看起来年纪不大吧，跟我女儿差不多大，这么小在外面打工不合适吧。”
仝挚默然，点了点头，起身欲走。
“哎，别走。”老板娘拦住，“这么晚了，你让人去哪儿啊，让他在这边睡一宿吧。”厨师老李也跟着帮腔，“这么晚了，小孩在外面确实危险。”
“啊？什么东西啊？你这几天让人睡店里啊？这哪行啊。这里又没床没铺的，怎么睡人啊。再说了店里还有这么多值钱的东西呢，他要趁人不在拿跑了找谁去啊。”老板声调渐高，语气也越来越不耐烦起来。
仝挚赶忙制止争吵，“阿姨，我身上有钱，您把我今天的工资也结了吧，我去招待所休息一晚，您别担心。”
老板娘叹了口气，瞪了老板一眼，起身拿钱结账。仝挚拿了钱，对大伙道了谢就离开了。
这个年代哪怕是大城市里都没有多少路灯，更别提这不知名的小城市了。借着一路上零散的路灯和人家的灯光，仝挚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寂静的街道上。夜晚的海风时而剧烈时而温柔，路边上刚种的行道树顶着光秃秃的槎桠垂立着，新建的街心公园、刚竣工的小区，美丽的景色和繁华的未来此时隐匿在黑暗里生根发芽。
八月中旬晚上十点半，还没有找到去处的仝挚绕过了一条又一条街，去福利院看望了正在熟睡的弟弟，接受了阿姨的邀请准备在这里睡一晚。躺在床上，无意识地驱赶着嗡嗡个不停的蚊子，脑子里设想着下一步计划。然而缺乏人生经验的脑筋怎样都无法在茫茫壁垒中冲出一条坦途，疲累至极，仝挚突然回想起中午见过的那个男人。
起身、出门，快步跑回饭店，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任何犹疑。仝挚像魔怔了似的坐在饭店的台阶上，尝试等一个不知道该不该等的人。
他认识小董，去酒吧给他送过几次饭。傍晚给小董送饭的时候，那男人让小董带了话，让他有什么困难可以到酒吧来找他，小董还说那人今天上大夜班，有事十二点后来找。
仝挚有一块手表，是十五岁生日那天阿姨买给他的，他戴在手腕上一直没离过身。现在十一点半，他心里默默说道，只等半个小时，如果十二点整他还没来就再也不去麻烦他了。仝挚心里慌乱如麻，宛如赌博似的设了个苛刻而无理由的赌局。因为找不到顺当的借口，只能用羞耻心跟命运做买卖。
师捷有两个班，一个是小夜班，下午3点上班，一个是大夜班，晚上12点上班。不管哪个班他都习惯性早到一个小时，吃个晚饭喝点酒。九十年代的酒吧是个新潮事物，接受度不高，小城市的酒吧更是比较内敛，不会有什么震耳欲聋的音乐、热辣的舞池，经营的更像一个酒馆，聊天唱歌跳舞，喝点洋酒吃点西餐，大家的消费目的是休闲，或赶时髦，而不是放纵玩乐。托前任爱吃西餐的福，师捷几乎学遍了法餐意餐俄餐，还有土耳其和西班牙美食，这才成了这家酒吧不可或缺的人物，酒吧的两大项——调酒和餐点都离不开他。这家酒吧偏小，起初经营不善，店里没有专业的调酒师，餐点师傅也就只会那几样西餐。师捷来了之后，顺势挑起大梁，不光自己做，还指导新人，推出了几样新鲜的鸡尾酒和餐点，才回拢住了老客户，又吸引了不少新客户，酒吧自此稳步上升。
今天师捷可算是倒霉透了。先是手机落在店里了，又没能跟那孩子说上话，饭都没吃成就被房东一个电话叫回来了。只好留个信儿给小董让他带个话。回来之后发现家里的电路全烧坏了，墙上但凡埋线的地方都是焦黑的。警察和施工工人查了好久才发现原来是自家电表被隔壁接线偷了电，最近天热，用电量大，电压一时受不住，就烧坏了。这可把师捷恼坏了，隔壁时常从他这里顺点东西走，不锁院门的时候他们还经常不请自来蹭厨房，师捷一直都知道只是不在意，但现在居然还偷电把电路都烧坏了，也实在太可气了。
气归气，师捷也没有去争执什么，待警察去隔壁警告罚款也就了事了。等工人修完电路都过了三小时，师捷也没心情吃东西，疲累至极直接闷头睡了。这一睡是饿醒的，一醒来就已经十一点多了，师捷囫囵洗漱完就蹬着自行车赶去酒吧，一路上肚子咕咕叫，一天没吃，饿得胃都绞着。
人们到了知命的年纪，就会明白有些东西就是命中注定的。当人生走到一定阶段的时候，你回头再看，就会发现你生命中出现的每一个人，你的每一个选择和走的每一条路都是那么必然。常有人慨叹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会不会自己过得更好。可仔细看看身边走着自己遗憾之路的那些鲜活事例，便会明白其实另一条路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好走，或者说并不那么适合自己。人们在面对岔路的时候其实早已下意识地作出最适合自己的选择，哪怕对结局走向早有预感。而这种不可避免的下意识就是所谓的命运。
所以多年后的仝挚回想起这一刻，还是禁不住感慨万分：他在最迷茫的时候没有坚持做一个高尚利他的人，而是做了一个自私利己的选择。
晚上十二点十三分，仝挚仍坐在台阶上等待。终于在十二点二十分的时候，师捷匆匆赶到。
或许是下意识地关心那孩子，师捷第一眼就看到抱臂蹲坐在台阶上的他，那孩子愣怔的目光也盯着他不动，嘴巴缓缓翕张。傻兮兮的，师捷忍不住笑了，然后停好车三两步跨到他面前蹲下，问道：“怎么蹲在这儿，等我吗？”温柔醇厚的嗓音是他独有的语调，任谁听了都忍不住沉浸着迷。
仝挚下意识地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我，额，老板回来了，不让我睡店里。”
“那你没地方去了吗？”师捷碰了下少年的手臂，太凉。
“嗯，我被炒了。”其实有地方去的，福利院阿姨一直挺喜欢我的，让我住那里，只是我弟弟已经给她们添了许多麻烦了，我不想再麻烦她。仝挚在心里说道。
“起来吧，吃过饭没，我带你进店里吃东西，这里凉。”师捷嘴角带着笑意，语调前所未有的轻柔，尽量使自己看起来平易近人。
仝挚跟着师捷走，“我吃过饭了其实。”
“再吃点吧，这么晚还没睡也饿了，今天不是双休，店里不忙。”师捷走在少年前面，不时回头看一眼，护着他就像护着自己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师捷对着这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少年，竟然产生一股奇异的舐犊之情。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艰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