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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春风十里 ...

  •   第二天一大早,黄琼早早的起来,匆忙地扒了几口饭后,便指挥着小丫头们又是烧水又是给郡主准备早饭。正忙着不可开交的时分,只见一个小校匆匆而来,说是传六将军谕,今日便要启程。黄琼冷丁地一愣,虽说早有准备,却没有料到事情是这样的紧急。于是只得匆匆的交代了几句后,随着来人而去。

      轿子是早已准备好的,一路之上,这乘二人小轿被抬得稳稳当当,路旁的杨柳和散落的几户人家从轿窗上一闪而过。但黄琼的心却定不下来,还在反复思量陪六郎去查剌山的事情。尽自六郎当时派人来说不过是请黄琼帮个忙,可是她还是疑心重重,‘帮忙?宋营中这么多人,找谁不行,为什么单单找我?去查剌山做什么,那里已经是辽国的地界了……’正自胡思乱想得头晕,轿子一顿落地,一个小校在轿窗边道:“黄姑娘,到了。六将军说要您略收拾一下,等午时就出发。”

      黄琼点头答应了一声,等回到自己的帐房之后,她凝神想了想,由炕桌上抽出一张纸签,提笔濡墨用左手写了些什么,然后小心的将墨吹干,将纸条叠好,拧开帐内烛台的下座,小心的将纸条藏了起来。

      当她刚刚做完这些事情,只听得帐外传来了六郎的朗朗声音:“黄姑娘,你收拾好了吗?”

      “这就好,这就好。”黄琼抬头朝帐外看了一眼,胡乱的翻出一个包袱,随便的将几件衣服塞了进去。

      当她提着包袱掀开了帐帘,只见六郎早已牵着两匹马等候在了帐外。此刻的六郎已经换去了一身戎装,穿着一件家常月白色实地袍,一条玉色卧龙袋束在腰间,脚下已穿得一双半旧皂靴,底边似打了粉涮洗得雪白,清秀的面孔上,配了两个黑宝石似的瞳仁,顾盼生辉,他笑着对黄琼说:“黄姑娘,你们女孩子不惯骑马,这一路怕是要辛苦你了。”

      “不碍事,能为六将军做些什么,也是我黄琼分内的事情。”黄琼笑笑,轻声答道。忽然她象无意中想起了什么,走前了几步,挥手召过来了一个粗使小丫头,吩咐到:“我要离去几日,妹妹若是得了空,告诉浆洗衣物的那几位妈妈一声,公主的衣物就不要送到我这里来了。”小丫头答应了一声后,六郎为黄琼牵了马,二人结伴出营而去。

      此时正值阳春三月,风和日暖,沿道两侧菜畦青翠,杨柳垂地,一湾溪水婉蜒向南,岸边芳草吐绿。黄琼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此刻悠然的骑在马背上,远离了肃杀了大营,置身在这光明世界里春风扑面,顿时觉得好不惬意。六郎却仿佛一肚子心思一样,只是闷着头和黄琼并辔行路,一句话也不多说。

      这一路之上,黄琼几次想问问六郎到底去查剌山做些什么,但又怕六郎起疑,正在思量间,却听到自己的肚子在咕咕作响,不觉得红了脸。原来黄琼从晌午到现在几乎没有好好吃顿饭,早就饿的饥肠漉漉,但又不好意思对六郎明说。六郎也发觉到了什么,他扭头歉意的一笑说:“黄姑娘,前面好像有个店铺,我也累了。刚才肚子饿得咕咕响。不如我们休息一下,再问问去往查剌山方向有无客栈可好?”

      黄琼骑在马背上眺望了一下,远远看见路旁一个写着大大的‘店’字的黑布幌子隐在柳荫里,又听见六郎说他自己的肚子咕咕叫,便知道六郎是怕自己不好意思,于是脸一红,低着头小声说道:“一切听六将军的安排。”

      “黄姑娘,”六郎笑了笑,“既然我们已经到了营外,我也是便装出行,你就不要喊我将军了。”

      “嗯。”

      “对了,黄姑娘,昨天我找你,但是你不在,听说你昨天去郡主那里了?”六郎看似无意的追问了一句。

      “是呀。昨天重阳公主说有事要烦劳八姑娘,所以我就去替了八姑娘一晚。”

      “那郡主她身体如何,眼睛可有好转?”

      “没有。”黄琼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接着又补充道“不过我看郡主的心情还算是不错呢。昨天潘家大公子来看郡主了,送来了一些好漂亮的花和甘瓜,据小丫头们说呀,那些东西都是潘公子派人800里加急从京城中运来的呢。我看郡主她也很是高兴,潘公子陪着郡主聊了好大一会才告辞的。”

      “潘龙看看望郡主?郡主还欣然的接受了他的礼物?”六郎有些不太相信,但是看着黄琼神情自然又不像说谎,六郎的心一沉,想必是郡主已经伤透了心,对自己失望到了顶点,心灰意冷之中又想起了潘龙的好处。不过想着自己冒死去为她找药,潘龙却仅凭着这些小意就能讨得郡主欢心,六郎有些不甘,却又感到一阵灰心,心里酸溜溜的,思量着,竟是倒了五味瓶子,甚么滋味都有,甚么也品不出来。他无声的深深叹息了一声,正没做奈何时,却发现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店铺的近前。

      店铺的伙计远远见二人骑马过来,早就迎了来,满脸堆下笑,说:“您这二位是趁着最近天色好去附近游玩的吧。虽说是骑着马,但是山上转悠也能把人腿悠直了。天色不早了,您二位吃碗面,再喝热热的汤,暖暖和和?”说着见六郎已经扶着黄琼下了马,连忙挥手招呼过来另一伙计,命他牵了六郎和黄琼的马后,口中仍不停的说道:“一看这位公子的相貌就知道不是一般的人家,只是不知这位小娘子如何称呼?”

      六郎看了黄琼一眼,淡淡的说道,“她是我内人。这位兄弟,不知道从这里去查剌山方向可有客栈?”
      六郎此话一出,店伙计和黄琼都吃了一惊。店伙计忍不住又上下打量了黄琼几眼,怎么看黄琼都像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和‘内人’这称呼联系不上;但是转念一想,眼前的这个女子如此低眉顺眼的立在一旁,嬝嬝婷婷,如弱柳扶风,一张瓜子脸盎润如膏,眼波流转之处有说不清的妩媚风流,一旁的六郎又颇有翩翩佳公子之风,所以说不定是什么富家子弟春游至此,偶遇‘红颜知已’,买来当作歌姬侍妾,一路上为了避人耳目,故称‘内人’,也不好说。

      想到这儿,店伙计暧昧的一笑,说:“要说您的运气还真好,从这里到查剌山一百多里都没有客栈了。我这里也只剩下一间屋子。不过您二位既然是夫妻,也就无所谓。要不您先看看房子。”店伙计见他二人没有意见,于是将他们引进北屋大间房里。六郎见那房子烟熏得乌黑,窗纸破了一个洞,房梁上还结着蛛网灰絮,伸手一摸,桌子上面一层厚厚的土,不禁皱了皱眉头。店小二知他不如意,笑道:“公子别嫌弃,就这样的也是最后一间了。公子如要长住,明儿叫扎作房来拾掇拾掇,裱糊一下照样是新房!您二位看来也是饿了,小的给您端个食盒子?”

      “我们就在这住一夜。”六郎拍了拍手上的灰,说道,“你就上几个小菜,一盘子馒头,二碗素面,再加一斛酒。对了,琼儿,你还要些什么?”

      ‘琼儿’这个名字在这世上也只有父母和韩昌这么称呼过黄琼,刚才六郎称呼她是‘内人’时,黄琼便有些慌乱,眼下又见六郎这么亲昵的叫自己,黄琼的心顿时扑通扑通乱跳,她抬头看了六郎一眼,双颊飞起一片红晕,直红到耳朵根。

      “我不需要什么了。。。您点的这些就够了。”黄琼期期艾艾了半天,‘相公’两个字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好咯。您二位稍后。”那伙计一手扯下搭在肩头的白布,麻利的将桌子擦了擦,一哈腰后笑着答应了一声,片刻功夫便端过一个托盘,脚不沾地跑了来,黄琼一见伙计端的都是诸如广芥瓜儿、杏片、梅子姜、莴苣笋,等下酒的菜,又见六郎今天一路之上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说到:“这位大哥将不忙着上面,麻烦您,把炭炉子煽好了搬过来,我先给我家公子烫酒。”

      “行呀,什么时候你要素面,喊门外一声就行了。” 伙计一边说,一边退了出去。

      “六将军,”三杯热酒下肚,黄琼见六郎始终闷闷不乐,一边斟酒,一边微笑道:“六将军出来办差,我看倒是自在了许多。这里不比军中的规矩大,今天您倒是可以多喝两杯。” 六郎举杯看了黄琼一眼,一饮而尽,说到:“黄姑娘,刚才我说你是我的内人,实在是事出有因。这里离辽国很近,让你一个人独居一室,我实在不放心,怕有什么意外。黄姑娘不会怪我孟浪吧!”

      “六将军是为了我好,黄琼怎会不知好歹?”黄琼不好意思得低头一笑,执壶又给六郎满上,六郎又一口饮干,黄琼也浅呷了一口,算是陪了一杯,说到:“只可惜这个地方没有好酒。”

      “黄姑娘也懂酒?”六郎仿佛来了兴趣,放下手中的酒杯问道。

      “听说江南有名酒,叫做梨花春,色呈浅绿,所谓倾如竹叶,甘芳清冽,香沁肌骨,味厚而浓,饮一小杯就会沉醉终日。家父的老友曾送过他一小坛,家父足足吃了一个月。但凡开坛,便觉浓香四溢,我们这些不会吃酒的都觉醺然欲醉。”黄琼一边说,一边又给六郎斟了一杯。

      六郎仿佛忘了自己的公事,举杯即干,几杯过后己是几分醉意,又见黄琼提起梨花春,于是笑着说:“世上真有这种能让人沉醉终日的酒?李青莲曾言‘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我杨景今生如能寻一知己,过着‘弹棋击筑白日晚,纵酒高歌杨柳春’日子,也算是不负此生。”六郎口中说着知己,心里不知不觉又想起了郡主,居然也不再用黄琼倒酒,自斟了一杯,又是一饮而尽,接着斟一杯喝一杯,好象这不是酒而是水,片刻间又灌下去了十几杯。

      “六将军真会说笑。”黄琼看六郎象是一副要把自己灌醉的样子,眉头微微聚拢了一下,像似有些担心。她起身给六郎倒了一杯茶,放到六郎的手边,又拿去了酒壶,说到:“六将军是跨马持枪的将军,是国家之栋梁,岂可自比于那些穷酸文人。不过今天六将军喝的够多了,不如我让他们上碗酸酸的面叶来,既醒酒,又能饱了肚子,如何?”

      六郎的酒意已到八分,口舌也滞涩了起来,他站了起来,大声说道:“谁醉了?谁又需要醒酒?黄姑娘小瞧我?历来文人骚客,通常在半酣之时,诗才隽逸才能尤其敏捷,难道我杨景还不如他们?”

      六郎说着,像似象头晕得厉害一样,勉强走了几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幸亏黄琼眼明手快的扶了他一把,六郎这才勉强稳住了身子。

      “六将军,六将军。。。”黄琼一边扶了六郎坐在床上,一边轻声劝道:“俗话说饮酒不醉最为高,小饮酌情,大饮伤身。六将军若是酒量不宏,日后就不要。。。”

      “黄姑娘也是博古通今之人,没有听说过,美酒能添锦绣诗肠,善助英雄壮胆吗?”六郎打断了黄琼的话,笑着说:“上一次和四哥闲聊,他还说,做人若能做到一笔不错好字,二等不露才情,三斤不吐酒量,四季不当衣服,五子不悔围棋这才是真名士。看来在黄姑娘眼里,我杨景还是差了些,单单这酒量就叫人小瞧了去。。。”

      六郎越说声音越小,口齿愈来愈不清晰,最后竟 “噗嗵”一声倒在床上,顷刻间鼾声如雷。

      “六将军,六将军。”黄琼小声喊了六郎几声,见他没有应声,轻声叹了口气,小心的把他的靴子脱下来,轻轻把搭在床边的两只脚移到床上,又用银匙喂了六郎两口水。六郎适意地咂了咂嘴,翻身向里,睡得越发沉了。黄琼偏身倚床,出神地凝望了六郎一会儿,接着又解开自己披风替他盖上,这才轻脚轻手的推门出去。

      黄琼前脚刚踏出房门,看似沉醉不醒的六郎又忽然睁开了眼睛,他一把掀开了身上的披风,腾地站了起来,目光炯炯那里有半点酒醉的迹象?

      子夜时分,风轻云淡,偶尔月亮从云缝中洒下一片清光,照着肃杀的大营,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当潘豹跟着哥哥潘龙从杨继业的大帐处议完事出来,已经咬紧牙关忍了一整天的他终于迫不及待的三步并作二步走进自己的营帐,除下盔甲后,他小心的解开了内衣。

      “这个臭丫头,瞎了眼睛,居然还有这一手。昨天算我倒霉,原想报复一下那个呆头呆脑的大哥,看看要是那个整天装得象仙女一样的郡主失了贞,他还不会傻乎乎的拿她当菩萨供着。只是没料到。。。唉!”潘豹一面从行囊中取出一瓶白药膏,小心的涂上自己的伤处,一面恨恨的想。

      忽然,一个清癯的身影幽灵一样闪了进来,把潘豹吓了一大跳。他迅速将衣领掩好,定睛一看,来人居然是一个不认识的中年妇人。

      “你是谁?好大的胆子?我这里是你进得么?”潘豹毕竟做贼心虚,他按捺着心里的极度不安,压低嗓子说道。

      “我的胆子再大,也不如潘将军呀,偷香窃玉都到了郡主的头上?”来人伶伶丁丁浑身带着利落又有点狠琐,似笑不笑的盯着潘豹说道。

      来人正是韩昌派到宋营的另一个细作王氏。今天早上,黄琼不显山不漏水的告诉了众人自己将要和六郎出营后,她便以‘为公主收拾衣物’为缘由,急急的来到黄琼的帐中,按照事前的约定,取出了藏在灯台下的密信,并按照信中所示,深夜时分,前来试探潘豹。

      潘豹乍听之下,犹如五雷轰顶,浑身的血都在倒涌,张着嘴说不出话,却听王氏接着又道:“本来我是打算告诉杨元帅的,不过想想那郡主又和我没有情分,所以就趁人不被我悄悄把血迹擦去了,现在连郡主都觉得自己不过是梦魇而已。潘将军,你如何谢我呀?”

      一听这话,潘豹如蒙大赦般舒了一口气,他眼珠转了转,却装起了糊涂:“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

      “潘将军就不要演戏了,如果我想告密讨赏,就不会来这里。潘将军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作个交易如何?”

      “交易?什么交易?”

      王氏笑笑,凑近了几步,附在潘豹耳旁轻轻说了句什么,而后,她见潘豹皱着眉头,一副认真地思索的样子,更加得意洋洋起来:“潘将军,我知道你们潘家一向不喜欢杨家,如果潘将军能。。。”

      话没说话,王氏忽然停住了,像似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怀疑是在梦中一样,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腹,只见一把匕首插在上面,整个刀身都已经没入到自己的身体里,只剩下刀把露在外面,鲜血将衣服染红好一大片。

      “我不管你是谁派来的,总之你想拿这件事情来要挟我,你便是找错了人。”潘豹早已恢复了平静,嘴角挂着一丝狞笑,他忽地又猛然一拔,那妇人一声未出,噗地翻倒。潘豹看了看手中血淋淋的匕首,轻松自如地地靴底上正反二蹭,从容插入鞘内,自言自语道:“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说实话,你得这个计策还真不错,对付杨家,尤其是那个杨六郎倒可一试。”
      这是惊蛰放过的第三个清晨,本来幽云一带仲春少雨,但这次却反常。后半夜时分先刮了一阵小风,接着便下了一阵子冷雨。清晨起来后,天气已经放晴,微风吹来,却带着丝丝凉意。已经是辰时中刻了,六郎依然半闭着眼睛,假寐在床上,他越来越不明白自己是不是真的看错了黄琼。

      昨天晚上,六郎假装醉酒就是为了试探黄琼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却没有料到黄琼虽然出门而去,却只是到厨房要了一晚素面,又怕打扰自己休息似的,硬是在厨房站着吃完了才回到房间。整个晚上不是起身为自己整整被角,便是拿着小勺喂上几口醒酒汤,竟连一丝蛛丝马迹也察觉不到。

      “看来这次又是我多心了。”通宵不眠的六郎心里忽然有些愧疚,他刚翻了个身,就听见黄琼走到近前,轻声说道:“六将军,刚才我吩咐伙计煮了一碗粳米粥,您昨天喝了些酒,所以今天早上不宜用油荤,吃稀粥,配些小葱豆腐,醋盐生萝卜丁儿等素菜,恐怕才会好受些。您现在要用吗?”

      六郎假装从昏沉中乍然而醒,伸臂舒展打了个呵欠,咧嘴一笑,揉着惺松睡眼,含混不清地说道:“——什么时辰了,黄姑娘醒的倒早。”

      “六公子昨晚歇得迟,后来又睡得沉。”黄琼说话的功夫又给六郎端来洗脸水,试试热凉放在盆架上,又取青盐,倒漱口水,拿竹刷子忙得脚不点地,一边笑着回话:“我看六公子平日一定被杨老爷管束的太严了,这一出门就像出了笼子的鸟。。。”六郎忙一翻身坐起身来,下了床洗涮漱口,见和黄琼又将早饭布好,便走到饭桌前,拿起一块馒头咬了一口,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道:“昨天六郎失礼,又有劳黄姑娘了。”又见黄琼垂手伺立在侧,那瘦弱的身姿,羞赧的神态,竟是像极了郡主,六郎不禁似已看得痴了,心想,‘珺儿你现在还好么?不过有潘龙陪在你身边,想来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忘了我。’

      黄琼见六郎只是不错眼珠的盯着自己,忽然红了脸,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小声说:“六公子想什么呢?这汤再不喝,一会便凉了。”

      “噢,”六郎回过神来,笑笑说道:“我们出门在外,没有那么多的规矩,黄姑娘也坐下,一道吃些。我刚才在想黄姑娘如果是男子,倒是一个作丞相的好人选。姑娘可以从早到晚,不吃、不喝、不睡觉,随叫随应,从不误事。又通古晓今,问一答十,点水不滴。作个女子,仅在闺阁之中,太可惜了。”

      黄琼嗤的一笑,说道:“六公子真会埋汰人,我不过是个伺候人的丫头罢了,六公子还说什么丞相。不过有一件事情,我倒想烦劳公子。”

      “什么事情?”

      黄琼看了六郎一眼,敛了笑脸换了正容,说道:“我叔叔家就在望都这一带,我想家了。等办完了差事后,六公子能送我回家吗?”

      “回家,黄姑娘要回家?”

      “六公子别多心,”黄琼见六郎有些吃惊的样子,忙解释道:“不是我不想伺候公主,而是黄琼毕竟不是宫里的人,待的日子长久了,只会叫人笑话不懂规矩,更何况我也是真的想家了。我叔叔家就在望都,我小的时候他也是极疼我的,这些年没有见他,也不知道我叔叔他们过得怎么样了。不管怎么说,没了爹娘,他们就是我最亲的人了。。。”黄琼说着两行清泪泉水般涌了出来。

      “黄姑娘,这有什么难的,”六郎见黄琼哭得伤心,忙起身劝慰道:“原本就是说好了的事情,你暂且服侍公主几天,而后便送你回乡。公主那边我去说清楚,她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不会怪罪你的。再说了,就算她心里不痛快,那时你也不在她身边了,难不成她还能打到你家门去?先来吃饭吧,莫非黄姑娘真的吃了什么神仙给得灵药仙丹,不再食人间烟火?”

      黄琼听至此,不觉破涕为笑。挨着六郎坐了,一边端起清粥喝了一口,一边说:“我刚才找小二要了些干粮,已经收拾好了,我们可以路上吃。”六郎点头笑笑。一时两人吃过饭,黄琼便麻利的收拾好了行囊,二人牵了马匹,出了客栈继续往查剌山方向而去。一路上黄琼心情似乎格外舒畅,话也多了起来,眼见又快到了金乌西坠倦鸟归林的时分,二人发现前面横亘着一座大镇。六郎张望了一下,扭头说道:“黄姑娘,按行程算,这里已经是辽人的地界了。我们说话行事一定要万分小心。不如今晚我们就在这里歇息一下,顺便打听去查剌山的路径,你看可好?”

      黄琼点点头,嗯了一声。俩人正准备策马前行时,忽见远处一彪辽人骑兵,约几百人,踏得黄尘滚滚,顺着官道也奔向城门而来。看着那队人马从自己身边飞驰而去,进了城镇,六郎心中咯噔了一下,“今天晚上这个镇子居然驻了这么些辽军,我们可千万不能出什么差池。”一边想着,二人已经进得城内。此时夕阳挂长林树梢,炊烟漫高屋矮房。街上做买卖的、小摊子旁吃酒的、坐茶馆听书的,倒也让人觉得这满街的人群也算是川流不息。

      黄琼和六郎进得城内便下了马,正沿街走着,忽然一个骨瘦如柴脸如死灰,满身污垢的乞丐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伸着手,有气无力的说:“二位菩萨给点吃的吧。”

      忽然伸来的这双脏兮兮的手,把黄琼吓了一跳,再一看这只手上仅剩下了中指和食指,黄琼惊‘呀得’一声,一下子躲在了六郎的身后。

      六郎看那乞丐身上的短衫虽然十分肮脏且破烂不堪,却隐约可见一个‘兵’字,于是从怀中掏出了几十文钱,放到乞丐的身边,问道:“这个兄弟原来也是吃粮当兵的?怎么落得这个地步?”

      “唉,人残废了,韩将军用不上了,不到这个地步还能怎样?”乞丐用仅有的两个指头,将这几十文钱一个一个放到自己的怀中,一边拾一边说:“我这还算好的,总算被人带了回来。还有几个伤得重的兄弟,直接就被。。。唉!””

      “韩将军?哪个韩将军,是韩昌韩延寿吗?” 黄琼见乞丐提起‘韩将军’,不由的心头弼弼直跳,压了又压,终究忍不住,问道。

      “还能有哪个韩将军,自然是韩昌韩将军了。想当初我也是算是跟着他一起去平乌古的,”那乞丐看了黄琼一看,陡然提高了嗓门,眼里熠然闪了一下光,随即却又黯淡下来,低声说道:“算了,都是旧事了,不提了,不提了。老婆跑了,我还有孩子要养活,但是那些雇主老爷们见我是个废人,哪个肯雇用我,我这样也就是有一天没一天的凑合着吧。”

      六郎朝那人身后看了看,果然见乞丐身后还有两个同样穿着破烂流丢,一身油腻的孩子,正在十分吃力似的睁着一双眼睛,目光游移不定。六郎隧叹了一口气,又从身上掏出几分碎银,递给乞丐,说道:“别在这儿讨钱了,回家做点小买卖,好好养孩子,比这样强些。”说完又扭头对黄琼道:“琼儿,我们走吧。” 话未说完,六郎已是迈步,黄琼愣了愣,忙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眼见离那乞丐远了些,黄琼这才压低了嗓门,小声问道:“公子,他原来是辽兵,你不恨他?你怎么。。。?”

      六郎脸上毫无表情,淡淡说道:“他现在已经不是了。说到底各为其主的事情,我恨他干什么。只是他们的韩将军太过无情了些。”

      黄琼似乎一怔,低下了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半晌功夫一抬头看见了街道的拐角处有一家卖胭脂水粉的店铺,于是轻轻的拉了拉六郎的衣角,小声说:“六公子,你能等我一下吗?我进去买些女孩子用的东西。”

      这话倘如是问潘龙,他定会哈哈一笑,说:“买东西还用黄姑娘自己亲自去,一会儿我叫几个婆子把姑娘需要的东西都送到客栈,姑娘自己细细的挑选,不是更好?”倘如是潘豹,他则会满脸邪气的打量着黄琼,猥亵地笑着说:“还分什么男人女人用的东西,有我陪姑娘不好吗?”

      只是六郎毕竟年轻,见黄琼娇羞满面,也不敢细想她到底要买什么东西,只能说道:“好的,我就在这儿等着。”黄琼宛然一笑,低着头轻快的走了进去。

      这家店铺外表虽然敝旧,里面却很宽绰,位置也好,面临官道,紧靠凉水河桥边,轩窗四面,屋内甚是明亮。黄琼一进门,一个眉目慈祥婆婆就连忙起身招呼,笑着说:“小娘子需要什么物什呀?我这里有各色的胭脂水粉,玫瑰露、郁金香露,还有前两天师傅刚做好的一些金簪珠环,您看看?”

      黄琼随手接过店主递来的一个玉钗,看了看,果然做工尽极巧致,掐金嵌玉玲珑光洁照人眼花,于是笑笑说道:“店家,我只需要一些青雀头黛,你这里有吗?还有。。。”黄琼的脸红了红,看了看左右无人,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婆婆,我抹胸的带子松了,我能借你的内室一用,收拾一下吗?”

      “当然可以了。”店主笑笑,俯身拿出一个描金盒子,递给黄琼说道:“这盒青雀头黛十文钱。不过照我说呀,姑娘长得眼似秋潭,眉若远山,根本不用描。”说完又扭头朝门外张望了一眼,试探着问道:“门外站的那个小哥是姑娘什么人呀?怎么不和姑娘一起进来?”见黄琼只是低着头,不做声,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不禁笑道:“我看那个小哥长得一表人才,和姑娘正是天生地设的一对儿,―――”一句话没说完,黄琼已飞红了脸。

      店主婆婆见黄琼神情有些尴尬,笑着说,“人老了,话就多了,姑娘不要见怪。内室就在左边的那个门里,我还要看店子,姑娘自己进去吧。”“谢婆婆。”黄琼匆匆从怀中掏出了十文钱,将盒子紧紧地攥在手中后,头也不敢抬地走进里间。

      这是一间极小的内室,迎门是一张小桌,靛青台布上摆着茶壶碗具小匙等物,满屋淡青壁纸裱糊得平平展展,黄琼四周看了看,轻轻的放下了门帘后,她缓缓走到桌子前方,拿起一个小茶杯,又将小心的将装黛石的盒子旋开,倒了进去,用少许水化了,然后,黄琼轻轻的褪下外衣,脱下小袄,解开了抹胸,接着一咬牙用力一扯,将抹胸的里子撕了下来。她咬了一下嘴唇,手指有些发抖,却强自摄定心神,用手蘸着,就着碗里的化开了黛石水, “刷刷刷”地在扯下的白布上写了什么。

      写完之后,黄琼重新穿好了衣服,小心的将那片衣襟藏在自己的怀中。正准备出门时,目光忽然扫到了桌子上的一面镜子,她一伸手将镜子拿了起来,对着镜子相了相,镜中之人眸波流转,粉颊晕红,她心中暗道:“难道我真的象她?她现在知道不知道他的六郎正和我在一起呢。”
      黄琼心中想的‘她’,自然是郡主,有潘家兄弟和重阳在宋营,又何愁郡主不知道。就在今天早上,天光未亮之时,只听见‘砰砰砰’三声炮响,把郡主猛然惊醒,一瞬间,她忘记了身在何处,猛然起身,才发觉自己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唉,都好几天了,我怎么还是不能习惯呢,说不定我这一辈子永远都是这样了。想来这炮声,定是营中准备操练兵马的声音,那么六郎他。。。唉!我还想他做什么?”郡主暗自苦笑一声,摇摇头,又弛然躺下。正当她正准备假寐一会儿时,就听见耳边隐隐传来几句说话声,仿佛在议论着什么:

      “你们知道吗?昨天我去营中拿东西,听公主身边的小惠说,六将军出去办差了,还带了一个女人去。”

      “女人?办差还能带女人?”一个声音不解的问道。

      “你懂什么?”那人暧昧的笑笑,神秘的说:“大家公子,路上需要人伺候,这枕头边不也需要也伺候么?我还听说那个女人是重阳公主身边的,要说这公主还真的是雍容大度,她就不怕。。。”这个人极细的说了些什么,引来一阵窃窃地哄笑。

      郡主不想再听下去了,她紧紧的捂住了耳朵,可是仍然有一句两句随着轻风飘到了郡主的耳边:

      “你们谁见过那个姑娘吗?”

      “我见过,我见过,说实话那个姑娘长得可真是可人意。。。”

      郡主再也忍不住了,平生第一次捶床大声怒道,“这是谁这么不懂规矩的大声嚷嚷,都给我出去。”间外的侍女们一下子个个觳觫屏营噤若寒蝉,屋内屋外安静了,郡主却无力地闭上了眼睛,深深叹了口气,两行清泪,汩汩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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