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诗痕

11、女人与狗

　　我转过身体。
　　准确地说，我只转过身体三分之一的时候，便听见店里面的客人议论纷纷。
　　“哪儿来的野狗？真难闻。”
　　“你看它瘦成那样，也不知道是饿了多久。”
　　“把它赶出去吧，这狗十有八九携带有狂犬病病毒。”
　　“哎，说起狂犬病……”
　　当我把身体完全地转过，眼睛对上那双火辣辣的眼睛的时候。已经有无数句话涌进了我的耳朵里。
　　它。
　　是它。
　　它依旧那么的瘦，身体没有几根毛发，露在外面的皮肤，发出刺眼的惨白。
　　见我看向它。它的眼神变得不再那么炽热。它黑色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动着。它伸出的舌头，淌着涎。
　　我正想向它走过去。
　　一个客人站了起来，一把抓起他坐过的椅子，朝狗甩了过去。
　　我来不及阻止，狗已经一溜烟地跑开了。
　　男人拿着看着依旧在手里面的椅子，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追了出去。
　　左看，右看。
　　看不见它的踪影。
　　有人在我的身后说：“放心，这狗不敢再来了，薛老板！”
　　我无比悲伤，也无比愤怒。
　　我搞不懂这群大谈政治，大谈凶杀案的男人，为什么在面对弱小的时候，仍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
　　悲伤也好。愤怒也罢。我只是一个开饭店的女人。悲伤要自己承受，愤怒要自己吞下。
　　我默默地转过身。沉重地走回厨房。
　　这个晚上，注定不让我好受。
　　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只是一个开饭店，离异的女人。
　　夜，深不见底。
　　客人陆陆续续地离开，送走最后一桌客人，我累得摊在了椅子上。我的目光穿插进黑夜，霓虹灯仿若迷宫，让我原本混乱的思绪，变得更加杂乱无章。
　　我寻找着，期待着。
　　不知道是寻找什么，也不知道是期待什么。
　　或许，是那个拿枪指过我的男人。
　　或许，是那个拿着破瓷碗身有残疾的孩子。
　　或许，是那条瘦得不成样子的狗。
　　可是，现在，这一刻，既没有男人，也没有孩子，更没有狗。无边无际的夜色中，只有一个女人，一个孤孤单单的女人。
　　这个夜晚漫长而幽怨。
　　恐怕，我又要失眠了。
　　想着厨房里放着的那盆肉汤。其实，我已经准备了充足的量等待着它的到来。它那么瘦，比之前更瘦，一定是饿得更久。
　　可是，它原本应该是一只高贵的宠物狗，原本应该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啊！
　　“汪……”
　　一声轻轻的狗吠，将我惊醒。
　　我的目光移到声音的来源。
　　是的。是它。没有几根毛发的身体，瘦得仿佛只剩一层皮贴在骨头上。可是，它的眼睛却是那么的亮，那么的炯炯有神。
　　遭遇着如此悲惨，它是不是依旧高贵地保持着自己的尊严？
　　我激动地站起来，朝它走去。
　　看我向它走过去，它竟然跑开了。
　　夜色浓得化不开。它一跑，夜色便遮断了它的身影。
　　我失落地站在门边。
　　对面是一家卖首饰的店，贵气的金色光芒，在这个夜晚暴涨。
　　我摇着头，无奈地退回店里。
　　然后，它的身影，便摇摇摆摆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我高兴地朝它唤了一句。
　　它便受惊地跑开了。
　　它一跑开，夜色便吞没了它的身体。
　　我这才想到，不久前，一个客人，高举着椅子，差点砸到了它。
　　可恶的男人。
　　我走回厨房，端出那盆早已经准备好的肉汤。
　　我将肉汤放在门边。
　　然后，我走回店里，坐在椅子上。
　　不一会儿，它便又出现了。
　　它没有一下子冲到肉汤便大快朵颐起来，而是用它那双滴溜溜的黑眼睛警惕地盯着我。我和它对视着，温柔，平和。
　　一人一狗，就这么静静地对视着。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的时间，狗终于，一步一步地走向盛着肉汤的盆。
　　它走到肉汤盆的旁边，又用它那双滴溜溜的黑眼睛盯着我看。好一会儿，它才埋下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我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一般地，看着这只饥饿的狗进食。
　　它也足够警惕，吃不了两口，就抬起头，用它那双滴溜溜的眼睛盯着我。
　　也因为如此，我放弃了走到它身边的冲动。
　　我的目光越过它，越过黑夜，越过贵气的金光，越过星星和月亮。我的思绪落在了一座孤岛。孤岛上有一个一身黑衣遮住面容的男人。有一个衣衫褴褛缺少左眼左手的男孩。还有一条瘦得皮包骨的狗。他们被海浪浸泡着。他们的眼神很明亮。他们的身体却正在腐烂。
　　而我，就是那座承载他们的孤单。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腐烂，可没有任何办法。
　　这一刻，我明白了一些什么，又什么也不明白。当我从这种莫名其妙的思绪里收回目光的时候，我的眼前是无边的黑暗，暴涨的金光，一只狗，坐在门边的狗。
　　它已经将一大盆肉汤吃完了。它瘪下去的肚子也鼓了起来。我没有打算再拿一些给它。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它。它也在静静地看着我。
　　它也没有再找我要吃的，也没有离开。
　　也许……
　　我对它说：“饿了就到我这儿，我会给你吃的，好不好？”
　　我也不知道它能不能听懂。
　　继续说：“以后我叫你什么呢？”
　　“汪……”它竟然朝我叫了一声。
　　它难道听得懂？
　　“叫你瘦夜吧？”
　　“汪……”
　　我忍不住走向它。
　　看我走向它。它竟然腾地站了起来，然后飞快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你不是听懂了吗？
　　我望着空荡荡的街道。
　　没有狗。
　　听懂了为什么要离开？
　　你也要离开我？我的前夫不要我了，我的孩子离我而去，连你，也不要我？
　　我拿起放在门边的汤盆，夜风吹进了我的眼睛。
　　我抬起头。夜色注入我的瞳仁。
　　我走回店内，然后乏力地坐在了椅子上。

---

作者有话要说：　　请多多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