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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三章 ...

  •   在二师兄的带领下,钧柱很快就熟悉了解了店里各大主顾儿的基本情况,在于掌柜的授意下,大成便开始放手让钧柱独立地跑外打理有关业务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接洽交往,钧柱的诚实可信和成熟稳重,让主顾们对这个年轻后生也颇为信赖,而由于钧柱的聪慧勤勉,和尽心竭力,很快便对店里的对外业务就能独当一面了,在闲暇之余,他也抽空儿去到戏班儿看看舅舅。
      每次钧柱一到福春社,都受到周老板、曹胜堃和戏班儿同倌儿们的热情欢迎,赶上台上没戏,自然也少不了让钧柱吊吊嗓子,唱上几段儿,周老板和琴师孙师傅也经常不厌其烦地给钧柱讲解唱腔、板眼,周老板还时常的带着他拉拉身段儿、走走场子。在师傅们的指点下,不仅丰富了戏曲的广博知识,就原来所熟练的基本功底又有了不小的长进。钧柱每每到过戏班儿,都得到极大的满足,人也焕发了精神,感觉浑身上下更充满了活力。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自于广才看见钧柱和戏班儿的人在一起的那一天,他就开始暗地里窥测钧柱的行踪,每次钧柱进出戏园子,都没能逃过于广才的那双眼睛。
      这天刚吃过晚饭,大成便把钧柱拉到了屋里,钧柱看二师兄一脸的严肃,不知出了什么事,“钧柱,我问你,这些天,除了店里那些主顾儿,你还去过哪儿?”“哦!云儿临走的时候一再嘱咐我,让我一有空儿就到戏班儿看看舅舅,别的地方没去过!”“哦!那你以后留点儿神就是了!”
      原来,于广才把他看到钧柱和戏班儿的人们在一起的事,还有他记在小本儿上的钧柱每次去到戏园的情况,滴水不漏的都在于掌柜那告了状,还不忘添油加醋:“为什么他王钧柱自打来到咱们这儿,每天天不亮雷打不动的就起来练功?还经常神出鬼没的老晚才回来?他这是端着盆占着碗,住着不花钱的房子,还偷跑去外边儿挣戏份儿,这不是地地道道的脚踩两只船、吃里扒外吗!三叔,您对他可不薄哇,他这样做对得起您?对得起咱宝祥斋吗?”
      听罢这一番话,于掌柜半晌没有言语,尽管于广才说的是有鼻子有眼儿,但他确信自己不会看走了眼。钧柱来宝祥斋也有两三年了,他的为人处世,大家伙儿都跟明镜儿似的,他相信钧柱绝不是那样的人,再说,这一心能二用吗?如果真像于广才所说的,钧柱见天儿的跑戏园子挣外快,他哪还有精力把店里的业务打理的这么有条不紊?如果说他真的去过戏园子,那很有可能像他父亲一样,也是个戏迷,外边儿事儿办完了,顺路买张票看场戏也未尝不可呀。
      于广才一旁还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于掌柜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得了得了!看看再说吧!” 本以为这回已经是手拿把儿攥了,没成想,到三叔这又碰了一个软钉子,于广才的目的没有达到,他哪肯死心呢,他心里琢磨着,这非得让他亲眼瞧见王钧柱进出戏班子不可,到那时,看你还有什么话说!哼!常赶集没有碰不见亲家的时候,我就不信逮不着他王钧柱!
      于是,他场场留意福春社的演出,但一直也没抓到什么把柄。
      这个礼拜天的下午,于广才又瞄见王钧柱进了永乐。
      这一天,正是福春社的日场,戏码儿为《女起解》开场,花脸戏《御果园》排列倒三,武生戏《挑滑车》倒二压轴儿,大轴儿,则为生净对儿戏《捉放曹》,可谓文武兼备、行当齐全。
      于广才毫不犹豫地买了张票进了园子。
      开场锣鼓刚响,他一眼就瞅见台口儿角处新戳出了水牌儿,上写:“本领班头牌周福山临时因故而莫能登台,现场特约票界新秀王钧柱客串出演《捉放曹》,敬请鉴谅!” 原来,这天钧柱从内城跑完业务,看时间尚早,便骑上自行车来到永乐,一进后台,只见戏班儿同倌儿们个个手足无措着急忙慌的,钧柱正纳闷儿,曹胜堃急忙迎了过来:“哎呀,钧柱!你来的整好儿!今儿的大轴儿本来是周老板的《捉放》,这场子都开了锣,可他突然喘病犯了,眼瞅着这座儿已上了七八成儿了,总不能回戏亮场啊,快!你来的正是时候!就临时替一场吧!”
      钧柱一下楞了:“舅舅,这……我哪成啊?”
      一旁已扮好妆正待候场的少臣心急火燎的:“我说老弟,这救场可如救火!你就别推辞了,这出儿戏,咱俩不是走过台吗?甭怯场,我有根!”
      此时,也容不得钧柱再说什么,箱头儿贾师傅已经把行头准备好了,大家齐帮动手就给钧柱扮上了。
      再说园子里的于广才,看到水牌儿上确确实实的“王钧柱”三个字,立时两眼放光,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王金柱,这回可是冤家路窄呀!”,他主意已定,毫不怠慢出了园子,转头儿又买了两张戏票,一溜烟儿地回了宝祥斋。
      于广才三步并作两步进了上房,进了屋兴冲冲便道:“三叔!今儿永乐可来了好角儿啦!我买了票了,走!咱爷儿俩一块儿听戏去!”
      于掌柜问:“哪来的好角儿呀?”“哎呦!今儿这角儿可不一般,去了您就知道了!保准您呐不枉此行!”,不由分说,于广才架起三叔出了门,叫了人力车直奔永乐。
      进了戏园,二人坐定后,前场帽儿戏已过,武戏《挑滑车》刚刚开场,戏台上的高宠“起霸”、“扑虎”、“僵尸”、“鹞子翻身”,精彩动作一个接着一个,到了“挑车”一节更是高潮迭起,于掌柜被台上武生的精彩表演完全吸引住了。
      不一会儿,大轴儿《捉放曹》开场,锣鼓点儿响过,只听上场门儿内一声念白:“马来!”
      曹操和陈宫手执马鞭上场亮相:
      八月中秋桂花香
      行人路上马蹄忙
      坐立雕鞍用目望
      见一老丈在路旁
      曹操和陈宫的四句西皮摇板唱罢,顿时引起台下一阵小小骚动,人们纷纷议论着:“这位角儿是打哪儿约来的?”“没见那牌儿上写的票界新秀吗?肯定是票友儿客串的呗!” “看上去挺年轻,可这范儿和这味儿还挺老道!不错!”……
      听着周围人的议论,此时于掌柜也定睛打量着台上的这个须生,看着看着,他不觉心中一沉,难道……
      接下来,是曹操、陈宫和吕伯奢的一段对白,他几乎都没入耳,身边不露声色、一直在观察着他的于广才故意慢条斯理地问:“三叔,台上这唱胡生的您看出是谁了吗?”
      见此刻于掌柜的脸上已是变颜变色,于广才又似有意无意地用手指了指台角儿:“您再瞧瞧那块水牌儿!”
      于掌柜不看便罢,只见水牌上那赫然分明、真真儿的“王钧柱”三个字!
      “三叔,这回您算看清楚了吧?”,于广才又满带挑动的口气:“您没听说过吗?但凡特约的票友儿登台,戏班子那都是暗中使钱儿高高儿的给!这票友儿拿黑杵赚外快,那可比正式班儿里人的戏份儿高出去得多!”
      这话无疑是拐弯儿抹角儿的火上浇油,于掌柜立时只觉得血往上涌,又好似受了奇耻大辱一般,他闷坐了片刻,突然站起身,噌噌的就往外走。于广才紧追其后,“三叔!三叔!这好好儿的戏,您怎么不听了?”
      于掌柜根本不理,径直走出了戏园。
      大轴儿戏唱罢,满场响起一片掌声和叫好儿声,少臣拉着钧柱几次谢幕,台下才缓缓散去。二人回到后台,大伙儿立刻都围了上来,对钧柱一致是赞不绝口,琴师孙师傅挑起了大拇指:“钧柱,你今儿不光是救了场啊,这一露脸儿可就满堂好儿,真是不简单!”,扮演小花脸王顺的久奎眉飞色舞地:“钧柱,你要是落脚到了戏班儿,那铁定就是角儿呀!诸位,我说的对么您呐?” “那还用你说?”,少臣又操着大嗓门儿:“行啦!别光惹惹了,咱来点儿膀大力的吧,钧柱,赶紧的卸妆!今儿晚上我没活儿,我请你吃饭!”
      久奎逗着少臣:“你呀,还就得来点儿真格儿的,这要不叫人家钧柱,今儿可就把你这个曹操给晾了!”,大伙儿也都跟着道:“对对对!是该好好谢谢人家钧柱!”,曹胜堃更是喜不自禁,尚处在兴奋之中的钧柱婉言谢绝了大家的盛情,脱罢了行头卸了妆,见天色将晚,赶忙骑上车回到了店中。 才把自行车停稳,小徒弟山子便急匆匆地叫住了钧柱:“师兄!师父叫你马上到他那去,我看师父脸色可不大好,大师兄也在,你小心着点儿!”,随手又把一封信递了过来,“还有,这是才收到的你家里来的信!”,钧柱接过信没顾得上看就揣在了衣兜儿,赶忙来到了前边儿上房。 一进屋,钧柱便招呼了声:“师父!”,于掌柜却毫无往日那略带微笑的应声,只见他面沉似水、双眉紧皱,于广才在一旁则是一脸的得意,好像没事人一样,钧柱又叫了声:“大师兄!”,于广才并不搭理,面无表情的把脸扭向了一边儿,不知所措的钧柱呆呆站在了原地。 墙上的钟摆来回摆动了有十几下,于掌柜仍没开口,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钧柱又小心翼翼地轻声问:“师父,您找我?” “师父?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师父?”,于掌柜勃然变色,满面怒容,手握茶碗往八仙桌上使劲儿一墩, “钧柱!我问你,你来咱柜上也快三年了,宝祥斋到底对你怎么样?” 这闷头一棍,让钧柱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于广才阴阳怪气儿地:“王钧柱,你今儿这戏唱的可是不错,可惜呀,你不记得了?两年前我就跟你说过,你戏唱的再好,这宝祥斋可不是你的用武之地呀!” 钧柱一下明白了,原来是今天登台唱戏的事肯定让大师兄撞见了,他不定又在师父面前做了什么文章,钧柱不由对今日的冒然登台暗自懊悔。 见钧柱低头不语,于广才又摇晃着脑袋讥讽着:“王钧柱,原来,你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呐!你这端着张家的碗儿还占着李家的锅,你是脚踩两只船呢!你对的起谁呀?” 钧柱正欲分辨,于广才不容分说制止了他:“王钧柱!你别自作聪明,以为自己个儿干的事别人都不知道,我告诉你,你在外边儿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过我的眼睛!一次次的三叔都原谅了你,没想到,你是越来胆儿越大了,你眼里还有师父吗?” “别说了!”,半晌没言语的于掌柜打断了于广才:“要说我于某人在生意场上大半辈子,也算是阅人无数,没想到啊!”,他叹了口气,语气沉重地:“钧柱啊,我自认为对得起你父亲在天之灵,可是,我这个庙太小哇,你……”,于掌柜挥动着他颤抖的手,“你,你干脆另谋高就吧!” 师父的疾言厉色、加之遭遇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钧柱此刻犹似被当头挨了一棒,他站在原地,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难以自持,万没想到,今天这事竟会闹到这个地步!
      而于掌柜挥手让钧柱离开宝祥斋那一刹那,又何尝不是出于无奈之中的痛苦抉择。 自打钧柱来到宝祥斋伊始,他就对这个孩子有很好的印象,近三年来,钧柱的表现更是让他在自己的心中不断增加分量,再加上和他父亲的那层关系,他一直把钧柱视为自己的孩子一般,在钧柱的身上也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但为人处世一向襟怀坦荡、爱憎分明的于掌柜向来视诚实守信为不可动摇之根本,他最为痛恨、也绝不容忍的就是不讲信义和虚伪、欺骗。 一旁幸灾乐祸的于广才还话里有话儿的趁势煽火:“还有钧柱,你一得手儿就把宝儿叫到跟前儿教他唱戏,你究竟安的什么心呢?这要不是故意在我三叔面前投其所好,难道说,你是存心让我们老于家也出一个跟你一样的下九流吗?” 钧柱忍无可忍了,“你血口喷人!”
      此刻,他心里完全明白了,他忿忿地瞪着于广才,强捺心中的恼恨:于广才呀于广才,因为你是大师兄,我一向对你是很敬重的,可是,自打我进得店来,你不但对我处处刁难,还对我横加欺辱,这些我都一次次忍下了,可你反而变本加厉,你不就是把我了当成了绊脚石吗?那好,我给你让开,反正有你在此,我终究也得不到安生! 钧柱痛下决心:走!回老家去! 去意已决,他朝着师父双膝跪地,“师父!感谢几年来您对我的精心栽培,您和师娘的恩情我永世不忘,恕钧柱不敬,在此叩别了!”,说着当当当连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头也不回,大步流星的回了后院儿。 一进屋,钧柱三下两下就把自己的行李收拾起来,他环顾着屋内,又眺望了窗外,这熟悉的里里外外曾伴随着自己渡过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三年难忘的时光,就要离开这里了,此时刻,钧柱的心情万般感慨、难以言状。 三年来,自己把宝祥斋视若己家,尽心竭力,毫无二意,眼看行将学徒期满,这一切就在顷刻间付之东流了;三年来,和各位师傅们相处的浓情厚意怎能割舍;三年来,师父、师娘的恩情又怎能忘怀;二师兄啊,我的好兄长,不知什么时候再能见面…… 钧柱含着眼泪给二师兄把被褥铺整好,又提笔写了张字条儿放在桌上,擦干了眼泪,扛起行李毅然走出了宝祥斋。 晚上八点多,大成回来了,进屋打开灯一看,一下就楞住了,只见钧柱的床上空荡荡的,就连墙上挂的、柜里放的钧柱的物品都不见了,可自己床上的被褥却铺的整整齐齐,又见桌上有张字条儿,急忙拿起一看,上写着:
      师兄:
      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感谢师兄三年来的厚爱和帮助,钧柱并无以回报,心甚感歉疚。师兄,我没有做对不起宝祥斋的任何事情,此番离去,实属无奈。请师兄代我向店里各位师傅致以感谢,望师兄多多保重!
      钧柱叩别。
      大成看罢,一下慌了神儿,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赶忙拿着字条儿去见师父。 走到前院儿,迎面碰见才从外面回来的师娘,“什么事呀大成,这么急赤白脸的?”,大成急惶惶地:“师娘,钧柱走了!” 一见大成跟着师娘一脸焦急地进了屋,于广才立马儿起身,极不自然地忙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 大成忙把字条递给师父:“师父,钧柱走了!您看,这是他留给我的字条!”,师娘着急的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呀?” 于掌柜看罢字条,半晌没做声,良久,他无奈地长叹了口气:“唉!走吧!”,师娘更心急火燎地:“好么恙儿的,这到底是怎么茬儿呀?” “钧柱哇,他的心早就飞到戏班儿里去喽!” 听师父的口气,还有刚才大师兄的神情,大成意识到了今天发生事情的缘由,“师父,您错怪了他,钧柱去戏班儿的事我清楚,原来他老家的朋友云儿来咱们这找过他,师父不也知道吗?云儿的舅舅在福春社那当管事,云儿离开北平的时候托咐过钧柱,让他常去戏班儿看看他舅舅!” 师娘道:“你一准儿是听你那个侄子又跟你鼓捣什么了!他就是存心挤兑人家孩子!” “那他今天竟然是粉墨登场了,可是我真真儿的亲眼所见呢!” 师娘揣测着:“这孩子,平常就好唱个戏,横是今儿办完了事儿,偶尔得空儿跑戏班儿过戏瘾去了?再者说,他不也没耽误店里的事吗?你至于吗?” 于掌柜坐在那闷不做声,师娘又追着问:“是你让钧柱走的吧?赶紧想辙!今儿无论如何得把钧柱找回来,大成,你快去戏班儿看看!是不是他去了那儿了!” “我这就去!”,没等师父发话,大成急忙出了门,直奔了永乐。
      这会儿戏园的夜场戏还没散,大成进了后台见人就问:“哪位是曹老板?”,曹胜堃和贾师傅、少臣他们正说着话,见状忙迎上来,“您就是曹老板吗?我是宝祥斋的,我叫崔大成,来找我师弟王钧柱,他来这了吗?” “钧柱?他下午五点多就回店里了,没再来呀?”,大成一听,心又慌了。 少臣看来人神色不对,迫不及待地问:“嘛事?钧柱怎么了?”,大成把店里发生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曹胜堃闻听,感到事态的严重,没想到因为自己让钧柱这一救场,却惹来了这么大的麻烦,他自责地说:“唉!这事都怨我呀!”,于是,就把下午安排钧柱救场的经过向大成叙述了一遍。
      听说钧柱不见了,同倌儿们都围了过来,个个十分焦急,纷纷说:“钧柱为了给咱救场,人家可是分文戏份儿没要,还惹了一身的麻烦,这怎么话儿说的呢?” 可钧柱到底去了哪?现在当务之急得找到他呀,曹胜堃猜测着:“他会不会回老家呀?”,少臣不容分说,拉起大成:“走!去火车站!” 钧柱出了宝祥斋已是夜幕降临,才走出几步,他又下意识停住,驻足回望着宝祥斋店铺的牌匾。月朗星稀,路灯寥落,初秋一阵凉爽怡人的晚风吹过,钧柱却觉万般心寒。来到北平快三年了,自己早就把这里当成了难舍难弃的家,谁想到…… 一个人力车夫把车停在了他跟前儿:“去哪儿您呐?上车吧!”,钧柱犹豫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谢绝了,车夫摇摇头,失望的拉着车走开了。望着车夫的背影,钧柱心中感叹:唉!你怎知我囊中羞涩呀,我得省下这几个有限的铜板好支付回家的路费呀!他肩扛手提着自己的行李,一步一步朝火车站走去。 来到车站,南去的列车已徐徐开动了,钧柱沮丧地走进候车室,把行李放在了空位子上,自己无可奈何地坐了下来。 刚刚坐定,忽然想起在店里山子交给自己的那封信,他从衣兜儿里掏出来,原来是母亲的来信,忙打开一看,只见信中写道:钧柱吾儿如面: 托云儿稍来的钱、及你二人的戏照均已收悉,得知吾儿业已提前出师,母甚喜,望代向店掌柜及柜上诸位师傅们致以万分感激,感谢他们对儿之精心栽培,望儿继续加勉,早成大业,以不负人之倚重,并告慰你父之生前期许。 天气渐凉,儿要保重身体,母安好,勿念! 母亲的来信,虽只寥寥数语,但此刻读来,却字字千斤,每一句都在搅动着钧柱的心。 娘啊!我苦命的娘啊!您经年累月日日劳碌、节衣缩食、苦熬苦业,都是为了你唯一的儿呀,您期盼着儿能够早日立业成材,然而,娘对儿的满腔厚望希冀已化做泡影,您怎知儿于进程中遇沟壑险阻,您也绝未料到,儿即将前功尽弃、无就而返。娘啊,非是儿不孝,儿实属万般无奈,您能理解儿、原谅儿吗?
      娘啊,一别三载,日日想、夜夜盼,母子们就要重逢见面了,可儿又以何等颜面面对娘啊?想着想着,两行热泪簌簌地滴在了信纸上…… 忽然间,由远而近似有熟悉的声音不断叫着自己的名字,待钧柱擦干眼泪站起身来,只见二师兄和少臣兄已来到跟前。 大成和少臣一见到钧柱便长长的松了口气,少臣解开了上衣使劲儿呼的着:“哎呦!我说兄弟!你这是唱的哪出儿哇?你看把我急得这身汗!”,大成也气喘吁吁的:“钧柱!师娘可都急坏了,让我无论如何得找到你,走!赶快跟我回去!” 钧柱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少臣拍着钧柱的肩膀:“我说兄弟,这宝祥斋不是不留爷吗,那自有留爷处!走!跟我回戏班儿!”,说着,上前就去提钧柱的行李,被钧柱一把按住了:“我哪儿也不去!就回老家!” 大成劝解着:“钧柱啊,你想过没有?你来京城三年就这样回家,怎么跟老娘交代?你呀,还是年轻气盛,别太任性了!我看这样吧,你要是暂时不想回咱店里,那就听少臣兄的,先去戏班儿安顿下来,等过个一半天咱再拿主意,你看成不成?” “哎!要说还是你师兄想的周到!”,少臣不容分说,一把拽起了钧柱,又扛起行李:“走!咱回戏班儿!” 夜场戏早已散过,福春社的同倌儿们谁都没走,都在焦急地等待着寻找钧柱的消息,一进园子,少臣先声夺人:“大伙儿都别着急了!这不我把钧柱又给请回来了!”,见少臣他们三人一起回来了,大家紧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嘘长问短之后,钧柱难为情地对曹胜堃说:“舅舅,给大家伙儿添麻烦了!”,看看少臣肩上扛着钧柱的行李,再听钧柱这么一说,胜堃不免十分歉疚,更越感心疼:“钧柱,什么都别说了,是我们对不住你,今儿这太晚了,有什么话咱明儿再说吧,大家伙儿都早点儿回去歇着,少臣,你把钧柱的住处安排一下!” 少臣亮着大嗓门儿:“还安排嘛?就跟我住一块儿得了!”,久奎又逗开了:“行啊少臣,白天你们哥儿俩可刚唱了一出儿《捉放曹》,这晚么晌儿又调个儿了!改成你这曹操捉陈宫了!” “哎!还真是!”,少臣半似认真的摸样逗的大伙儿都笑了。 久奎还接着逗他:“不过少臣,这大好人陈宫捉住曹操可把他给放了,你这白脸儿的曹操好不容易逮着了陈宫,你能放了他吗?” “嘛玩意儿?放了他?没门儿!哎,大成老弟,你回去告诉你们掌柜的,就说福春社我李少臣说的,这可不是我们挖他墙角儿,完了儿,你还替我问问他,他这个玉器行的掌柜的是怎么当的?要我说呀,他纯属是有眼不识金香玉,楞把手里的宝贝往外拽!”,说着又拿起腔调儿念开了韵白:“正所谓:未遇真命主,辜负栋梁才!” “哎少臣,你这不是《骂曹》的词儿吗?” 少臣一拍脑门儿:“哎对呀!我这才咂么过味儿来,钧柱,白天咱俩可是唱的《捉放》,这晚么晌儿又接上《骂曹》了,好么今儿个咱算齐活了!要我说呀,一就一就!干脆下海!跟咱哥们儿唱戏得了!” 曹胜堃忙打断道:“好了好了!大成,今儿你也够辛苦的了,这天儿不早了,我也不挽留你了,回去告诉你们掌柜的,钧柱在我这儿,让他放心吧!” 大成回到店里已是深夜,上房的灯还亮着,师父师娘都在焦急地等待着钧柱的消息,见只大成一个人回来,师娘急了:“怎么?没找见钧柱啊?” 大成忙把找到钧柱的经过讲述了一遍,知道钧柱有了着落,师父师娘这才松了口气。
      师娘埋怨着:“我说什么来着,你就是错怪了人家孩子!大成啊,你怎么不把他劝回来呀?” “师娘,我着实劝了,他说什么也不肯回来了!” “得!这下可真没辙了!平常挺随和儿个孩子,今儿怎么犯开轴了?这还不都是你!” 大成又安慰道:“这样吧师父师娘,先让钧柱在戏班儿呆两天也好,等过了这阵儿冷静冷静我再去劝劝他,想个法子再把他接回来,您看成吗师父?”
      于掌柜坐在那儿没吭声,他回顾着今天发生的这一连串的事情,毋庸置疑,是自己不解内情错怪了钧柱,盛怒之下更造成如此不堪的局面。他也自感到事态已无可挽回,料定钧柱此去不会再回头了。 他回味着钧柱跟自己叩别后绝然离去的神情,从他外在的倔强中却透射出那率真、耿直的本色,和即使忍辱负屈、却罔于辩驳的胸怀。对钧柱今日所为,于掌柜早已由一时无名的恼怒,转而却为发乎心底之欣赏,于万般懊悔失落中,他又萌生了一个念头儿: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钧柱今日止步于宝祥斋,说不定他日在梨园行儿却能声名鹊起,更有一番造就,那我于某人岂不是于混沌无意之中倒成人之美了吗? 师娘着急地直拍着手:“你倒是言语呀?该怎么办?” 沉吟了半晌,于掌柜深深叹了口气,半是自我安慰、半是开解地:“算了吧!是金子,在哪儿都会发光的!” “唉!这是怎么话儿说的!眼瞅着钧柱呀就三年师满了,末了儿来这么一出儿,真可惜了儿的!再说,当初人家他母亲可是把孩子交到咱们这儿的,没曾想裉节儿上出了这么大的岔子,这样一来,咱怎么跟人家交代呀?” “唉!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再说吧!”,于掌柜又吩咐道:“大成,明儿你上刘先生那支十块大洋,先给钧柱送过去!” “哎!知道了!” 夜深了,戏班儿的人们各自散去,钧柱跟着少臣走进后台紧里边儿一个不大的房间,这便是少臣栖身的地方。
      一进屋,少臣就忙着给钧柱铺整床铺,收拾停当,二人坐定,“老弟!你看我这小窝儿怎么样?”,钧柱环视了一下,屋内简便整洁,房间虽小,倒也舒适。
      “少臣兄,你北平有家吗?”“家?福春社到哪个园子,哪个园子就是我的家!先头儿啊,咱们戏班儿没有固定的园子,这个园子打几转儿那个园子打几转儿,我是三天两头儿拎着铺盖卷儿跟着倒窝儿,现在好了,这个园子成了咱们班儿的长坑儿了,我呀,也总算定了居了!你这个床铺原来是久奎的,人家一娶媳妇儿就搬走了,这下好了,这不你又跟我作伴儿来了!”“那嫂子在哪?”“嫂子?”,少臣哈哈笑过,“我哪养得起那玩意儿,挣点戏份儿还得给我家里寄去呢,得先孝敬我爹妈!别的,都是老饶!”
      钧柱点点头,“少臣兄,你是天津人,怎么到的这个戏班儿呀?”“这话说起来那可就长了,钧柱,你要是不困我就给你叨么叨么?”“好啊!”
      于是,少臣打开了话匣子。
      少臣本姓李,小名三儿,少臣这个名字还是来戏班儿后取的。
      少臣的家乡在九河下梢的天津卫,打从他记事起,就知道家里很穷,一家老少七口儿,全靠其父在码头上扛活卖苦力、母亲给人缝穷勉强度日,有时码头上找不着活儿,连买杂和面儿的钱都挣不来,全家人就得挨饿。少臣兄弟姐妹五个,上有两个兄长,下有两个妹妹,少臣排行老三,故此得名三儿。两个哥哥十来岁上,就进了三条石的作坊去学徒,少臣除带着两个妹妹捡煤核、拾菜帮以外,每天一大早儿,就得背个破筐走街串巷的捡毛烂,为的是把捡到的破烂儿卖点儿钱好帮衬着家里。
      少臣每天捡毛烂必经离家不远的河边儿,清晨那里经常有人咿咿呀呀的唱戏喊嗓子,少臣有时也学着人家喊两声,唱几句,一来二去,还真有人夸他嗓子冲,是个唱黑头的好材料儿,少臣那时也想,要是能进了戏班儿唱戏该多好,还能给家里减轻点儿负担。
      当时的天津卫也有好多的戏班子,可也不是容易进的,少臣有个姨表哥,原在天津南市三不管一带的小戏园子唱落子,后来到了北京搭班儿,在圈儿里唱出点儿小名气,前不久家里曾接到过他一封信,少臣一心想投奔表哥,也出去闯闯,开始爹娘不忍心让儿离开身边儿,耐不住少臣再三央求,又考虑到困苦的家境,也只好忍痛点了头儿。
      于是少臣在十二岁那年便只身闯到了京城,照着表哥信上的地点找到了戏园,没想到一打听就傻了眼,原来表哥跟着戏班子一个月前已经去了关外。乍到北京的少臣两眼一抹儿黑,人地两生,又饿又急,蹲在戏园门口儿无助地抹开了眼泪。
      不大工夫儿,从园子里走出来一个人,看这孩子哭的可怜,问明缘由,二话没说带着少臣就进了园子,此人就是福春社的管事曹胜堃。
      “一到后台,领我进来的伯伯赶紧递给我俩烧饼,我几口就下了肚儿,这时一帮人呼啦就把我围上了,七嘴八舌的问我从哪来?叫嘛?我说从天津卫来,我叫三儿,大伙儿都乐了,有一个岁数儿大的伯伯儿听说我投奔表哥落了空,问我在京城还有没有别的亲戚,我说嘛也没有了,他说:‘那我们想法儿送你回家吧!’,当时我就吃了秤砣铁了心,我说我既来了就不回去,他又问我‘你不回家可怎么办呢?’,我说‘你们这不是戏班子吗?我给你们这打杂儿唱戏行不行?’,这位伯伯乐了,问我会唱嘛戏?我说我就会唱老包,大伙儿就嚷嚷开了:‘那你唱两句给我们听听!’,我也不嫌害臊了,把脸儿一抹搭,卯足了劲儿,咧开嗓子就唱开了!”
      “你唱的什么呀?”
      “我呀,唱的《铡美案》,就是包拯怒铡陈世美那段儿!我一唱完你猜怎么的?大伙儿还真给我拍巴掌!这时候,就见那个岁数大的,跟领我进来的那伯伯俩人嘀咕了嘀咕,紧跟着岁数大的伯伯就说了:‘都道这铜锤拍黑、架子怕白,小子,够冲!不简单!你呀,就留在这戏班儿吧!’我一听啊,也不管嘛叫铜锤架子的,这就算一锤定音儿了!我赶紧趴下给这伯伯磕头,这位伯伯乐着把我扶起来,‘哎呦!你给我磕可不顶用,要是真留在咱戏班儿,这头啊,还得郑重其事的磕给祖师爷!’,钧柱,你猜这位伯伯是谁?敢情就是咱们的周老板!打那儿,我就改口儿叫他师父了,领我进园子的,就是现在的曹老板,我叫他师叔!”
      “师父把我拉起来,说我既然留下了,就别叫三儿了,得改个名儿呀,我说:‘只要别给我改姓,改嘛名儿随便!’,又把大伙儿逗乐了,师父想了一会儿,‘那,你就叫少臣吧!’,我一听这名字还真好!可是师父为嘛给我起这个名字?过后儿我才知道,原来当年是有两位名贯南北响当当的净角儿,这一位,就是‘十全大净’金霸王金少山,另一位,是架子花脸铜锤唱的郝寿臣,这两位,号称是‘南金北郝’,师父给我起的这个少臣,敢情占了这俩名角儿的一人一个字儿!”
      钧柱不无感慨地:“少臣兄,你取这名字真是寓意深远呐!可见师父对你真是寄予了厚望啊!”
      “说得好!钧柱兄弟,说句掏心窝子的,师父和师叔在我李少臣身上可没少下功夫!刚开头儿,我先干些班子里的杂活儿,没过多长时间,就让我练着台上打门帘、摆桌椅、撒火彩这些个检场的活儿,后来,师父和师叔开始让大伙儿带着我,学着跑跑龙套,演点儿扫边零碎儿底包,再后来,师父就接长不短儿的带着我,到过去他一块儿坐科的师大爷那儿去讨教学玩意儿,给我点拨唱工、规整身上,让我可真长进不少,一点点儿的才算上了道儿,从头三场开锣的帽儿戏,再到二路花脸,慢慢儿的唱上了正工,慢慢儿的……”
      “慢慢儿的,你就成了角儿了!” “嗨!嘛角儿不角儿的,我就是天生的嗓子冲,爹妈又给了我一副好身架儿,穷人家的孩子肯卖力气、肯吃苦,再说了,师父师叔收留了我,拿我就当亲儿一样,没有他们俩,哪有我李少辰的今天?我得对得起人家!你说对吗兄弟?”
      钧柱认同地点着头:“听你这么一说,周老板和胜堃舅舅对你可真下了功夫!” “可不!”,少臣接着说:“这一晃,我到福春社也有十年出头儿了,这些年这个班子给我最深的印象是嘛呢?就是班儿里的风气正,大伙儿的心气儿齐,绝没有那些个背班儿、耍阴、扒豁子的,这关键还在这两个当家人,那曹老板,我师叔,别看他是唱武生的,外表威武刚健,那可是一颗菩萨心!我师父周老板,人家虽然是名科班儿出身,又是挑班儿的头路角儿,可从来不耍排场摆架子,还特别爱才,对这两位,同倌儿们没一个不服气儿的!钧柱,像这样的班子你往哪儿找去?” 钧柱似在若有所思…… “呦!我竟顾嘚啵了,天儿可不早了,咱赶紧睡吧!明儿一早儿我就去师父家,一来看看他好没好,再把你来咱戏班儿的事跟他念叨念叨,师父一听啊保准高兴,说不定啊,病立马儿就好了!”
      钧柱忙道:“少臣兄,那明儿我跟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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