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一章 ...

  •   县城西关外,一辆双套马车沿着大道朝西北方向疾驰。这是当地去往京城唯一的必经之路,尽管这里距离着北京不过300华里,但是由于交通极不便利,必须先行搭乘马车经过30里地的土路到达徐水,然后乘上火车途经到丰台,再换乘开往北京城的火车,整个路途约莫需要一天的功夫,如果赶不凑巧,还要在外露宿一夜。
      前两天刚下过一场秋雨,道路还有些泥泞,还好避免了暴土扬场,马车在大道上向前行进着,路两旁不时掠过低矮的村庄,有的庄稼地里还有尚未受割的红彤彤已经成熟了的晚秋高粱。
      马车上,钧柱靠坐在随身携带的行李上,旁边紧挨着他的,是大钧柱十二岁的结拜大哥王善魁。
      善魁和钧柱本是同住在西街胡同的乡邻,在西街口儿上经营着一家小酒馆儿,以此谋生。他性格耿直,为人豪爽,乡邻们谁家有个难事他都主动赶去帮忙,遇有不平之事他也敢于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善魁从心眼儿里就喜欢这个聪明规矩的小老弟,在钧柱幼年时,由于其父常年在外经商,他就时常关照这个懂事的孩子,而钧柱也是特别尊敬这个年长自己十来岁的老大哥。
      从钧柱父亲病重直到去世,善魁更是放下自己酒馆儿的生意跟着忙前忙后,料理完钧柱家的后事,看着这一家老小孤独无助的境况,心中更加同情和怜惜尚在年少的钧柱,他便决定要和钧柱结拜为兄弟,以帮助支撑这个支离破碎的家。
      自从兄弟二人结拜以后,钧柱家的大事小情他都系挂在心上,从此,兄弟感情更加深了一步。这不他又亲自护送钧柱奔赴京城学艺了。
      坐在一路前行的马车上,钧柱无心观赏路两旁的风光,不住回身凝望着渐渐远离的家乡。
      善魁给钧柱紧了紧透风的衣领,“兄弟!家里的事别太挂牵了,婶子是个刚强的人,再说了,有什么事还有我呢,你不用惦记着!”,钧柱道:“有大哥照应着我当然放心,我只是可怜我妈,这几十年太不容易了!”“兄弟,所以你到了柜上可要好好儿学本事,将来混出个模样儿来,婶子不也能跟着你享享福吗?还有钧柱,在外头可不比在家,在掌柜的那儿多活泛点儿,和师兄弟儿们处好关系,遇到什么难处就给我写信,三年一晃就到了!”
      马车经过一路颠簸到了徐水,又换乘上了火车,接近傍晚时分,到达了北京正阳门火车站。
      下了火车,哥儿俩在一家小饭馆简单充了饥,便登上两辆人力车,沿着北京城最繁华的正阳门大街奔南城一路赶去。
      时值傍晚,华灯初上,放眼所见,车辆熙来攘往,人流摩肩接踵,道路两旁商家店铺鳞次栉比,各买卖字号的霓虹灯不断变幻闪烁交相辉映,让人目不暇接,大街小巷内商贩们各具特色的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不时还隐约传出悠扬悦耳的京戏皮黄。
      京城这番繁华喧嚣、热闹非常的诱人景象,并没有引起这个初到大城市的少年丝毫的兴奋与冲动。他落寞的神情皆在满怀充盈着难以割舍的故土与亲人,眼前,是挥之不去的将要离家时母亲满含着热泪,为自己整理着身着的衣装,那难舍难分、令人心碎的神情摸样;耳边,更不住回响着母亲那牵肠挂肚的千叮咛万嘱咐;心里,还不时翻腾着对好兄弟云儿的眷眷依恋……
      沿着正阳门大街,穿过大栅栏几条街巷,人力车拐进了京师极具风雅、文化气息浓郁的琉璃厂大街,在一家悬挂着“宝祥斋”牌匾的店铺前停了下来。
      店铺匾额为墨底雕金,其下左右是一对隶书楹联。
      上联为:物华天宝藏天下
      下联是:博雅聚祥阅古今
      整体门面庄重、大气。
      店铺左侧的大门口,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急忙走下台阶,满面带笑地问:“您二位是从水乡安新来的吧?”,善魁答道:“是呀!”,小伙子又朝着钧柱问:“你就是钧柱吧?”“是!”“那您是?”“我是钧柱的大哥!”,小伙子一把接过了善魁手里的行李:“师父让我在这候着你们多时了,快跟我进来吧!”
      哥儿俩跟着小伙子迈步上了台阶,进了大门,走出过道,又穿过前院儿,再进入二门儿,来到了内宅,院内左右是东西厢房,迎面是坐北朝南一明两暗的上房。
      在上房中厅内,一对中年夫妇端坐在八仙桌两旁的太师椅上,男主人看上去神态、做派威仪稳健,但却不失谦逊和善,这就是宝祥斋的掌柜于皓轩,女主人则于雍容典雅中蕴含着温润慈祥,这便是掌柜夫人金氏。
      随着“师父师娘!师弟到啦!”的话音儿,夫妇俩忙站起身,小伙子掀开竹门帘,请善魁钧柱哥儿俩进了屋。
      于掌柜和夫人笑容满面地迎上前,小伙子介绍着:“这就是师父、师娘!”
      钧柱赶紧上前跪倒:“师父师娘在上,钧柱给师父师娘请安!”
      于掌柜一把拉起钧柱:“嗨!现如今可是民国了,不兴这套了!”,又朝着小伙子道:“大成,先把你师弟的行李安置一下!”,师娘则笑眯眯地上下打量着钧柱,不禁脱口而出:“像!真像!”
      钧柱指着善魁:“师父师娘,这是我大哥!”,于掌柜不觉诧异:“你大哥?”,善魁忙解释道:“我和钧柱是结拜的兄弟,这趟是专程来送我兄弟的!”“哦!原来如此,义结金兰、情同手足啊!哎呀一路辛苦了!快坐坐!”
      等落了座,善魁道:“于掌柜,从我兄弟这论,我也该尊您为师父,我兄弟这还是头一次离开家乡,初到贵店来学艺,今后有何不当之处,还望师父多加指教!”
      于掌柜爽朗地笑了:“嗨!别客气!我和钧柱父亲可是至交,他父亲在世时,早就把孩子学艺的事托付给了我,我这也算兑现对朋友的承诺吧!请您回去也转告嫂夫人,孩子在我这绝受不了委屈,请她完全放心!” “那我就代婶子多谢师父师娘了!今儿把我兄弟送到这,见到您二位我这也算踏实了,天儿不早了,我就告辞了!”
      师娘忙阻拦着:“别!别!已经让厨房给你们准备了晚饭!”“不了师娘,刚才下了火车,我们已经在车站吃过了!” “天儿这么晚了,你还上哪儿去呀?”“我有个亲戚也在北京,难得来一趟,顺便过去看看,明儿一早儿就得赶路回家了!”“嗨!着什么急呀,明儿让大成带你们哥儿俩先在京城转转!”,善魁道:“不讨饶了,家里还有一堆事儿呢,以后有机会再来拜访吧!”,于掌柜说:“也好,那我就不挽留了!”转身朝院儿里喊了声:“大成啊!叫车送客!”,说着和夫人起身送别,钧柱忙说:“师父师娘,我去送送我大哥!”“嗯!好!”,善魁拱手告辞:“师父、师娘请留步!”,钧柱陪着大哥出了房门。
      望着钧柱的背影,金氏面露喜色地对丈夫说:“这孩子,可真像他爹,是颗好苗子,将来,准保有出息!”, 于掌柜也点着头,“嗯,得好好儿栽培栽培!”
      怀着不舍的心情,钧柱送走了大哥,和大成又回到上房。于掌柜指着大成对钧柱道:“钧柱啊,这是你二师兄大成!往后,你就跟着你二师兄,该做什么都由你二师兄跟你交代!”,钧柱毕恭毕敬的冲着大成鞠了一躬:“二师兄!”,于掌柜接着说:“你还有个大师兄,眼下他去外地办货了,等回来再给你们引见,好啦!今儿赶了一天的路,早点儿歇着吧!”,钧柱答着“是!”,跟着二师兄出了上房。
      大成引领着钧柱穿过垂花儿门儿,来到了宽敞的后院儿,院子里一排北房,大成指着第一间房子说:“这就是咱们大师兄住的屋子,紧挨着这间是咱们俩的!”,随手打开房门,钧柱跟着师兄进了屋。
      大成先帮钧柱脱下夹袍儿,在门外抖了抖,挂在墙上的衣钩上,又拿起脸盆,“我去打点儿热水,你洗把脸,泡泡脚解解乏!”,钧柱赶忙拦住:“师兄,我自己来!” “你刚到,还不摸门儿,往后熟了我就不管了!”,大成说着端起脸盆出了屋。
      钧柱环顾着房内,只见中间一个二屉桌旁,是两张单人床,二师兄已经把自己带来的行李整整齐齐地铺盖好了。大成打水回来,俩人刚洗漱完毕,只听门外师娘的声音:“大成啊!睡了吗?”
      “是师娘!”,大成打开门,“师娘,您进来吧!”,钧柱也忙起身,师娘把手里托着的一盘儿点心放在桌上:“钧柱啊,我寻思着你今儿在外头准没吃磁实,大成也净顾着在门口儿迎候你们了,晚饭也没吃好,你们哥儿俩再垫吧垫吧!”“师娘!我不饿!”“嗨!正长身体了,可别委屈着,钧柱啊,到了这儿就跟自个儿家里一样!有什么事呀,尽管跟你大成师兄说!”
      钧柱不觉心中一热,“知道了,师娘!”“好了!不早了,你们哥儿俩早点儿休息!”
      送师娘出了门,大成倒了杯水递给钧柱:“师弟,听师娘的,今儿赶了一天的路,肯定累了,吃块点心,早点儿歇着吧!”,钧柱说:“师兄,我不累!我想请师兄先把咱们店里的情况,还有我今后都该干些什么跟我说道说道!钧柱新来乍到,往后还得师兄多加指教!”
      大成憨憨地乐了:“师弟,我也是打乡出下来的,不会什么客套,既然咱们兄弟俩能遇到一块儿,那就是咱们的缘分,你说对吧?”,钧柱点着头。
      “要说起咱们店里的事,就先从师父跟师娘说起吧,你别看师父人看上去挺严肃,实际上是个宽厚和善的生意人,师娘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贤内助,家里人口儿也挺简单,师父师娘只有一个儿子,今年才五六岁,因为师娘身体不大好,孩子是常年住在内城的姥姥家,偶尔师娘也接回来住几天。再说柜上,咱们店里有六个伙计,他们都来柜上多年了,个个都是行家里手,要论起来,人家可都算咱师叔辈儿了,多年来相处也都比较和气,往后咱们多尊重、好好儿跟人家学生意就是了。再有就是刚才师父提到的那个大师兄,他本是师父的近亲,对柜上的生意都很精通,也深得师父的器重,店里的大事小情师父基本都交由他打理,就是……”
      大成迟疑了下:“怎么说呢,……就是人有点儿葛吧,不大合群儿,往后相处起来多加注意就是了!”,钧柱不住地点着头:“嗯,我记住了!”
      “在这学徒的事呢,我再跟你说说,本来按照这老规矩,凡到了店里学徒都得签订契约,又叫写字儿的学徒,说白了就是生死合同,师父说他和令尊是莫逆之交,这条儿规矩就免了,不过三年学徒期的老规矩照旧,第一年先干杂活儿,第二年开始到柜上给师傅们搭下手儿,到了第三年上才真正能进柜台,开始学着做生意,我们都是这么着过来的,不过三年倒也很快。咱先说眼下吧,像别的买卖家儿这头一年呐,那杂活儿可就多了去了,什么烧火做饭、打扫清洗、给师父端尿盆儿倒夜壶、给师娘抱孩子,不过这些活儿在咱们这儿一概没有,因为伙房里有一个师傅,就是专门儿给店里做饭,师娘的孩子也不在跟前儿,就是师父有个早晨起来喝茶的习惯,记得早上给备好就行了,师父师娘屋里的活儿,经常是师娘自己动手,有时候师娘身体不好,咱帮着做做清洁打扫,不过有件事你得注意,那上房厅里条案上有只瓶你千万得小心,因为那是师父家的传世之宝!据说是价值连城!”
      钧柱点点头:“我记下了!”
      “还有,如果大师兄在店里的时候,要捎带着给他屋里也做做卫生!”“我知道了!”“就这些吧,从明儿开始我带着你一起干!”“那就有劳二师兄了!”
      大成拿过桌上的闹钟上了上弦:“得!时候不早了,睡吧,明儿闹表一响咱就起床!”
      钧柱躺在床上,回味着进店来的不过几个时辰,师父大度和善的姿态、师娘如慈母般的关爱,还有二师兄淳朴憨厚、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让远离家乡、远离母亲,初到一个陌生之地的那种茫然无助、孤独忐忑的情绪渐渐地消散,很快进入了酣睡。
      一大早儿,天刚蒙蒙亮,闹钟“叮铃铃”一响,大成翻身起床,见对面床上被褥已折叠整齐,屋内却不见了钧柱。他急忙穿衣下床,刚打开房门,差点儿和正要进屋的钧柱撞个满怀。
      “师弟,怎么起这么早啊?你这一脑袋汗干什么去了?”
      钧柱抹着额头上的汗水不好意思地:“刚刚在院子里练了练功,师兄,把你吵醒了吧?”“没有!是闹表响了!也该起了!”“师兄,那咱先干什么呀?” “跟我来吧!”
      师兄弟二人开始了一天的活计,钧柱跟着大成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忙乎了有一个多时辰,回到伙房,俩人在炉火上熬了点儿米粥,就着馒头和咸菜吃起了早点。
      大成边吃边问:“师弟,咱刚才都干了些什么还记得吗?” “记得!”“你说说看!”“起床后先把前后院落打扫干净,再到伙房,捅开炉火,烧壶开水,给师父沏好茶端到上房,打好师父师娘洗漱用水,接着去街上买来豆汁儿烧饼焦圈儿,给师父师娘备好早点!”
      大成满意地:“对!这就是咱们一天的开始,再后,就是在这个伙房里,魏师傅做饭的时候咱给打打下手儿,还有,这老北京可有句口头儿禅:早茶、晚酒、饭后烟,每天早晨上房屋咱师父的茶水记得要及时给续上!”“还有呢?”“还有,就是随时听从师父、师娘的招呼就是了!”,钧柱点着头:“我记住了!”
      大成又说:“原来呀,这些活儿有一个小徒弟干,后来大师兄把他给辞了!”“那为什么?”“不清楚!”“那大师兄很厉害吗?”“厉害倒谈不上,不过往后咱们都多加仔细就是了!”“嗯!我记下了!”
      一天的活计忙完,大成带着钧柱到师父师娘房里道了晚安,回到后院儿的屋里,大成关切地问:“师弟,这一天下来怎么样?累不累呀?”“不累!”“那你明儿还要起早儿练功啊?”“是!”“你练的什么功啊?”“都是老家戏班儿里师傅们教的那些功夫!”
      大成惊奇地问:“戏班儿里?你还学过戏?”,钧柱腼腆地乐了:“我在我们老家戏班儿里都学了好几年的戏了,就在来这之前,我还真登过台呢!” “嚯!那可不简单!”“不瞒你说师兄,我本来就是想唱戏来着!”
      大成不禁纳闷儿:“哦?那你怎么又来到咱这学徒呢?”
      师兄的这一问话,一下勾起了钧柱对已舍弃的那份酷爱之眷恋, “师兄!我这也是父命难违呀!”,大成点着头:“嗯!顺者为孝吗!师弟,既然令尊已给你选了这条道儿,就塌下心儿来干吧!其实古玩玉器这一行儿学问可深了,你现在是还没钻到这里头来,我看你呀有灵性,真正入门儿不难,要是把这门儿本事学到手,将来,你一准儿能成个行家,那比唱戏可强多了!你说是不是?”,钧柱笑着认同了。
      三天过后,在钧柱主动向师兄的要求下,自己开始独自承担起了除柜上以外的全部杂活儿。
      钧柱的勤快,得到了上上下下的一致夸赞,师父和师娘看在眼里,更是喜在心上。
      这天上午,正值天气晴朗,钧柱见师娘领着个男孩儿来到后院儿,忙上前问:“师娘,您有什么吩咐吗?”“没事儿!难得这天儿好,我带宝儿出来晒晒太阳!”
      师娘的一声“宝儿”,钧柱的心头立时像被针刺了一般,再看看师娘手里领着的孩子,约五六岁的摸样,钧柱又想起了自己已死去的弟弟小宝儿,不由两眼有些湿润了。
      师娘见状忙问:“钧柱,你哪儿不舒服吗?”“不!师娘,我是一见到宝儿,就想起了我的弟弟”“哦?他今年多大了?”“他已经没了三年了,要是还活着,今年该是九岁了!”
      师娘心头一颤,忙歉疚地:“哎呀钧柱啊,师娘不小心,勾你的心思了!那,整好宝儿就是哥儿一个,你就把宝儿当成兄弟吧,宝儿,快叫钧柱哥!”,宝儿眨着眼睛乖巧地叫道:“钧柱哥!”
      钧柱蹲下来一把搂住了宝儿,“宝儿真乖!往后哥一有空儿,就带你玩儿好吗?”“嗯!好!”
      这天,钧柱正在伙房帮着老魏师傅忙活午饭,大成急匆匆地来到后院儿,把钧柱叫回房里,原来大成家里捎信儿来,说在乡下的母亲病重,他要急速回乡探母,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月。
      临行前,大成再三叮嘱着钧柱:“大师兄一半天也就该回来了,我不在时,你自己多加注意就是了!”
      钧柱点着头:“嗯!我记下了!”
      隔天的早上,钧柱拎着水壶来到上房,正要迈上台阶,就听屋内师父语气严肃的不知正训斥着谁:
      “广才呀,你不是不清楚,咱们这行道儿最讲究的可就是材料儿!没有上等的本料能雕琢出上乘的玉器来吗?你好好儿瞧瞧,这两家儿料的沁色、纹理、莹润度,这成色、质地,那能一样吗?”
      “三叔!要搁别人,还真恐怕不识,这我还瞧不出来吗?不过我也算过了,要是咱推翻了原有的契约,顶多也就是一次性的赔点儿违约金,那不过有限的几个钱儿,可要往长了算起来,咱赚的还是大头儿!”
      “广才,这脑袋瓜儿好使可得用对了地间儿,不然呐,甭管早晚,那非栽跟头不可!为人处世,必讲求恪守信义,圣人所云:言信行果千金一诺,又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别忘了,这行有行规、业有业德,做生意最讲究的可就是信用!咱早跟人家立下的契约怎么能反悔呢?话既出口可就是一言九鼎!要是说了不算定了不办,将来,谁还跟你打交道?往后在这行儿里,那还能迈开步儿吗?眼皮子别那么浅!”
      “三叔!我是考虑这批货比南阳的可便宜不老少的,再者说了,能有多少真懂眼力的行家呀?所谓真伪杂糅、难以分辨,咱们在雕工工艺上再精巧细致些、包装上再讲究点儿,到时,不愁卖不出好价钱!”
      师父的口气愈加严厉:“广才呀广才,要往好了说,你这是买椟还珠、舍本求末,往深了说,这就是见利忘义、唯利是图!”
      对方还欲争辩:“三叔,这做生意理所当然还不就是图的赚钱吗?咱横不能就这么眼瞅着那白花花的银子流走哇!”
      只听师父“啪”的一拍桌子:“白花花的银子?我不能净只顾着赚钱,就把祖辈创下的这块牌子给砸喽!这古人皆云:君子养心莫善于诚,又道是:民无信不立、业无信不兴,我宝祥斋所以能走到今天,靠的就是上下几代为人为商的诚与信!这可是命根儿!”
      此时屋里的气氛,让已站在门口儿的钧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正犹豫间,只听里边师父喊道:“是钧柱吗?进来吧!”
      钧柱提着壶进屋蓄好茶水,低头转身就要往外走,“钧柱,先别走,来!我给你引见引见,这是你大师兄!”接着于掌柜又指着钧柱:“这是你新来的师弟王钧柱!”钧柱即礼貌地深鞠一躬:“大师兄!”
      于广才忙挺直身板儿,抬手捋了捋梳的油光的头发,拿眼打量着钧柱,尴尬窘迫的脸上强挤出了一丝极不自然的笑容。
      钧柱转身对师父道:“师父,您要是没别的吩咐,那我就去后院儿干活儿了!”“好,去吧!”
      等钧柱出了屋,于掌柜向广才介绍了钧柱的来历,并对钧柱来店后的表现大加夸奖,也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对这一新人未来的期望。
      他又认真的交待着:“钧柱学徒期间,我已安排了由大成带他,大成家里有事暂回去几天,你回来的整好儿,这些天钧柱若有什么事你多关照一下,还有,回头你给南阳那边发封信,让他们如期发货!”
      于广才虽心中极其不悦,也只好勉强应声。
      窝了一肚子的火儿,于广才回到了后院儿,打开自己的房门,他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本以为这趟南边儿之行,凭着自己的精明决断必能赢得掌柜三叔的赏识夸赞,没想到竟事与愿违聪明反误,迎头碰了一鼻子灰不说,偏巧这当口儿又冒出一个小徒弟王钧柱!
      他越想越窝火,腾的站起身,一把拉开房门,径直走到伙房前,朝着里边儿厉声喊道:“王钧柱!上我屋来一趟!”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断喝,让正在灶上忙乎着的老魏师傅和钧柱都一下怔住了,魏师傅忙接过钧柱手中的活儿:“别耽搁,快去吧!”
      进了大师兄的房间,局促不安的钧柱低着声问道:“师兄,您有什么吩咐?”,于广才板起脸立刻纠正:“听好喽,我可是你大师兄!从今往后,绝不能光叫我师兄! 记住了吗?”“我记住了,大师兄!”
      接着于广才抖着二郎腿,一脸藐视的开始发问:“你多大了?”
      “十五岁!”
      “十五岁才学徒?太晚了点儿吧?”
      “因家父亡故,在家守了三年的孝!”
      “你识字吗?”钧柱点点头。
      “那你上的什么洋学堂啊?”
      “我们那还没有洋学堂,我念的私塾!”
      “哦!孔孟之道、之乎者也呀!”于广才满脸的不屑,“来这儿学徒,店里的规矩你懂吗?”
      “二师兄已经跟我交代过了!”
      “那好!别的我就不说了,就我这屋里的活儿你都清楚吗?”
      还没等钧柱回答,于广才像发布命令似的:“你给我记住,打从今儿起,只要我在店里,这一日三餐都得给我端到屋里来,还有,这屋里的犄角儿旮旯都得要一尘不染,不能见到半点儿尘土,每天早上要给我备好洗漱用水、沏好茶,但要注意,茶具一定要给我洗的干干净净,不能带一丁点儿茶诟!我们大城市的人最讲究的就是卫生,这一点儿,跟你们这乡巴佬儿们可不一样!”
      这分明就是恶语伤人,钧柱似被挨了一记耳光,立时脸涨的通红,于广才根本视若无睹,接着喋喋不休:“知道这是哪儿吗?号称首善之区的北京城!我们城里人跟你们这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可不一样!”说着,顺手端起一个茶杯:“瞧见了吗?这,可都是值钱的玩意儿,你一定要小心!知道吗?”
      于广才这一连串盛气凌人的命令,让钧柱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心想着,二师兄没有交代过这些呀?又猛然想起二师兄临走前嘱咐给自己的话……
      见钧柱低头不语,于广才追问道:“怎么地?你不乐意?”,钧柱强压着心中的不快:“我都记下了,照办就是了!要是没别的吩咐,那我去伙房了!”,于广才不耐烦的扬了扬手,钧柱便赶忙出了屋门。
      开午饭了,柜台上的师傅们都到了伙房用餐,钧柱帮师傅们盛好饭菜,又单独盛好一份举着托盘就要往外走,店员耿师傅问:“钧柱,你这是往哪儿吃去? ” “我给大师兄送饭去!”“给他送什么饭?他腿又不瘸,自己不会到伙房来呀?”“这是大师兄吩咐的!”“这什么时候定的规矩?纯属是欺负人家孩子新来乍到!” “他摆的是哪家子谱儿?充什么大尾巴鹰?真以为自己是二掌柜呀!”
      大家伙儿忿忿不平的议论着,一直没吭声儿的老魏师傅发话了:“得啦!都省点儿事吧!吃饭!吃饭!”
      转天,天刚蒙蒙亮,钧柱照常在院儿里又开始了练功,拉山膀、云手、踢腿、飞脚、下腰、拧旋子、跑圆场,一招一式练得正起劲儿,不知哪个动作惊动了大师兄,只听房门一响,于广才探出个脑袋口出不逊:“王钧柱!这大清早儿的你瞎折腾什么?”“我,我练练功!”“练功?练的哪家子功?你以为这是撂地打把式卖艺的天桥儿啊?神经病!”说着,又解恨似的使劲儿甩上了门,钧柱扫兴地只得收拾起了身架,又准备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几天后又是一个晴朗的天儿,师娘领着宝儿一进到后院儿,宝儿就撒开了娘的手,嘴里头喊着:“钧柱大哥哥!”,蹦蹦跳跳的跑进了伙房,“呦!是宝儿来了!”,话间,师娘也进了伙房,“这孩子,一清早儿的就磨着要找钧柱哥玩儿,你看!你钧柱哥这不正忙着了吗?”,老魏师傅说:“钧柱啊,这点儿活儿不着急,离开饭还早着呢,你去带宝儿玩吧!”,宝儿高兴地搂住了钧柱,“哦!跟钧柱哥玩儿去喽!”,钧柱牵起宝儿的手:“师娘,您歇着去吧,一会儿我送宝儿兄弟回上房就是了!”“那好!宝儿,听钧柱哥的话啊!”
      钧柱领着宝儿来到自己住的屋前,从屋里拿出一个板凳让宝儿坐在暖融融的太阳地儿里,“宝儿,你说,咱干什么玩儿呀?”,宝儿眨着两只水灵灵的眼睛想了想:“钧柱哥,你会耍大球儿吗?”“耍大球?耍什么大球啊?”“昨儿晚上爸爸带我去看戏,戏台上有几个大花花脸儿,一人手里拿着两个老么大的球,耍的可带劲、好玩儿了!”
      钧柱笑了,“宝儿说的那不是大球,那叫大锤!咱们这儿可没有那家伙什儿!”“那,要不咱玩儿打仗吧!昨儿在戏台上,还有一个后背插着好多小旗儿的,一个人打败了好几个手里推着轱辘车的人!” “哦!宝儿,你说的耍大球的,那叫《八大锤》,一个后背插旗儿的打败了好几个推轱辘车的,叫《挑滑车》,这两出儿戏呀,讲的都是岳家将精忠报国、抗击金兵的故事,等你长大点儿,哥把这两出儿戏的故事再讲给你听!” “嗯,好!钧柱哥,那你会唱戏吗?”
      宝儿一句天真的问话,骤然拨动了钧柱那根似已休眠了的神经,“宝儿,你想听戏吗?”“想!”“那哥就给你唱段儿戏?”“好!”,钧柱稍加思量,“嗯,你等一下啊!”,他忙从屋里找出把扇子,又环顾下四周,清了清嗓子,开始唱起了《空城计》中诸葛亮在城楼上的一段: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
      算就了汉家业鼎足三分
      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
      东西征南北剿博古通今
      周文王访姜尚周室大振
      俺诸葛怎比得前辈的先生
      闲无事在敌楼我亮一亮琴音
      哈哈哈……
      钧柱这潇洒的唱腔,和模仿诸葛亮捋髯、摇扇、抚琴、哈哈大笑的有趣动作、让宝儿真好不开心,末尾一句,钧柱又即兴地改唱到:“我面前确有个知音的人儿!”,边唱还边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宝儿的小鼻头儿,逗得宝儿高兴地跳起来,搂着钧柱咯咯儿地笑个不停。
      小哥儿俩正在兴头儿上,只听“咣当”一声门响,于广才站在了自己屋门口儿怒目而视:“王钧柱!你是吃多了?在这装疯卖傻的又犯什么神经!”,宝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得住了声儿,仰着小脸儿惊恐地看着钧柱,钧柱也没想到,这个时候大师兄原来还在屋里。
      于广才用手指戳点着钧柱:“瞧瞧你,大冷的天儿,还举着把扇子摇来晃去,装模作样的像什么样子?” “我,我哄宝儿玩儿呢!”“哄宝儿玩儿?那顶什么用啊?咱掌柜的好这口儿,干吗不往你师父跟前儿现去?”
      听着这话中带刺色厉内荏的弦外之音,钧柱憋的面色涨红,强忍着怒气。
      于广才又面带嘲讽的:“嗯,要说你唱的倒还像那么回事儿!不过可惜呀!这儿,可不是庆乐园儿,更不是广和楼,没你的用武之地!你给我记住喽:这是宝祥斋!”
      大师兄这绵里藏针冰冷刺耳的恶语相向,让钧柱心里极不是滋味儿,但又无可奈何,只有搂着宝儿纹丝不动地呆呆站在原地,任凭着大师兄的奚落。
      正在伙房里的老魏师傅听见院子里一阵吵嚷声,知道是于广才又再向钧柱发难了,为了给钧柱解围,他忙走出伙房,“钧柱啊!时候可不早了,该忙活晌午饭了,快把宝儿送回上房吧!”,钧柱明白老魏师傅的用心,一声没吭背起宝儿奔前院儿走去。
      于广才恨恨地哼了一声,倚在钧柱背上的宝儿回头看着于广才那扭曲的面孔,从他那童真的眸子里流露出既扫兴、又委屈、更气愤的目光。
      忙完了一天的活儿,收拾停当,钧柱回到屋里,拉开电灯,坐在床上,望着对面二师兄的床铺,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往常和二师兄一天忙完,临睡前师兄弟俩总是盘腿儿坐在床头儿叙叙家常。大成也常给钧柱聊聊自己学徒的经历和柜上的一些情况,钧柱有什么心里话也乐意向二师兄袒露,大成似亲兄长般的指点和开导,给了钧柱许多的安慰和帮助,想起二师兄,钧柱的心头一阵温暖,不知二师兄哪天才能回来?
      忽而眼前又浮现出大师兄那副冷若冰霜的面孔。让他不解的是,都是同门师兄,为何竟有如此之大的差别?大师兄那完全有悖人情的苛刻,以及他惯于冷言恶语的嘲讽奚落,让初次远离家乡、远离亲人、虽执着坚韧,但毕竟还是一个十几岁、正处成长期的少年来说,心里还是不禁涌起一阵无助孤苦和悲凉,这自然又勾起了钧柱的思乡念母之情。
      他怅然地拉开了抽屉,拿出笔墨纸张,决定要给思念的母亲和家乡的亲人们写封信。
      忽听门外随着一阵脚步声,一个熟悉的声音:“钧柱!”,是二师兄!钧柱由悲转喜,忙起身打开房门:“师兄!你可回来了!伯母的身体怎么样了?”“在我们乡下看的郎中,吃了几副草药好多了,这不我就赶紧着回来了!” “师兄,你先歇会儿,我去伙房给你弄点儿吃的!”“不用忙了,我在外边儿吃过了!”
      大成接过钧柱递过的水杯,喝了一口,放下水杯,一眼看到摊在桌上的笔墨纸张,“你这是要给家里写信呢?”“是!” “怎么?想家了?”,钧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大成压低了声音问:“我看大师兄屋里亮着灯,他回来已经好几天了吧?”,钧柱点点头,“这几天怎么样啊?”“还好吧!”
      大成看出钧柱脸上掠过的一丝不快,“钧柱,我告诉你一件高兴的事吧!”“什么事呀?”“刚才我在前头见过师父了,师父说,打算过些日子让你提前就进柜上!”
      钧柱立时兴奋起来,“真的?师兄?” “这是师父刚跟我交待过的,还说准备再找个合适的徒弟,把你身上这些杂活儿都接过来!”“那没事,我两边儿都干着!”“那你可就太累了!”“没事儿,师兄!我有的是力气!”
      钧柱忽又犹豫了一下,“不过,大师兄那边儿……”“这可是师父定的,他还能说出什么?”“那好!我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家里头!”
      来宝祥斋第一个春节过后,师父让钧柱提前进柜上的决定就兑了现,这好似给富有青春活力的钧柱身上又加满了油,也更提振了精神,尽管整天是里里外外忙前忙后,但他丝毫也不觉得乏累,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这天,从外边儿谈完生意的于广才回到店里,一眼就看到柜上的耿师傅手里捧着个缠枝莲的青花瓷盘正给大成和钧柱讲解着什么,他楞了下神儿,皱起眉头厉声喝道:“王钧柱,你在这干什么?”,钧柱赶忙打着招呼:“大师兄,您回来啦?”“我问你话呢!”“我今天开始上柜了!”“嗬!谁让你上柜的?” “是师父!”“师傅?哪个师傅?”,耿师傅小心放下手里这明成化年间的青花瓷盘不紧不慢的说:“哪个师父?当然是咱掌柜的!”,于广才一下子变了颜色,耷拉着脸转身就走。耿师傅瞟了一眼他的背影,“耍什么威风?甭理他,咱接着讲!”
      于广才急匆匆地奔了上房,上了台阶儿门也没顾得敲,一脚迈了进去,正低头看着柜上收支帐的于掌柜见于广才脸色难看的站在面前,忙放下账本,“你回来啦?看你这样子,外边儿有什么棘手的事呀?”
      于广才气鼓鼓地:“三叔,我有件事请教!”“你说!”“是您定的要王钧柱提前上柜吗?”“嗨!我当是什么事呢,是我定的,怎么了?”“那……,这柜上的老规矩还要不要了?”“规矩?规矩都是人定的,如今什么年代了,别总抱着老皇历不放!”“三叔!咱们这可不同别的买卖家儿,每天前来光顾的,除了达官显贵,就是文人雅士,称得上非富即贵,咱弄点着乡下毛头小子在柜上,这不是自掉身价儿吗?”“乡下?乡下怎么了?往上倒,谁不是打乡下出来的?再者说,钧柱他父亲在世的时候,在北京城咱们这行儿里,也干了多少年掌柜的,要论起来,人家可是正经的门儿里出身!”
      于广才仍不服气:“我知道,您和他父亲要好儿,可也不能出了大格儿呀!”“你什么话?我于皓轩向来举贤不避亲,这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我和钧柱父亲交好甚厚是不假,可我看这孩子确实是个好苗子,好钢就得使在刀刃儿上!”
      于广才又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离开了上房。
      进得自己屋,一头栽倒在床上,头枕双手眼望着天花板,他思绪万千。
      想当初,于广才是在前门外廊坊二条的一家玉器店学徒,他头脑机敏、精明好学,深得店掌柜赏识,三年学徒期满,就熟练地掌握了行里的门道儿,也成为了这条以经营珠宝玉器行而闻名京城、素有着“玉器大街”之称的各买卖家学徒中的佼佼者。但是后来的发展,却自感不尽如人意,于广才自恃其才,自当良禽择木、凤栖梧桐。
      当时的宝祥斋刚由廊坊二条迁移到了琉璃厂,生意正日渐红火,在业界可谓风生水起,掌柜的又是本家的三叔,三叔当年还膝下无子,他盘算着如果投靠了三叔,凭着自己的本事加上亲情关系,必会得到重用,日后宝祥斋的大梁自然是落在自己的肩上,等到将来三叔年事一高,顺理成章地也就由自己掌管了柜上的大权。于是,抱着俊鸟攀高枝、良禽择木而栖的企望,羽翼渐丰的他毅然辞离了培养他多年的原东家,靠着亲戚关系投奔了宝祥斋。
      开始,仗着他的精明强干,帮助三叔把店里的业务打理的井井有条,柜上的师傅们对这个年轻有为的后生都刮目相看,更深得三叔的青睐并委之以重任,于广才也便似如鱼得水,大事小情一人总揽,在宝祥斋可谓举足轻重。
      没过两年,一个京郊农村的小伙子来店里当了学徒,此人就是崔大成,大成虽是乡下人,没有文化,但人勤劳刻苦,朴实憨厚,人缘儿极好,也因此得到了柜上师傅们的不少帮助。于广才也看出了三叔对这个乡下小伙子颇有好感,尽管心里头是不痛快,但又想,他一个乡巴佬儿,和掌柜的一不沾亲二不带故,肚里又没什么墨水儿,还能攀到多高?故此从未把大成放在眼里,但没曾想,如今店里又来了个王钧柱!
      本来最近一段时间,因为几笔生意处理不当,曾几次遭到三叔的训责,王钧柱进店后,带徒学艺这件事,三叔又绕过自己,直接交给了曾在自己手下学过徒的崔大成,可见三叔对自己已大不如前了。又想起今番对王钧柱的破格儿安排,除了他父亲和掌柜的交情以外,加上王钧柱自身的条件,他既有文化、有灵性,又踏实肯干,更是一副相貌堂堂的一表人才,说不定将来,这个小徒弟就是自己不可抵御的对手!
      向来心高气傲的于广才预感到前景不妙,他思来想去,心里愈加烦乱,可转念又想,再怎么说,他王钧柱不过一个乳臭未干、没开门儿的生瓜蛋子,怎么能跟自己的资历比呢?一想到此,于广才又满是自负地暗暗自语:“哼!想压过我去?我看他还嫩点儿!”
      转眼夏天到了,店里还没找到合适的人来接替钧柱,钧柱还是一如既往地忙完各项杂活儿,再匆匆赶到前边柜台。
      这天傍晚时分,忙了一天还没来得及吃晚饭的钧柱刚回到房里喝口水,只见大师兄气哼哼地破门而入:“王钧柱!”“大师兄,有事吗?”“我问你,你今儿在前边儿柜上都干什么了?”,钧柱认真回忆着:“开始跟着耿师傅理货,又帮着师傅们招呼了几个顾客,”“还有呢?”“空闲时就向师傅们请教一些古玩的鉴赏知识” “还干嘛了?”“就这些,没别的了!”“那你上账房去过没有?”,钧柱想了想:“哦,去过,我给刘先生送过一次结账单!”“你在账房干什么了?”“没干什么呀!”“没干什么?你没干什么账房怎么会丢了钱?你说实话!”
      钧柱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立时涨红了脸,“你是说我偷拿了账房的钱?”“除了你今儿可没别人进过账房!”“我没偷钱!”“你没偷?那我可就搜了!”,钧柱强忍着这突如其来的侮辱和委屈,“你搜吧!”
      于广才先是搜了钧柱的身,又打开柜子倒腾出钧柱的包裹,把里边儿的衣物抖落在床上,并没有发现什么,当他拉开两屉桌的抽屉,一眼就看见一个熟悉的盒子,这盒子本是柜上用来盛装玉石用的,它怎么会到了王钧柱手里?再打开一看里头竟是几块银元!他哗啦啦地倒在桌上,于广才心中不禁一阵狂喜,他把钱又收回盒子里,抓在了手上:“王钧柱!这可是人赃俱获呀!”
      钧柱急了:“这是我的钱!你给我!” “你的钱?你哪儿来的钱?”,于广才狠狠地拽住钧柱:“走!去上房!”
      大成在外边儿办完事一进店,见柜上的师傅们一个个神色异常,得知账房今天少了钱,又听说好像跟钧柱有关,大成心里一阵不安,便急匆匆赶到后院儿,就见大师兄正气哼哼地拽着钧柱从房里出来,大成疾步迎上前:“大师兄!这怎么回事儿呀?”
      于广才举着手里的盒子冷笑着:“怎么回事儿?崔大成,这就是你带的好徒弟!”
      大成认出了大师兄手里这个红底儿金边儿的盒子,这不是前不久自己在柜上寻来的一个空盒儿,给钧柱盛钱用的吗?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天自己亲眼看着钧柱把母亲托人捎来的、和之前存下的几块钱一同放进了这个盒里,大成立时明白了。
      看见二师兄,钧柱使劲儿地挣脱了于广才,理直气壮地说:“这盒儿里的钱都是我妈妈给的!我没拿柜上的钱!”“大师兄,钧柱说的是实话!你不能屈赖他!”
      于广才气急败坏地:“用不着你替他掰扯狡辩!”,又狠狠地拽起钧柱,“走!有本事到你师父那儿说去!”。
      望着于广才拉扯着钧柱奔了前院儿,大成心急如焚,情急之下,他猛然想起了什么,急忙转身进了屋。
      于广才拽着钧柱一溜烟儿来到上房,“三叔!丢的钱找到了!”,说着使劲儿地把手里的盒子往桌上一墩,于掌柜诧异的问:“这怎么回事?”,于广才往前一推钧柱:“您问他吧!”,说着幸灾乐祸地坐在了一旁。
      于掌柜看了看桌上的盒子,再看看于广才那似是气愤又满带自得的表情,又看着站在面前、满脸涨红的钧柱,拿起了盒子迟疑地问:“钧柱啊,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呀?”
      “师父,我没拿账房的钱!这盒儿里的钱都是我妈给我的!”
      于广才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妈妈?谁不知道你妈妈是个穷寡妇!她哪儿来的钱?”
      “不许你说我妈妈坏话!”,钧柱怒吼着。大孝尊亲、其次弗辱,想到无端遭此轻蔑的母亲,他再也难以自制了,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于广才仍不罢休:“心里没病你哭什么,今儿个你偷钱,赶明儿说不定还会偷什么,宝祥斋可有的是值钱的东西,足够你偷的!”
      于掌柜厉声喝道:“住口!”
      就在此时,大成手举着一封信急匆匆地进了屋,他先是一把拉起钧柱:“师弟,你别哭!你是清白的!”,于广才声色俱厉地:“你怎么知道他是清白的?崔大成,这还没你说话的份儿!”
      大成并没理睬他,“师父,这是前些日子钧柱母亲寄来的信,请您过目!”
      于掌柜接过信笺,打开仔细观看,只见信函上写到:
      钧柱吾儿如面:
      儿来信收悉,得知儿已提前进柜学艺,母甚喜,此举足见于掌柜乃重情守义,且对儿不拘一格之栽培与信任,望儿务必代母转达心之感激。
      儿几次来信都曾提到,师父师娘对儿之关爱倍至,师兄及诸位师傅们对儿之倾心帮助,吾儿有幸,能身处良师益友咸集之所,母甚感欣慰。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父在世时常言:以德报恩乃本分,且亦为家族之门风,盛德遗范,世济其美,儿当谨记,以莫负人之提携及相助。
      另,儿离家已半载有余,临行时所带钱款想已用尽,前者烦托你四喜哥又捎去三元,料已收到,望儿不必过于节俭,以维护身体为要。
      家中一切安好,儿勿念。
      母手
      于掌柜手捧着这轻轻的一纸信函,却觉得似有沉甸甸的分量,更对钧柱这位贤良淑德的好母亲而心生敬佩。沉默了片刻,他小心地把信纸折好,又放进信封,连同桌上的钱盒一同交给大成,吩咐着大成陪钧柱回房。
      大成扶起钧柱离开了上房,于掌柜也起身正欲去往账房,于广才气呼呼地也站了起来:“三叔!”,于掌柜转过身,“你还有什么话说?”“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那盒儿里的钱是人家钧柱自己的!”“他自己哪儿来的钱?”“那是他乡下母亲给的!”“就算都是他母亲给的,他来咱们柜上有八九个月了吧?又身处这繁华热闹的北京城,难道他一个大子儿也没花?”“那我就告诉你这个答案!”,于掌柜一字一顿地:“就因为他是王钧柱!这个孩子我没看错!”
      话音未落,账房刘先生进了屋,“掌柜的,钱倒出来了!是我记重了一笔账,嗨!都怨我呀,让掌柜的操心了,还连累了人家钧柱!”
      真相大白了,被打了脸的于广才这下儿像泄了气的皮球,但事已闹得沸沸扬扬,说不定三叔又得在心里给自己记上一笔,懊丧之下他又恼羞成怒,为了摆脱自己,立时把气一股脑儿地撒在了刘先生身上:“我说,你是老糊涂了吧?明明是你跟我说的,王钧柱去过账房,完事账房就少了钱!” “我说广才呀,我只说今儿柜上少了钱对不上账,你又问我谁来过账房,我说没别人,你让我仔细想想,我想起来了,说钧柱给我送过一个对账单,我没说别的呀?你一听着急忙慌的扭头儿就走了!” 刘先生说着用手垂着头:“唉!要说起来,这根儿还在我身上,我账上要没弄错,何至于引出这么大乱子来,都怨我,老糊涂喽!”。于掌柜道:“刘先生,你也不必过于自责,这些年你在账房把账目管理的清清楚楚,偶尔出点儿差错在所难免,往后再多加点儿仔细就是了!”“哎!哎!”,刘先生带着歉意应声离开了。
      于广才还要再表白什么:“三叔!我……”,于掌柜恼火地扬起手掌制止道:“行了!别再说了!你瞧瞧你,借题发挥闹得乌烟瘴气的!往后,别再给我没事找碴儿、疑神疑鬼的了!”
      大成陪着钧柱回到房里,忙收拾好刚被于广才翻弄的凌乱不堪的床铺,钧柱这时只觉得浑身酸痛,无力地倒在了床上。无端被侮辱的委屈和由此引发的对家乡亲人们的思念,加上这段时间以来忙前忙后劳累过度,都聚集在一起,像一块千金重石压在了身上,毕竟还只是十几岁的孩子,他再也承受不住了,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从娘家看望宝儿回来的师娘闻讯,赶紧派人请来了医生,经诊脉好在钧柱并无大碍,只是连日劳累加上急火攻心,于是开了几付汤药。几天来,二师兄大成一直守候在钧柱身边,师父师娘和柜上的师傅们也不断过来看望,大家细致入微的呵护,让钧柱感受到有如家人在旁,经过几天的医治调理,身体很快便好了起来。
      这天的早上,钧柱自觉已恢复如常,便早早来到了伙房,正低头摘菜的老魏师傅一见钧柱忙问:“呦,钧柱,你好啦?” “魏师傅,谢谢您这些天对我的照顾!” “嗨!别谢我,这都是你师娘安排的,你师娘呀,每天到伙房让改着样儿的给你调剂饭食!钧柱啊,你看你师父师娘对你多好,你二师兄和柜上的师傅们对你都不错,对个把子人呐,别往心里去!是非曲直,大伙儿心里都有一杆秤!”“魏师傅,我不想别的了,现如今我光记着大家伙儿的好儿呢!”“哎!这就对了!人这一辈子呀,不可能都是顺顺当当儿,这苦辣酸甜各种滋味儿都得尝尝,要不,怎么叫世态炎凉啊?”
      钧柱默默地点着头。
      “说起来我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没经着过?钧柱啊,你还年轻,这往后道儿啊还长着呢,免不了遇到些沟沟坎儿坎儿、磕磕碰碰的,不过只要咱脚板儿站稳了,心放正了,就什么都不拍!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老魏师傅的话简明通俗而富有哲理,钧柱的眼前好似打开了一扇窗,“魏师傅,您说的可太好了,我要永远记住您的话!”
      民国一十七年,公元一九二八年,这是钧柱来宝祥斋的第二年。
      这年六月,国民革命军北伐入京,结束了自一九一二年以来北洋政府统治下的军阀割据派系林立、与兵戎相见战事频仍,而随着北伐的战略成功,国民政府回迁至南京,此时的北京也改称为北平特别市。
      也就在这年的七月,于中国的千年历史以及世界文明史上,发生了一桩震惊世人轰动中外,致使清廷逊帝、及满清遗臣俱都顿足捶胸抱恨终天、朝野军政莫不觊望馋涎、伺机而动的旷世大案。
      原是行伍出身的军阀、后被国民革命军收编为第六军团第十二军军长的孙殿英率领部下疯狂盗掘了清东陵,先后爆破炸开慈禧及乾隆两座王陵地宫,并劈棺抛尸,将其所随葬的大量绝世珍宝俱洗劫一空。
      东陵盗案后,相当部分奇货可居被盗取的珠宝文物秘密流入平津两地的文玩市场,进行暗中交易、倒卖销赃。此事一发,一时间搅动整个儿古玩界暗流涌动沸沸扬扬。
      于广才从中探听到这个讯息,禁不住心痒难揉跃跃欲试,他寻思着:这可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千载难逢的天降良机!如能收得宝物,不光宝祥斋必能从中赢获大利,自己也可凭借于此再得三叔信赖,又可在店中扬眉吐气,此举若是干的出彩儿漂亮,说不定日后自己更可一跃而为业界翘楚。真乃时势造英雄也!于是连日来神出鬼没的接洽刺探。当自认事已近成熟,便急不可耐向三叔进言,没想到话一张口,即遭于掌柜痛陈呵斥:“且不论这奇珍异宝乃出自于清室帝王陵寝,即便只是挖坟掘墓本就罪孽深重,是为伤天害理之举!为商之人若只为逐利而动,不择手段投机钻营,无异于助纣为虐、丧失天良!”
      于广才的种种言行,让于掌柜越来越清楚地看透了他的为人,似这等品性,既使才高八斗,也绝不可委以重任。不久,他便毅然做出决定:于广才不再参与柜上的各项业务,把他派到相邻大栅栏的珠宝市街钱市胡同,主要打理店里玉器加工作坊的事务;同时招募新徒,以接替钧柱,好让他全身心投入柜台学艺。
      对这一安排,于广才自是大为失落。
      尽管不再忙于各项杂活儿,但钧柱仍是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坚持不懈的练功,一是出于多年养成的习惯,更主要的为的是强壮身体,好以充沛的精力去尽快掌握柜上的生意,还要打理好师父交给的各项活计,方以不负众望。
      他日复一日地坚持,尽管仍时时遭到大师兄的白眼儿,更甚者,有几次清晨,钧柱在院儿里练功,于广才有意无意的把一盆污水泼在他的脚下,钧柱心里明白,大师兄这是在发泄心中的不快,但也全然不放在心上。
      冬去春来,转眼钧柱来店已两年有余,岁月的打磨,在他的身上早已褪去了当初的青涩稚嫩,业已成长为一个英俊挺拔、儒雅稳健的青年人。由于勤勉努力,加上师傅们的引领,对柜上的各项业务已经能够熟练地独挡一面,于掌柜看到钧柱愈发出落的一表人才和业务上的长进,自是十分欣喜,也有意让大成带着钧柱开始熟悉对外的业务。
      这个安排又着实给了于广才当头一棒。
      本来店里的对外业务原都是依靠自己来掌管着,当初把自己派往这玉器加工作坊,三叔也不过是在一时的气头儿上,所谓才堪大用,我于广才焉能总窝在这不足三尺宽的钱市胡同?见天儿灰头土脸的与铁砣、金刚砂为伴?等过去这阵子,该干吗还得让我干吗!
      如今三叔这样的安排,真大大出乎自己的意料,他王钧柱就是再能,可毕竟还在学徒,总不能破了穿三年木头裙子的老规矩。当年,自己由原东家投奔到宝祥斋,无非是想借助亲情的关系在圈儿里混出个摸样儿,不定哪天,必能接替三叔执掌了店里的大权,就凭着自己的本事,没准儿日后更可声名远播、成为这行儿里的大拿,没想到,如今却落赔到还不如一个乡下来的小徒弟!
      满怀抱负期待,又一向自视甚高的他感到既前景渺茫,又无后退之路,越想越觉如鲠在喉,于是整天闷闷不乐,没事儿就扎到前门外一带的小酒馆儿里一个人借酒浇愁。
      师父让二师兄带着自己开始熟悉对外的业务了,这天,从外边回来,吃过午饭,钧柱刚走出伙房,新进店的小徒弟山子带着一个书生摸样的年轻人进了后院儿,来人刚和钧柱一照面儿,二人几乎是同时喊出声来:“云儿!”“钧柱哥!”
      哥儿俩欢喜至极、紧紧相拥。
      钧柱拉着云儿进了自己的屋,俩人兴奋地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味笑着互相打量着,“钧柱哥,你都长成大人了!”
      一晃两年多没见了,眼前的云儿,已由当初那个稚气未脱的怯懦少年、出落成了一个举止翩翩的俊秀青年。
      “云儿,你也不是原来孩子的摸样儿了!你什么时候来的北平?”“昨儿晚上才刚到的!”,钧柱迫不及待地:“ 快说说我妈怎么样?”“伯母的身体还好,就是眼有些花了!”云儿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伯母让我带给你的信和钱!”,钧柱接了过来:“怎么又给我带钱来了?我妈总是这么惦记着我!”,云儿不由感叹着:“有妈可真好!我妈要是还活着……”
      钧柱忙打断道:“不说这些了!云儿,我离开家后,那个陈进升还欺负你吗?”“他呀,家里供不起,早就辍学了,如今在家杂货铺打杂儿呢!”“他爹不还是你大娘的亲兄弟吗?家里不挺有钱的吗?”“你说陈喜顺?那就是个无赖!整天游手好闲的,家早败了,他三天两头儿跑到我们家,不是讹钱就是要粮,日子长了大娘也跟他翻了脸,断了来往!”“你这次来北平干什么来了?”“我爸爸要到柜上来看看生意,我磨了他好几天,才答应要我跟来,钧柱哥,两年多不见了,我想你,这回,我还想去看看多年没见的舅舅!”“对了,你舅舅还在戏班儿唱戏吗?”“听说已经做了戏班儿的管事,不大登台了!钧柱哥,一会儿你能陪我一起去看看舅舅吗?”,钧柱寻思了一下:“你等我一会儿,我去跟师父说一声!”
      不大的工夫儿,钧柱回来了,面带喜悦地:“走!云儿,咱现在就去!”
      小哥儿俩出了屋,一路上兴高采烈地边走边说,很快就到了前门外的永乐戏园。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