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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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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顾虑着不知何时会再度掌控身体的戮玄君,又或者是因为难得有个可以光明正大外出的由头,殷潇很快就筹划好了出游事宜,兴冲冲地来邀秋明岚同行。秋明岚本打算带上照雪,无奈白尧的形貌实在太过引人注目,权衡之下,只能让它独自留守九星狱。
二人先以飞舟代步,待到出了九星狱的地界,才改为乘坐寻常车马。
——说是“寻常车马”,也不过是魔界意义上的“寻常”罢了。
窗外风景匆匆而过,寒风扬起秋明岚鬓边银丝,他裹紧肩上披风,忍不住伸手揭开车帘一角,将车前竭力奔走的骊黑骏兽细细端详一番:“我在人界时从未见过此种妖兽……它当真知晓我们要往哪去?”
“自然,”不算宽敞的车舆之中,殷潇挨倚在秋明岚身侧,正和对方随手予他耍玩的连环锁较真斗劲,“它虽不通人言,却是识路赶道的好手,使唤起来也比那些灵兽马匹方便多了。——啊,真君快看,我解开了!”
秋明岚闻声重新落下车帘,目光转向身旁难掩喜色的心魔,不由得也弯起了眼眸:“潇真厉害。我初次解它少说也用了小半个时辰呢。”
殷潇得意地坐直了身子,把连环锁好生收进储物戒,又取出一张绘制精细的魔界地域图,在秋明岚面前铺展开来。
“我们眼下约莫在这个位置。”他指着图上某处与九星狱相距不远的广阔陆道如此说道,“此处往南,最近的浊魄秘境是魔界有名的杀人埋骨地,周围地势险峻,车马不便通行,也没什么好玩好看的,这次就先不去了;再远一些的卿云谷乃是魔将赤霄的属地,此人性情乖张、牙尖嘴利,我不喜欢他,不想跟他打照面,所以我们不走这边;若往这个方向去,就必须借道蓟都,那里人多口杂,吵闹得很,还是绕个远路清静些……”男人尖锐的指端在那水火不侵的图纸上蜿蜒游走,从南至北,由东向西,时圈时点,“……以它的脚程,日落之前便能到达望霞岭。那里是魔界为数不多能够俯瞰山川晚霞的地方,虽不及人界的大好风光,但也算得上是一道美景。”
沉水冥香的余味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弥漫飘荡,秋明岚的思绪在对方平稳的话音中渐行渐远,视线也无意识缠绕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直到耳边响起一句突兀问语,他才倏然回神。
“真君……您怕赶夜路吗?”
也不知对方是否早已发觉他的心不在焉,秋明岚连忙收回视线,佯装镇静道:“为何这么问?”
“如我方才所言,魔界到底不如人界平和安逸,洞府秘境大多危机四伏,夜里也常有恶兽出没。”殷潇一边说着,一边卷起那张地域图,“可以的话,我并不想让真君您置身险境……”
“……区区恶兽,竟也会让魔域之主感到棘手吗?”秋明岚生平头一回如此调侃他人,言语间尚且有些不甚熟练。嘴上这么说着,却低垂着眼眸,下意识回避与对方四目相对。
殷潇闻言一怔,旋即笑道:“区区恶兽,本座自然不曾放在眼里。既如此,待看过晚霞,就辛苦它赶趟夜路,也好教真君能早些见到我为您准备的惊喜。”
车外传来骏兽应和般的高昂啼鸣,而男人那始终透着微凉寒意的手,就在秋明岚自认隐蔽的无声注视下,轻轻覆上了他的手背。
临近日落时分,双头骏兽嘶叫着停驻于山脚野道旁,殷潇先行一步掀帘下车,漫不经意地将路边随处可见的枯骨残肢逐出视野。
尽管如此,秋明岚探身之际,眼角余光仍是瞥见了车底那片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陈年血污,就连萦绕身周的沉水冥香都难以掩盖此地的腥锈血气。他仿若未察地迎上眼前人的乖巧笑颜,抬手捋顺了对方颈边的乱发。
两人并肩同行,偶有闲谈,不多时,便穿过黑岩峭壁,登上了洒满余晖的万丈穹岭。
缕缕斜阳溢出云端,流淌向人间山海,举目远望,重峦深谷尽收眼底,柔软的层云仿佛触手可及,晚风越过千峰百嶂,在岚光锦霞中染上几分暖意。对常年阴冷晦暗的魔界而言,此时此景着实是难得一见的鲜明色彩。
秋明岚只在这斑斓美景里短暂耽溺了片刻,就重拾先前话题,对身侧之人开口道:“你总说魔界不及人界,我却觉得此间风景别有意趣,只是少了些有心人罢了……前任魔尊残苛暴虐,但你并非如此,不是吗?”
“真君抬举我了,我可向来不理那些烦心事的。”殷潇捺住自己不禁上扬的唇角,负手身后,矜情作态道,“这世上哪有心魔替本尊劳心费神的道理?何况我许久才出现一回,哪管得了他那么多。”
秋明岚心中有惑,本想顺势问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变作了一句打趣:“你莫不是要说自己不如三岁孩童?”
殷潇眉梢一挑,就坡下驴道:“是极,三岁小儿如何治下?真君莫要难为我。”
见状,秋明岚也只能点到即止,不再深谈此事。待到日落西山、好景不在,便与殷潇一道动身折返,乘上那吃饱喝足了的骊黑骏兽,于无际长夜中一路飞驰。
山野小道在夜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阴森可怖,稀疏月光借着夜风拂动帘布的间隙透进车内,骏兽腾奔疾行的破风声中混杂着凄厉哀吼与猛兽啃食骨肉的渗人动静。
“在魔界,魔婴以下无人敢夜行,实力不济,便只能沦为恶兽的腹中物——死在同族手里也没比这好上多少。”苍茫月色中,殷潇伸手合上秋明岚面前那扇半开的小窗,话音既轻又缓,“尤其这种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以人为食的恶兽只多不少。有些嗜好奇特的魔将喜爱捕捉饲养这种恶兽,闲来无事便看它们咬人玩。”他拍拍膝头,示意秋明岚可以枕在自己腿上歇息,“离洛泽涧还有段路程,真君先歇会儿吧,有我在,保管真君能做个好梦。”
“那洛泽涧又是个什么地方?”秋明岚并未就势歇下,只将身上的披风裹得更严了些。
见他无意入睡,殷潇便再度拉近二人距离,顺带卖了个关子:“一个适合避世隐居的地方。到了之后真君就知道了。”他低头挨上银发道修的肩,贪暖似地阖起了眼,“真君不困的话,同我讲讲人界的趣闻轶事罢。总是我在说,真君怕是要烦了我。”
“怎么会。”秋明岚因他直白的话语而感到了些许无措,犹豫着道,“我只是……不知该同你讲些什么。你想听什么趣闻轶事?”
“什么都行。我喜欢真君的声音。真君说什么我都爱听。”
“这……你可真是……”
乍然风起,银发道修无奈的话音随之散落在漫漫夜色中。
天际现出了鱼肚白,晨起的鸟雀在林间啁啾吟鸣,双头骏兽踏着清可见底的潺潺流水缓慢前行,秋明岚不忍叫醒身侧熟眠的心魔,只悄悄凝望着对方的睡颜,心底不觉涌上一股新奇感来——他还没有见过此人入睡时的模样。
然而,车外骏兽才刚停下脚步,男人便睁开了双眼,微红漆瞳中不见丝毫睡意,像是梦醒已久,又像是原本就未入梦乡。
“到地方了?真君怎么不叫我?”
就连他轻软的语调,听来都多了几分明知故问的味道。
秋明岚抿了下唇,别开视线以掩饰自己此刻的懊闷:“我看你睡得正香……”
“真君心善,迟早要惯坏了我。”殷潇含笑应道,抬手为秋明岚抚平披风褶皱,起身揭帘待他先行,“既然到了,那便下车罢?”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见对方这般放低姿态,秋明岚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在心中暗叹自己当真拿他没辙。
这一路上,对于殷潇所言的“惊喜”,秋明岚有过诸多猜测,但眼前所见却完全出乎他意料——步入溪涧深处,一座小土房鹤立林间,檐上窗边布满青苔,墙角有杂草恣意生长,篱笆围成的小院里还晾着几件陈旧长衫。一切看起来是那样的质朴且充满野趣。
殷潇叩响了房门,随后便听屋内一阵兵荒马乱,有人磕碰踉跄着赶来应门。
“……魔尊大人?九陌真君?我在做梦吗,您二位怎么来了?”
——那是一个修为平平、面容样貌不过而立的人族男子。
显然此间主人也没料到会有客来访,此刻犹在梦中,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不说,举止言谈也毫无礼数可言。
男子打了个哈欠又揉了揉眼,再看一眼天色,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并非身处梦境,登时神情骤变,几近惊惶地望向门外来客:“等、当真是魔尊大人亲至?!”
殷潇抱臂扬眉,仿起戮玄君平日那股趾高气昂的语调:“不然?”见男子仍僵立原地,他稍一抬颌,沉声又道,“姓安的,本座给你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话音未落,男子如蒙大赦,猛地甩上了门,紧接着屋内又是一阵砰啪乱响,也不知撞翻了多少桌椅杯盆。
秋明岚不由向殷潇投去问询目光,男人却含笑不语,并不急于揭晓答案。
过了小半盏茶工夫,房门才缓缓开启,那不修边幅的人族男子总算有了点规整模样。
男子颇为尴尬地咳了一声,迎上二人视线,俯身作揖:“不知魔尊大人今日光临寒舍,一时失态,还望大人莫要责咎。”不等魔尊本人开口,他又朝秋明岚拜揖一记,自报家门道,“见过九陌真君。鄙人安周星,与真君乃是同族,承魔尊大人盛情相邀,现客居于此。鄙人无才,只略通音律,有幸在二位成婚时奏过一曲。”
此言一出,秋明岚当即回想起大婚时那百鸟齐鸣之乐,以及他没能亲眼得见的凤凰共舞,顿时明白了他们此行目的:“你就是那名乐师!”
那时他只把戮玄君的话当是应付,并未抱有太大期望,毕竟奇景难见,自己也没有资格强求。却不想殷潇居然将此事放在心上,还替戮玄君履行了承诺。
“是。正是鄙人。”男子环视一眼四周,勉强在这破落小院里寻出了个能让贵客歇脚的物事——他抓起衣袖擦了擦闲置在窗下的素木长椅,殷勤地搬到二人跟前,连声招呼道:“请坐,请坐。寒舍简陋招待不周,勿要见怪。”他一面说着,一面从怀里掏出还没揣热乎的角箫,“大人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鄙人昨夜新作了一曲,就请二位赏脸评品一番。”
破晓的晨光泼洒在枝头叶间,转眼又被流云遮覆,只隐隐透出些微朱色。箫音刚起,巢中鸟雀便纷纷探头,更有甚者扑腾着翅膀停落在男子发顶,发出悦耳吟叫,似要与箫曲和鸣同奏。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生灵闻乐而至,却又碍于魔尊威势不敢靠近,大大小小挨挨错错地围在院外,瞧着好不热闹。
像被曲音描绘出的雪霁初晴春和景明所感染,银发道修那双如蜜明眸也随之浮上了笑意。翠鸟绿莺、黄鹂百灵、画眉杜鹃、白鹭孤雁……林间百啭千声此起彼伏,那是寻常人穷尽一生也难以想象的绝景。
就在这时,一道赤火撕裂苍穹,金凤红凰游弋空中,啸吟声响彻云霄。
秋明岚醉心于眼前的凤吟凰舞、百鸟齐鸣之景,浑然不知身边人眼中由始至终都只映着他的身影。
曲到高潮,殷潇却猛然起身,惊得安周星一下吹岔了音,秋明岚也因此回过神来,忙问他:“怎么了?”
“无事,本尊去抓个野味,一会就回。”殷潇头也不回地踏入山林深处,留秋安二人无言相视。
魔尊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一只胆大的灰兔蹦跶着跃上了秋明岚膝头,停在安周星头顶的翠鸟也催促般扒扯起他的发髻。
于是乐师续上了那首未完的曲,银发道修轻抚着灰兔柔软的皮毛,一片澄黄尾羽飘飘然落入他怀中。
“实不相瞒,鄙人是真没料着您二位会来。”安周星收起角箫,随意往墙边石堆上一坐,也不管衣裳沾不沾灰,挠着后脑,道,“外头都传魔尊大人闭了关,按说得有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人的,谁能想到这一大清早,天还没亮透呢,您二位就来敲鄙人的门了。以往可从没见魔尊大人这么早出关过。”
旁人或许不明实情,但秋明岚清楚个中缘由:戮玄君与其心魔,二者记忆并不相通,是以心魔现身时大多会假借闭关之由避人耳目,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插手魔域事务。且戮玄君此人戒心极重,偏执专横,决不将自身安危置于他人手中,何况他所修功法本就与寻常功法不同,除非另有意图,否则绝无可能如此大张旗鼓闭关静修。
思及此,秋明岚不免感到了一丝担忧:“他……戮玄君以往也时常闭关吗?”
被箫曲吸引来的野禽灵兽群集在院中不肯离去,安周星怀里满是它们衔来的灵草鲜果,险些听漏了银发道修的话:“鄙人区区一介乐师,来此时日不长,道听途说的消息也都做不得真。”他答得含糊其辞,也不知在顾虑什么,末了话锋一转又道,“不过真君这么一说……魔尊大人近来确实闭关得较为频繁。以魔尊大人的修为境界,多半是碰上了瓶颈罢,这种事外人可不好多问。”
看着安周星熟练地用外袍包起果物隔窗掷入屋内,秋明岚沉默片刻,适时将话题揭过,转而问道:“你先前所说的‘盛情相邀’又是怎么回事?莫不是他难为你了?”
他之所以这么问,并非是对戮玄君抱有成见,只是他实在想象不出那人盛情待人的模样。
“哪里哪里,倒也说不上什么难为不难为的,”安周星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可那张嘴却像决了堤的坝,话里话外尽是数落埋怨,“不过是夜半三更扰人清梦、二话不说动手绑人、不惜重金要鄙人在婚仪时奏上一曲而已——魔尊大人出手阔绰,鄙人又怎好拒绝呢?毕竟是满满一仓库的宝贝。”
“……”
从这寥寥数语中,秋明岚已然能够窥见对方彼时的不幸遭遇,涌到唇边的叹息化为一声苦笑:“他既已许了你重金,又为何会让你住在这种地方?”
“哦,真君莫要误会,这住处是鄙人自己挑的。”安周星揣手入袖,抻直了腰杆,意满志得道,“鄙人虚度光阴六百载,比起炊金馔玉,更好山肴野蔌。”
他话刚说完,就见一道黑影从天而降,照着他面门沉沉砸下!
“——哎哟!什么东西?!”
“接好你的山肴野蔌罢。”男人修长的腿跨过短篱,朝二人走来。院中的野禽灵兽如临大敌,争先恐后逃入山中,只剩一头开了灵智的跛脚乌羊拐七趔八地跟在男人身后。
“殷、戮玄君,你……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惊于男人衣袍带血的凶煞模样,秋明岚看也没看那砸中了乐师的庞然大物,赶忙迎上前去,问他,“伤着哪了?”
殷潇不甚在意地揩去颊边残血,悄悄对秋明岚露了个笑:“不是本座的血,真君且安心。——姓安的,去把这东西下锅了,它就是你今日的午饭。”
“啊?”安周星好不容易才从断了气的虎蛟底下挣脱出来,闻言,顶着一身黑血欲哭无泪,“您这不是强人所难吗,鄙人如何处理得了这种东西!”他瞧见那头跛脚乌羊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声唤道,“阿土!你来得可真是时候!快,快帮鄙人一把!”
那被唤作“阿土”的跛脚乌羊慢慢悠悠地踱到安周星跟前,张口咬住虎蛟尾尖就把它往灶房的方向拖。
这一人一兽竟还是对老相识。
“真君盯我作什么?”察觉到身旁视线,殷潇三分疑惑七分玩笑地侧头望向秋明岚,“难道不是看他们料理虎蛟更有意思?”
“罢了。你若不想说,我便不多问了。”秋明岚捻开指尖沾到的一点殷红,轻轻摇了摇头。
——那抹殷红有着不属于妖兽的浅淡腥气。
虎蛟的身躯过于庞大,光是拖进灶房就费了好一番工夫,要想下锅烹煮,还得先去鳞拆骨。此等重任,自然是落到了安周星肩上。
秋明岚踏入灶房时,锅里的水已然开始沸腾,肩负重任的人族乐师却迟迟未下刀——面对伤痕累累的虎蛟尸首,安周星不忍直视地扭开了脸,握刀的手哆嗦个不停,嘴里还来回念叨着“冤有头债有主”“鄙人食素不沾荤”“这辈子鸡都没杀过”之类的话。跛脚乌羊回头瞥他一眼,“磅”地一蹄子把柴禾蹬进灶膛,火霎时燃得更旺了。
也不知是否因为跛脚乌羊开了灵智,秋明岚从它眼中窥见了明晃晃的嫌弃,再看那迫于魔尊淫威不得不动手分尸的人族乐修,不禁好奇此人究竟是如何活到这个年岁的。
刀刃刚顺着鳞缝切入皮脂,喷涌而出的黑血就呲了安周星满头满脸,浓重的腥臭气熏得他几欲作呕,锅内沸腾的水响愈发急促,热雾袅袅升起。一片混乱中,秋明岚借机劝殷潇收敛作罢:“你别为难他了,好歹是头妖兽,用作食材岂不浪费?”
殷潇故作不耐地啧了一声,转身便走:“无趣。真君曲也听了,景也看了,此处既呈不上美酒佳肴,那便回罢。”
一听这话,安周星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爬了起来!
“二位走好,二位走好!单是听曲儿的话欢迎再来啊!——阿土,快,快把这尸体拖远点,鄙人见不得腥……呕——”
没走多远,秋明岚隐约听见嘈杂的灶房中响起一道沙哑得像是霜风呼啸过境的声音,可待他仔细分辨时,却又听不太清那道声音说了些什么。
二人行出山林,就见一道窈窕倩影早已候在车旁。女子身着彩绣榴裙,腰系珠玉锦带,手执绢扇、花枝作簪,俨然是那万绿丛中一点红,艳丽得十分醒目。
“鹿韭恭迎尊主大人、九陌真君~”
比起慌乱失态的人族乐师,女子反倒从容许多。
尽管对方的人族语稍显生涩,听着有些怪腔怪调,但那极具特点的婉婉瑶音还是勾起了秋明岚深埋心底的不堪记忆,他脚步一顿,便把自己藏到了殷潇身后。
“你来得倒快。”虽说鹿韭的出现不在殷潇计划之中,可也并非难以预料,他揽过秋明岚腰身,把银发道修送入车舆,以避开旁人探究目光,“本座此行只为散心,若无要事莫来纠扰。”
鹿韭以扇遮面,娇笑着道:“奴家岂是那种不识趣的?只是尊主大人难得光临天鼓城,奴家总该尽尽地主之谊。——不知九陌真君是否赏面?”
秋明岚听得此问,将目光投向帘外之人,但殷潇未发一语,似乎也在等他答复。他拿不准对方是何来意,也不清楚殷潇之后有何打算,既不敢擅自应下,又不便直言回绝,只能先探探心魔口风再做决定:“若不急于赶路,小住几日倒也无妨。”
一声轻笑传进车内,随后就见男人揭帘而入,隔窗发话道:“领路罢。”
“是~”
此刻山间无风,那道娇俏纤影却突地散作落花琼蕊,迎着烟岚起舞前行。
出了洛泽涧,向北二百里,便到了花团锦簇的天鼓城都。
天鼓城位于三川交汇之地:东临漪川、南靠弦川、横跨吞星川。城中水脉遍布,处处百花争妍,往来皆是红男绿女;城外有结界护佑,可免山野妖兽侵扰。
鞍车四周飞红环缭,如入无人之境般越过结界、踏进城内,引来无数好奇目光。
骏兽一路骋驰,直至都道尽头、碧水潭边,与漫天风花一道,以寒霭作梯径,在流瀑坠地的激荡声中驶向云端。
秋明岚正暗自疑惑城都无山何来悬瀑,便见一座流水花榭隐于暮云深处。灵泉淌过道道短廊,自云间溢流而出,积水成潭,潺潺碧波又经潭底法阵回归天际,如此循环往复源源不绝。
还未下车,已有沁脾花香拂面而来。见银发道修似有几分神往,殷潇凑上前去,在他耳畔悄声问道:“真君喜欢这样的?等回去了,我也往绛池轩里搬些花花草草让真君养着玩?”
“那倒不必……”秋明岚摇了摇头,合上车窗,“我不擅于照料花草,偶尔观赏一番便已足够。”
说话间,鞍车驶停在花榭廊前,千花万叶再度凝为玉艳姣娥,巧笑嫣然袅袅婷婷。鹿韭轻摇手中绢扇,邀二人入内歇息,并言道今夜将在城中设宴,以迎尊主大驾。
魔尊亲至天鼓城的消息一下就传开了。没等入夜,城中已是华灯高照,放眼望去焰光连天,小魔们翘首以盼的喧嚣声直达天宇。
“我以为你是不想让有心之人知晓去向才佯装闭关,但似乎……并非如此?”秋明岚换上殷潇事先备置好的新衣,没忍住把话问出了口。
“顺势为之而已。真君若是嫌吵,下回便不许他们这么闹腾。我们偷偷地来,悄悄地走。”殷潇只手托腮盘坐于竹榻,眼也不眨地盯着镜前的银发道修,百看不厌似的,“真君不必太过忧虑。至少,我知晓‘他’所思所想,也清楚其间利害关系。”
秋明岚轻抚袖口金丝绣纹,心中暗叹新衣做工精巧之余,也不由庆幸这身衣裳是套中规中矩的广袖长衫——看惯归看惯,他自己无论如何也舍不下脸去穿魔族那些全无遮体之用的轻薄衣物。
“好罢……你既有分寸,那便一切随你。”他转身走向竹榻,将心魔递来的玉饰佩至腰间,“今夜的饮宴上可需要我做些什么?”
殷潇拈起他一缕发丝,唇瓣欲触未触,话中带笑:“真君什么都不用做。您玩得尽兴就好。”
月晓风清,烛影摇红,夜宴设于虹楼之上,人界少见的奇珍河鲜摆了满桌,壶中新酿散发着花果的甜香。虹楼之下,便是平素用以角技比斗的献台,此刻台上可以说是群魔乱舞:耍把戏的绊了念酸诗的脚;唱曲的被敲钹的盖过了风头;卖弄风情的闪了自己的腰;趁乱起哄的被人生生拽下了台。小魔们你争我抢互不相让,为讨尊主欢心,拼了命地试图在这方寸之地施展一番。
同殷潇相处久了,秋明岚也渐渐适应了外人在场时他不苟言笑的模样,有时还能从那故作冷漠的眼神里瞧出些许憋屈。尤其当这心魔嘴上说着违心之语,举止行为却毫不掩藏对他的体贴爱护,那种差违感便更甚几分。
“一群丢人现眼的玩意。”殷潇看也没看底下的闹剧,用自己盛满佳肴的汤碗换走了秋明岚面前的空碟,“这些菜色勉强可入口,真君不妨一尝。”
“想来他们安逸日子过久了,趁势胡闹呢,倒是叫尊主大人见笑了~”陪坐在旁的鹿韭事不关己地笑道。
秋明岚觉察出这满桌菜肴似有玄机,故而除了殷潇盛给他的那几道菜之外概不动筷。
底下的小魔们胡闹够了,便各自玩乐起来,惊天动地的焰火炮仗声中,歌女舞姬戏班异兽相继登台献艺,一场夜宴这才有了点正经样子。
更深夜静,月落西沉,二人缓步行于花榭短廊之上。远离了嘈乱的尘世,此时此刻,唯有足下流水与鼓噪心音清晰可闻。
秋明岚轻叹一记,主动握上身侧那只踟蹰了一路、将牵未牵的手,转头看向殷潇,无奈道:“玩什么呢?”
殷潇却只是笑,看着自己被银发道修拢在掌心里的手,无声地弯起唇角。
“怎么不说话?”银发道修捂着他寒凉的指尖,又问,“是觉得冷了吗?……我们早些进屋歇了罢?”
男人稍一颔首,仍是无话。
待到行过曲折交错的短廊,殷潇才开了口:“真君喜欢这里吗?”
他分明只说了这么一句,无头无尾,没前没后,秋明岚却莫名觉得自己悟到了话中真意。
或是出于将他强留魔界的歉疚,又或是出于那来由不明的悦慕,男人像个无故负罪的罔措稚童,想要代为弥补又恐适得其反,只能笨拙地将自己仅有的“珍宝”双手奉上,企望从他嘴里讨得一句夸赞、半分认可,好换取片刻心安。
“……人魔二界各有优劣,天道之下,众生皆为草芥刍狗,我亦是其一,又谈何喜恶?”
话刚出口,他便别开了视线。
明知对方所求为何,自己却偏偏选择了含糊其辞、顾而言他,实在卑劣。
如水清辉下,殷潇依旧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
“真君明知我问的什么。”出乎意料地,男人没再继续追探,只轻笑一声,伸手推开了面前那扇镂空雕花的丹漆房门,“时候不早了,真君早些歇下吧。”
秋明岚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慌,鼓噪声越发震耳,他未及多想便扣住了殷潇的腕:“什么意思?……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男人竖指唇前,仍是那副眉眼带笑的温良模样,任由银发道修紧攥着他不放。
“哪也不去。我就在廊外守着。”他说,“适才宴上有些纵性过头了……眼下酒力未消,不宜与真君共处一室。”
“你的意思是……”银发道修眼睫微颤,两颊浮上几许薄霞,悄声自语道,“果然那酒菜被人动了手脚?可我也用了不少……”
殷潇覆住他发红的指尖,柔声道:“真君莫不是忘了?魔人两族体质有别,对我有效的灵丹灵药,不见得对真君也有同样效用。况且席间真君入口之物我都细心拣选过,真君不曾沾酒,便无需担忧。”
酒……
花酿的醇香伴着吐息溢满唇喉,秋明岚近乎茫然地松了手,回过神时,只觉仿佛置身炎山火海:“……那个也……不能碰吗?”
一壶花酿,他浅饮了三盅而已。
听得此问,殷潇笑意凝于唇畔,话音似有几分为难,又有几分关切:“那酒于我魔族而言不过聊作助兴之用,但对真君而言……恐怕后劲更大些。真君若觉得难熬,我让鹿韭送碗甜水来解酒?”
银发道修抿紧了唇,抗拒之意溢于言表。
“罢了……你先、先进来。身为魔域之主,有屋不待,却在廊外吹风,像什么话。”说着,秋明岚强行将殷潇拉进了房里。
【下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