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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痴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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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裕华曾用“青铜钝器,大巧若拙。”八字来形容闻人歧的本命仙器,仙家百兵谱上稳居榜首的山河同悲剑。以是上官问情虽然是第一眼看到传说中攻无不克、无往不利的神兵,竟下意识脱口而出闻人歧这个名字。
如困兽般凶狠的青年微微挑眉,反手收回了自己的佩剑。山河同悲感到自己周身的灵气骤然消散,委屈的嗡鸣一声,一阵风似的消散于天际,重新蛰伏在闻人歧广袤无边的识海之中。上官问情不过金丹修士,闻人歧久经沙场习染的半步大乘境威亚比起寻常大乘境的大能更加凌冽难缠,两人对峙不过一盏茶功夫,他已经满身冷汗。
如今危险消除,上官问情的脑子才渐渐活络,不由从记忆里扒拉起能将闻人歧伤的如此重的修士来,只是想破了头也没什么头绪。于是他也不多想,只小心翼翼地应付眼前比蛇蝎还要阴毒的闻人家主:“仙君,晚辈并没有冒犯您的意思,只是见您……”话说到一半,被闻人歧低沉的笑声打断。
“是本座不分青红皂白,上官二公子并不用向本座道歉。”随即轻咳一声道:“你出现在这里,也是天不亡我,若上官公子他日愿来庆元一游,便来鹿鸣馆寻本座。本座必定一尽地主之谊。”
上官问情听罢,对闻人歧倒是多了些好感,只觉得世上关于这位铁血家主的传言也不能都算得真,展颜问道:“仙君莫非要请晚辈吃枇杷?”
饶是闻人歧也对上官问情这问题一头雾水,不解地看向他。
“我听闻《诗经》中有投桃报李之说,我没投给你桃,自然不求你的李子,但我听说鹿鸣馆用玉露琼浆浇灌的枇杷天下一绝,寻常修士能分一杯羹就已感恩戴德,我嗜枇杷,故而厚颜向仙君讨一颗吃。”说罢,不禁垂首想要掩盖自己脸上因羞赧而泛起的红霞,却不想耳根早就潮红了一片。
“那便一言为定。”闻人歧已经很久没有遇上过如此单纯之人,勾起了心底最深处的柔软,明月最透彻人的心思,最珍贵、最美好的东西总是在这一刻缔结,闻人歧又说:“只不过,都说酒过三巡逢知己,这枇杷便用枇杷酒代替吧。”
于是,名不见经传的上官问情,便凭着一块闻人氏的访友令,成了闻人歧尊贵无比的座上宾,兴致勃勃地靠在水榭扶椅旁,边戏弄着水中的锦鲤,边听着周围三三两两奴仆门客谈论起今日这神秘的半步大乘境的贵客。
书房中亮着明灯。闻人歧攥紧了款式陈旧的簪子,锋利的镶金花饰划破了手指,他看着晶莹的血珠滚落到同样晶莹剔透的夜明珠上,无动于衷。
几百年前有一次论道会设在庆元,闻人歧头一次能够穿上体面的衣服,和假装关系爱护自己这不成器的庶子的长兄演一场兄友弟恭的戏码。他中途从宴会上偷跑了出来,不小心和迎面而来的白衣青年撞了个满怀,长兄假意送他的木簪子咚地掉进了水里。
他害怕回去被酒醉的长兄殴打,顿时红了眼眶。那人见他快哭出来的模样,从自己的储物戒指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支崭新的步摇,迤逦的流苏圈点着青蓝雀纹,彩色地压在雀纹之上,金镂桃花镶了羊脂玉,细细看去,流苏皆是东珠坠子。这簪子此刻却握在这五六岁光景莫辨雌雄的小童手中。
他昂起头看着给他这簪的青年,青年显然出身大氏族,只看那虽素白其实繁复的衣物,竟绣着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章纹。青年微微弯下腰,捏了捏小童的脸,道:“赔给你的。”
此后,凉澄笙把这插曲忘在了脑后。直到此刻,他风尘仆仆地赶到鹿鸣馆,一路如入无人之境的摸到了书房门口,也从没有把杀伐果断的闻人家主同那个哭鼻子的小金童联系到一起。
闻人歧自然知道站在门口的是谁,好整以暇地等着那人推门进来。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镶了翡翠的鹿皮靴,靴面就着棕色锦线绣着祥云暗花,玄黑礼袍上乃是一只张牙舞爪的麒麟瑞兽,唯一不大相同的便是本应宽大的衣袖却是刻意做成了胡人的短窄袖,覆上软甲,在夜明珠的萤光下闪着泠泠寒光。
“你见到他了?”明明是疑问句,凉澄笙却说的笃定。见闻人歧装作批阅公文,苦笑一声道:“你果然见到他了。”
闻人歧修长白皙的手骨节分明,指节处隐隐有常年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中指上戴着一枚晶莹耀眼的玉戒,在荧光照射下的反射出一道幽深邃丽的绿光。这双手紧紧抓着毛笔,紧得那骨节都微微泛了白,青筋隐隐突起,指尖微颤。显然是动了气。他抬起头,勾人的丹凤眼闪过一丝嘲讽,语气却温温糯糯:“我是见着你的莫兰台了,我不仅见着了,还给了这魔头一剑。你也知道山河同悲剑气一出可驱百鬼,你的莫兰台……”他顿了顿,嘴角的笑带着恶毒的兴味:“这下是死的彻彻底底了。”
凉澄笙望着半隐在暗处的闻人歧久久不出声,薄唇微微抿起,眼眸深处透了份深不见底的哀伤。他腰间别着一把被木鞘包裹的长剑,剑柄雕刻着一株含苞待放的鸢尾,凉澄笙抚了抚这把剑,剑灵大约是读懂了他的痛苦,微微颤动,想要安慰他。
凉澄笙守着莫兰台的衣冠冢几百年了,自然不需要一个才化形不久的年轻剑灵笨拙的安慰他。凉澄笙望向窗外,眼眸幽深掩不住哀戚:“闻人歧,你能把一条胳膊卸下来不要吗,你能把一条腿割掉不要吗?这些年来,即使没有他的音信,他已经成为我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你想要我割舍,绝无可能。”
“凉澄笙,若胳膊和腿足以威胁生命,难道还不放弃么?”闻人歧大笑一声,牵动了本就没长好的伤口,疼的他面目更加狰狞。
良久的沉默使得周遭得空气都凝固了。闻人歧与凉澄笙毕竟是几百年的老相识,他知道凉澄笙的沉默代表的究竟是什么意思——顽冥不化、无药可救!念此终是心生疲惫,闭了的漆黑眼眸随即锐利睁开,一脚踢翻身前的沉香木桌,随即冷哼出声:“他是个疯子,谁都不知道莫兰台什么时候就会再发疯一次。上次他几乎毁了眉山,谁知道下次血流成河的究竟是庆元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凉澄笙,你为什么没有杀了他?”
……
“昭北仙君,你已经发愣很久了,有什么心事么?”上官问情清清淡淡的嗓音唤回了沉溺在两天前那一夜种种痛的无法呼吸的孤独的灵魂,趁他还有些魂不守舍,醉醺醺的斜倚在案几旁的青年莞尔一笑:“您总是见了晚辈就不知不觉发起呆,莫非我很像你的故人吗?”
闻人歧沉吟半晌:“的确。像,也不像。”
上官问情眨了眨眼,温声道:“愿闻其详。”
“那个人啊就是一杯酒,”闻人歧想了想如是比喻:“那杯酒啊,几百年了,还是咽不尽的苦涩和浓烈。大概我们的相遇就是一场错误。”当一个人生活安定的时候,他自然无暇思考有关生命的种种,但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的身边逐渐走向沉寂时,曾经撕心裂肺的绝望又一拥而上,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在这一瞬愈加接近自己生命的终极。闻人歧便是如此。
凉澄笙出乎意料的博学,且嗜酒。有一次他喝的酩酊大醉,趴在一棵死了半边的梅树下,口中唱着“辜负故园梅树好,南枝开放北枝寒。”反反复复就是这一句,揉碎了闻人歧的心。很久很久,断断续续的歌声变成了嚎啕大哭。而后凉澄笙挣扎着紧紧的抱着闻人歧,又疯疯癫癫的笑骂起他:“莫兰台,你是个傻瓜,真的好傻……”
莫兰台,挂在凉澄笙嘴边的,从来只有那个仿佛遇风便倒的莫兰台。
他三百十四岁那年的论道会上,莫兰台蟾宫折桂,凉澄笙比自己拔得头筹还要高兴,欣然拔剑献舞。照火琴《梅花三弄》乐起,君子眸阖,手腕微抬,嘴角难得挂上了一抹笑,镶嵌着宝石银饰的耀眼的衣袍瑶瑶甩下,他折腰甩袖以微步,旋即抖腕似轻纱。无名长剑收敛了论道台上势如破竹的凌然,反倒柔美胜过了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凉澄笙手中舞弄的仿佛并不是长剑,而是一支半枯的白梅,在一派骄奢淫逸间惊为天人。
闻人歧抿了一口酒,口中呢喃着那句“南枝开放北枝寒”,味蕾已经尝不出辛辣的酒水滋味,反而满身满心装着那晚轻轻舔去的泪水的咸涩。他的心远比凉澄笙的泪更加苦涩,闻人歧怔怔地看着莫兰台穿着那身耀眼的红羽衣,击打着身前大大小小的盆缶,他惯常藐视礼数,随着梅花三弄这等雅乐,艳词靡曲照样张口就来。凉澄笙一曲舞罢,敲着那人的脑袋警告他要守礼,可音色轻快,眼中也含着笑。
闻人歧骗不了自己。
从凉澄笙送给他那支不值钱的步摇起,他就已经放不下这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