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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养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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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德已经许久未至师父的养庐。
师父的香炉总是檀香夹着药香。檀香养佛,药香养人。师父如是说。师父一年到头汤药不断。文德小时候想尝,师父说是药三分毒,不让他试。
文德啊文德。师父说道。你看我这药香熏洗,能辨正邪。你将这袍子熏半个时辰,自然能知道是什么在作孽。
不必了师父。文德竟是拒绝。
文德啊文德,在师父这儿,不必拘束。
师父我。。。
话只说了一半,师父走到文德身后。裴文德正襟危坐,正在酝酿一场严肃的对话,却没想到师父如此轻松自在。
"多大的人了还害骚。你刚进沩山那会儿,哪天不是像这样待在养庐这里。"师父笑道。
这话也不错。裴文德8岁进山做沙弥。说起来,的确是自己当初没大没小的时候,师父也欣然和喜悦自己的陪伴。可虽是这么说,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
不知不觉中,师父把他的僧衣晾在了一边。另一边,师父仍是站在他身后,双手捏着他的颈子和肩膀。还记得刚来沩山时水土不服,夜不能寐,师父就慢慢的捏自己的脖子肩膀,好让他放松安眠。可如今是今非昔比,他是大比丘,大弟子,要为众人表率。他不能在这儿睡着。
"文德",师父拿过自己的袈裟要盖在他身上。"当心别着凉"。
他想举手拒绝,却感到自己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力。再看四周,感到视线模糊,好似自己被下了迷药一般。他的内心忽然警觉了起来。正想说些什么,师父却说出了令他摸不着头脑的一句话,"文德,这么多年来,你喜不喜欢师父?"
"我。。。。。。"文德尚未开口,师父向他靠近过来,身上的热气和药香一阵阵向他袭来。"文德,和你在一起,我感到很快乐,"师父的鼻息近了,苍老的皮肤靠上他的脸颊。"你对师父,是怎样的感觉?"
"师父对我恩重如山,我对师父感恩不忘。"文德答道。
师父紧紧捏着文德的手,从上面向他压迫下来,直到自己的额头抵住了文德的额头。文德许久以来,第一次和师父贴得如此切近,手上不禁渗出了汗滴,
"文德,十六年前你父亲送你出家,为师把你收为弟子。你可知道为师为何这样对你。"
"文德,你闭关时看到一个少年。当年为师闭关时,也见到一个少年。之后这四十余年,日日座上,为师都与他相伴。为师日渐衰老,他却青春不改,清隽如初。文德,你可想见见为师的阳神。"
文德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师父,您说过众人的阳神,皆有不同,原本各随所趣而已。我。。我为何要见他,又如何能见他。"
"此话不错。但是,本派还有一个讲究---修行人不能在现实中找到自己的阳神。否则,此生必定无法成就,只能积累资粮,再入轮回。为师自从十六年前收了你为徒,便再未收徒。你可知这是为何。"
"为何。。。"文德感到了一丝惶恐。
"文德,你已经明白了是不是。这些年来,每日师父在定中,都是你的影像陪我。为师年轻时也曾被寄予厚望,期望得到成就。可开悟后多年,尽管潜心修持,却依旧无所成就。直到见到你的那一刻,为师终于明白了。此生我不为成就,而是为你而来。"
裴文德惊诧之余,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所以师父此生无法成就,竟是因为自己吗。。。
"文德啊文德,为师老了,为师送你你闭关出关,也仅能为你指点到此了。为师时日无多,很想你,想像过去那样成天带着你。。。。文德啊文德,"师父说着说着,眼神变得缠绵缱绻。
裴文德感到师父枯瘦的双手抓住了自己的肩膀,那精瘦精瘦的手却如铁爪一般力大如牛。侵入骨髓的药香从面前袭来,呛得他直想咳嗽又无法动弹。文德感到无助而恶心,也不知是委屈还是难受,泪水从他眼眶涌了出来。
一个转身,文德却偶然瞥见师父的眼角膜泛起了网状的血红色,红得那么刺眼,那么充满了昙腥之气,仿佛,就如他昨日在观音潭看到的一样。。。文德内心一紧,那是。。。
“师父,”
文德把头偏向一侧,师父扑了空。他感到师父的指甲深深嵌入了自己的身体,只见那枯瘦的手上,指甲已经瘦长、干涸、发黑,好像老鹰的利爪一般;他忽而想起今天早课时师父拿着念珠的手还是温润如玉的,
“醒醒,师父,”
他再一次对上了师父血红的眼睛,只见师父口中的牙齿也变了颜色,上一秒还洁白如玉的贝齿,如今也变成了狰狞的黑色,如厉鬼一般的犬齿支在了嘴唇两端,嗷嗷地冲着他转了过来,
“都道爱别离,憎恨聚,求不得。我,我,我偏要,偏要求。。。得到。。。。”
“师父,”文德强作镇定地看着他的眼睛,把恐惧和痛苦都压在了心底,“醒醒,师父,这不是真的你,师父,醒醒,”
师父双眼中血红的混沌似乎涤荡了片刻,却很快地变本加厉的卷土重来。文德知道以他的功力尚且难以唤醒师父,陷入了深深的惊恐之中,
他知道师父已是相思成疾,中邪成魔了。他用尽全身力气推搡,却丝毫无法撼动眼前这个瘦小的老者。他才想起中邪之人五脏俱焚,六经已废,气血横行奇经八脉,无法自控,纵使瘦弱老妪亦有九牛之力,颇为可怕。何况眼前的师父是一个把多年修为强行逼入六脉的修习之人,如今以毕生之力横扫七脉,他又如何能抵挡?
而这世上破邪只有一种方式—-杀之,永久破其肉身,让邪魔无藏身之处。可如今非但他毫无还手之力,纵使他有与之匹敌的功力,又怎能下得去杀手?
“师父啊!我是文德!您再看我一眼吧!”眼看着邪魔愈来愈近,绝望中的文德大声呼号着,
只见一把大刀从面前掠过,刀背飞速地将他身上的魔王扫到了地上。裴文德只觉得周身瘫软的自己被一把拉了起来,恍惚间好像看到一个黑色影子闪了一下,自己被甩在了一个肩膀上。只见那肩膀窄窄的,是比自己还要年轻的身子骨,看着还没长开似的。
只见红了眼的师父应声而倒,躺在了一旁的地面上,四肢发抖,口吐白沫。师父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泛出了些许泪光,他的指甲和牙齿又恢复了正常的形态,然而口中却不断涌出鲜血来。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时光的尽头。。
“文德。。不要。。”
师父看着他,摇摇头,苍白的嘴唇无力地开阖着,又涌出了一口带着泡沫的血水。他懂了师父没说出口的下半句,是要自己紧守秘密。他无力地点了点头。师父呆滞地望着他和黑衣人,空洞的双眼仍在涌出泪水。刹那间,文德好想上前去擦拭他脸上的泪痕。怎么说,师父都是一个让他心疼的瘦小老人。
只听见耳畔传来一句“抓紧”,文德感到自己和那黑影一起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