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雪》似火年华

4、走经

　　沩山寺规，每逢初一十五，众大比丘须与众人一同，到场早课。还不到五更天，裴文德已立于大殿之上，朱衣海清，好不庄重。

　　寅时整，钟鼓齐鸣。
　　唱诵声随之而起，震动如山，山海威严，

　　\"若人欲了知，
　　三世一切佛，
　　应观法界性，
　　一切唯心造，\"

　　在这唱诵之声中，殿门微微开启，一位耄耋老者，披着黑色袈裟，从门口徐徐而入，从每一排列队正中穿过。

　　那是师父。裴公心头涌动，许久未见，师父尚好，只是，似乎又老迈了些。打小入寺修行，师父待他如己出，他亦亲近师父，乃至甚于父亲裴休宰相。他在这寺里的庇护和亲近，此刻就在那三尺之外的地方。

　　大比丘站在队首，师父走过裴公身旁，裴公不禁向师父瞟去，谁知竟遇上了师父的目光。他好不惊心。行仪轨，最讲究正心诚意目不斜视。师父主持早课，从不四处张望。

　　裴文德感到自己脸上辣辣的。师父的目光如以往一样温和，可今天这温和中，却含有了诘问之意。

　　诵过楞严咒，十小咒。拜过普贤菩萨行愿，诵过诸佛菩萨名号。师父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仿佛黏住了一般。好容易下了早课，才出殿门，就被师父逮住，拉到了大殿一侧。

　　\"这些天不要到处乱走，\" 师父告诫的目光从下方传来，让他好不心惊。

　　\"文德不敢，\"他正心敛气道。

　　\"你味不对。\" 师父厉声道。\"沾了女人，畜生，还有妖孽。文德啊文德，你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你要为师怎么罚你。\"

　　他的脸红了。勉强对上师父的目光，自认自己是无愧的，师父慈悲，是师父教他众生平等，孽唯心造。师父明理，亦教他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文德没有，\"
　　啪！一道戒尺，打在了他的后背。他有些打颤，昨日消耗的体力还未恢复，

　　\"你有没有，\"师父又问，他咬紧牙关没有出声，
　　啪！戒尺落在他肩上，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眼前闪现了几点金星，

　　\"有没有！\"师父高声喝道，
　　文德双膝一软，兀地跪在了地上。乱石丛中，磕得膝盖咯吱咯吱的疼。他用力忍住，直腰长跪在师父面前，噙着泪水看着面前的老者，眼神里都是倔强，\"文德没有！\" 他拼上了命。可倔强归倔强，他内心却是极虚极虚的，以至于虚张声势之下，眼泪扑朔不止的流落。

　　\"啪\"的一声，裴文德缩紧了肩背准备挨打，可那尺子却没有落在他身上。他抬眼一看，那戒尺狠狠的抽在了一旁的明心石上，应声而断，碎成了两段。一旁的师父仍旧铁青着的脸，文德对上师父的眼睛，只见他的目光，渐渐的愤怒变为了无奈，从无奈，变为了恳求。

　　\"文德，你不为自己想，也替为师想想。为师如今只剩你一个弟子了，若干年后，这沩山寺就落在你肩上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为师百年之后，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如何面对祖师、祖师爷啊，文德，\"师父眼底，飘过一丝悲凉。

　　\"。。。。\"
　　文德无言以对。

　　\"文德啊文德。你开悟之身，前程远大，贵如黄金啊。一定要善自珍重，一定要洁身自好啊。\"

　　文德看着师父。他憔悴的容颜也曾经俊逸潇洒，他佝偻的身材尽管依旧高大，却也曾经英姿勃发。时光无情，师父年迈，尚未成道，内心所系，皆在自己身上。自己未到而立之年就闭关开悟，令众人寄予厚望，在寺中地位渐隆，住持之位，似指日可待矣。这一切，他懂。他无法拒绝，也不能拒绝。

　　同自己一样，师父也是年少开悟，却终身公务缠身，为众生所苦，无法专注于修行。有时他看到师父，就感到看到了自己的将来。或许师父也是看透了，才对他多加宠爱，似乎要把他后半生的苦，都在这有限的几年折合成溺爱和温情强加给他似的。这一切，他也懂。对这样的命运他从未想过质疑，亦从未想过祈求些别的什么。他本是个逆来顺受的人，对此，他无法拒绝，也不能拒绝。

　　师父几近无助的眼神，深陷的眼眶，重叠的皱纹，都让他深深的心碎，也深深的心痛。师父知道，他心疼师父。他懂事，他争气。所以他今天真的。。

　　真的不想欺骗师父。

　　\"小红，小红昨夜来藏经阁了。。\"

　　师父的怒气，似乎瞬间就消解了。他板着文德的肩膀摇晃着，\"文德啊文德，我早和你说过，畜生总归是畜生，除了慈悲为怀，更要用戒律约束！\"师父的眉间拧成了一团麻花，\"你若再不严加管教，为师这就去替你把她镇在观音潭，省得。。。。\"

　　\"不！\"文德不自主地拉住了师父的衣角，师父惊讶地看着他，文德自从成年以后，已经许久没有做过这样的动作了。

　　\"小红昨天过来，因为观音洞被人查了，\"他垂下了头。\"她怕。\"
　　\"缉妖司为什么要搜山，为什么要搜查观音洞？\"

　　\"文德！你糊涂！观音洞里头倘若没有妖孽，小红怎么会跑到你这里，又怎么会把妖孽之气传给你？\"

　　师父长叹一口气，说道，此事关系重大，不可在此探讨。你随我来养庐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