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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妖孽 ...


  •   深夜,月黑风高的沩山寺,只剩下藏经阁还亮着星点灯火。

      阁楼上,他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又伸手把窗户纸捅了一个小洞。远远看去,一行灰衣茅鞋的僧人提着灯笼点着火把,念着什么,伴着锣鼓声,从小道隐没在了夜色里。

      他眉头紧锁,回头望向了楼顶,大梁上,隐隐露出一条硕大的尾巴,银色鳞片在灯下闪着耀眼的光。那尾巴晃晃悠悠的,不时蹭落梁上的尘土,惹得他的眼睛起了雾。他用手背揉了揉,眼角流下淡淡的红色,
      \"他们走远了,下来吧,\"

      \"霎\"的一声,从梁上落下一条巨蟒,庞大的身躯震得阁楼地板摇了三摇,一时间尘土飞扬,遮住了在书架上颤抖的佛经。看到大蛇瘫软的身体,带血的鳞片,布满血丝的双眼,他摇了摇头。

      还是没有长进。文德心说。

      一碗水,掺着咒符递到大蛇口边。它吐着信子舔着水,却忽然化形为人,白袍少女,豆蔻年华,肉肉的脸蛋红扑扑的。它看起来很累,一面大口喝着水,一面喘着气。
      \"怎么来这儿了,\" 他问道,像父母责备离家的孩子。

      少女红了双眼,装满了委屈, \"观音洞,小蛇。。。\"
      小蛇已经有千年道行,并不作恶,多年前他巡山时发现,为她受了三皈依,令其在观音洞内好生修行。他眉头紧锁:\"究竟怎么了?\"
      \"妖孽。。。缉妖队。。\"
      他懂了。
      \"你不是妖孽,\"他说 ,\"你是皈依佛子。
      \"我怕。\"少女拉了拉他的衣角。
      他叹了口气。
      \"先休息吧。\"
      少女红了眼眶,还想说什么,他已经熄灭了蜡烛,支起了吊床。
      \"你睡下面。\"

      裴文德星光扫视着藏经阁。
      他在梁上吊着,地板上,大蛇蜷成一团,舒服地打着盹。

      少女名叫小红,明明是白蛇,也不知为何得此名字。与之共眠,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早在十年前,他就和它一起呆了一个冬天。记得那年大雪封山,长达数月。文德尚逢弱冠之年,年少嘴馋,跑出院墙去挖竹笋,却发现了在竹筒里奄奄一息的小蛇。

      他连蛇带筒搬回了僧寮。那时它还是一条小蟒,不会化形。文德自己念了一个月的断食咒,挖来的竹笋子连同日常供应,全给她吃了。

      许久不见小红,再见也是可喜欣慰的。然而此次前来却有些蹊跷。沩山借地修炼的非人不少,只是井水不犯河水,没有人自己找事。这一次,为什么闹得这么厉害。就连观音洞,也成了妖孽的藏身之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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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观音洞在半山高处,沩山穴口,灵气逼人,是修行得道上佳之处。洞口观音潭更是胜地,飞流瀑布,直泻而下,落入潭口,又汇成一股股泉水溪流蜿蜒而下,滋养生灵。

      清晨的沩山,薄雾朦胧。他拾阶而下,大汗淋漓,沾湿了僧衣。在雾霭中穿行,山林的清新夹杂着土腥味淹没了他的鼻息。丛林掩映中,那瀑布的声音,已经愈发的清晰。

      终于走过一个转角,望见了观音潭的缩影。可还未来得及细看,那远远的一瞥却是惊人的一幕,在薄薄的晨光中,那湖水泛着刺目的猩红。定睛一看,一个激灵更凝固了他的血液。一个黑色的人影,倒在了潭边的岩石上。

      裴文德惊讶之余,却猛地发现这个场景怎么似曾相识一样。可他却想不起了,是在何处见过。难道开悟,会损伤他的记忆吗。他是在哪里见过,到底在何处见过?

      他终于赶到潭边,只见黑衣男人趴在岩基上,身下的岩石已经被鲜血染红,滴落的血浆流入观音潭,把浅浅的潭水搅成了一池血污。他强行制住狂跳的心脏走上前去,只见那人仍是皂纱罩篱,他特有的装扮,和定中大殿阶下的残阳一起,涌上他的脑海。

      是那个人。

      拨开黑纱罩离,他轻轻按住了那人白细的侧颈。湿冷湿冷的皮肉间,还有一丝微弱的搏动。他暗自松了一口气。还有气。

      手指从罩篱间退出来,却无意间碰到了一个温热而坚硬的物体。那物似乎自带某种特殊的觉受,在触碰到它的瞬间他几乎立刻感到那物体是属于自己的,一旦沾上,就再不想放开。

      他忽然感到有点害怕。这梦中人似与自己有无限机缘,然而照面上了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那是一个陷阱,一个黑洞,是一个一旦沾上了,就再也无法离开的黑洞。

      一切的一切都是一个迷。关于黑衣人,关于他的开悟,关于他的梦境。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记得,只记得大庆来道贺,师父笑脸相迎,说自己已跨入修行之门,还记得自己莫名奇妙的被推上宝座,接受信众的礼拜;悟后起修--人们说他所达到的成就已经是许许多多僧众终身都难以达到的了。可什么是悟,什么是证,他仍是毫无头绪。他们说自己在关房里度过了三年,可那三年是怎么过的,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记得。

      他忽然有种转身离开的冲动。他可以,可以装作没有看见。他可以装作自己从来没有来过这一趟,他可以回藏经阁,睡到日上三竿方醒。他是住持大师嫡传弟子,大比丘之首,没人会质疑这套说辞。如此,他的一切都将是安全的。他将接受这一切的馈赠-一笔丰厚到足够他颐养天年的馈赠,并且永远丧失解开这未解之谜的秘钥。

      可他偏不要。他裴文德,并不是不在意这些。师父的器重,寺里的栽培,都非常重要。然而他最看重是要活得明白,明白啊。有时他觉得闭关是个什么事情,三年过去,他反而丢了个明白。可没有人觉得这是一件重要的事。大家都沉浸在他开悟的喜悦中,仿佛明白是个贱物一般无人赏识。他为这种态度而惊讶而失落,好像自己一直活在一个,谎言搭建的堡垒里。

      而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无暇多虑,他仍是揽住黑衣人的肩,把他放在了自己肩上,甚至毫不顾及那人嘴角的血污沾上了他洁净的僧袍。坚硬冰冷的物体切割着他的肩膀,他知道,那是那人苍白的面色上遮着的黑色面具。

      肩上多了一个人,却并不感到怎么重。

      一个闪身,他隐入了林间小路。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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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初上,藏经阁烧上了炭火。
      窄窄的房间,被一袭黑袍分成了两端。

      那人裹着一床破破的毯子,背着火盆抱膝而坐,一头的黑发都落了下来。他为他披上僧衣,黄赫斑驳间,更显得他肌肤苍白,只有薄薄的双唇在紧咬之下,泛出一丝血色。

      他坐在那人身后,笼罩着浓浓的汗水,在火光照耀下闪闪发光,犹如金身造像一般。灯火遮掩下,不再年轻的面容显出疲惫之色。方才运功救人,比他所预想的费力得多,几乎耗尽了他的内力。没有想到,这位竟是功力深厚之人,令他受伤如此的,更不知是何许人。

      \"我不该来这里,\"沉默良久,那人迸出几个字,\"也不能久留。\"

      炭火映得那人脖子上的吊坠一闪一闪的,透出了鎏金般的光彩。他百思不解地看着这个人,明明照过面,却比旁人更加生疏冷漠。

      \"施主不明遇袭,尚需修养。待康复之后,再议下山不迟。\"

      那人双唇嚅动着,仿佛要说什么,却又紧闭了唇齿。帷幕另一边,隐隐传来了娇嗔的鼾声,少女的梦话里,甜甜的念着\"裴法师\"。那人递过一个疑惑的眼神,他笑着开解: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辑妖司搜山,把妖都逼到了我这里,\"

      听此言语,那人浑身一哆嗦,眼眶微红,泪水似乎就要落下。他内心一惊,却听见帷帐后面传来阵呓语,奶声奶气的娃娃音,一本正经的念着,

      \"不是妖,是佛子,裴法师,你昨天才说的,\"

      那黑色的帷幕被红活圆实的小手拉开了一角。少女揉着眼睛慢悠悠地朝这边看着,却像见了怪物一般,
      哇的一声,小红捂住眼睛尖叫了起来。一不留神,又变成了大蛇,略一摆尾,满架的藏书扫落在地,一时间尘土飞扬,书香四溢,大蛇无处遁身,便又变回了少女,披头散发,坐在书堆里暗自抽泣着。

      那人从脖子红到了耳尖,只得背过身去。而他也是红了脸,却得硬着头皮拉上帘子,故作镇定。一片混乱中,那人却忽然转过身来,一只冰冷的手从背后搭上了他的肩。

      \"放我走,\"他卑微而恳切地说,\"邪物是我,妖孽是我,这沩山妖孽,除了我,更无他物。\"

      他内心一惊,却转过身来,看入那人双眼。

      \"我观众生,并无妖孽。师父说众生平等,唯心造孽。你,也不例外。\"

      他熄了火盆,丁点星火,飘起又飘落。他借着火光看到那人长长的睫毛上挂着闪烁的泪滴,那么亮,闪得他的心都颤了起来。

      可他却不得不拨开对面的帷幕,对那哭泣的少女说道,

      \"天晚了,先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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