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宴印》酥剪水

3、萤石

　　此刻被贫穷所困扰的方大爷皱着眉，清俊的面上浮着一层“本大爷已经沦落到和人共挤一屋”的悲哀。他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小萝卜头，突然觉得这小子同那些娃娃果长得有些相像。

　　要是也能值这么多钱就好了。

　　“方大爷，我真的不梦游，也不磨牙。”小萝卜头昂着脑袋，一脸认真道。

　　“嗯。”方流亭认命的点了头，“去收拾屋子，务必要做到一尘不染。”

　　小萝卜头得到了方大爷的信任，十分欢喜的应道：“知道了。”随后，两腿小胖腿风似的跑出了屋。

　　“这只胖萝卜，怎么看也不像是乞丐窝里长大的。瞧这白胖样儿，倒像是被哪个有钱人仔细养着的。”这个念头再次从方流亭的脑海中划过，他随即又觉得好笑，边摇头边想：哪个有钱人会养一只笨萝卜？也就只有自己这个倒霉催的穷鬼，才愿意收留他。

　　方流亭，你真是天底下头号大善人。

　　某人一点不要脸的对着自己竖起大拇指，两颗莹白的虎牙，衬的这张脸益发乖巧起来。自吹自擂完毕后，方流亭伸了伸懒腰，就着床沿坐下，静静地看着床上人的眉眼。

　　被他刻意幻化成的普通容颜，似乎有着一种奇特的魔力，怎么也看不够。方才的姜汤开始有了点作用，令这张苍白的面容晕开了一丝血色。

　　“这副身子也太虚了，得好好补一补。”方流亭自个儿喃喃着，“淋点雨就昏倒了，怎么对得起你从前的名号。”

　　一想起那个名号，方流亭就忍不住发笑。说来这还是他给起的，霸气威武，让人一听就想跪地求饶。

　　哎，现在是没法儿在叫喽。方大爷向来喜欢给人起外号，他盯着阿弃的脸，忍不住思忖得再给她寻一个名号，不用太张扬，够他一个人叫就好。

　　方流亭这会儿越看阿弃的脸越觉得欢喜，两颗莹白的虎牙若隐若现。这种自己养大的娃，终于又回到自己身边的喜悦，一直持续到了小萝卜头跑进来，告诉他屋子收拾完毕，方大爷那双堆满笑意的桃花眼才从阿弃脸上挪开。

　　他估摸着在过些时候阿弃就会醒来，自己得给她做些好吃的。瞧这瘦巴巴的脸蛋，一点儿也不可爱。

　　于是方流亭大手一挥，自信满满的对着小萝卜道：“今晚就让本大爷给你露一手，让你小子知道什么才叫人间美味。走，买菜去！”

　　方大爷还会做菜？小萝卜头胡乱点着头，一脸期待的跟在方流亭后头。一大一小两道人影，步伐轻快的踩过潮湿的地面。此刻雨已停，有细碎的光穿破云层落下，将方才的沉郁驱散，整个街道又开始活络起来。

　　朝花村的西街虽不如东边儿热闹，可到底还有个不大不小的集市，卖些当季的瓜果蔬菜和自己做的小玩意儿。

　　这只胖萝卜头不知是不是这里长大的？跟没见过这些似得，一个劲儿的冲到人家摊子前东摸西碰。方流亭只得一手提着菜，一手拖住他的衣领，暗自后悔：真不该带这小子出门，每回都这样！

　　“方大爷！你看那是什么？”小萝卜头兴奋的指着不远处挂满莹白石头的摊子，每一颗形状各异的石子上都刻着一行细小的字，在逆光下辨不清楚。

　　方流亭正欲痛斥小萝卜头大惊小怪，可目光一触碰这些石子，不要说训斥了，连拽着衣领的手都不由松了几分。

　　没想到这穷乡僻壤也有卖“不疑”。

　　这原是清河聂氏流传已久的习俗。清河之地水域广阔，大小湖泊数不胜数，而其中最出名的当属有着小瑶池之称的鱼素湖。湖底盛产一种通体莹白的小石子，清河人叫其为无色石。

　　石子本无色，却因为被人佩戴久了，上头便会出现那人心中最在意，最信任之人的姓名。无色石在被送给那人的时候，也就成了“不疑”。

　　聂氏子弟在满十岁后，都会去湖底采一块无色石，待到成人礼那一日，将其交给自己最不疑的人。此习俗曾在百家中盛行，那时候的聂氏还稳当当的做着百家之尊。哪个修道者若身上没块无色石，走路都直不起腰来。

　　出神间，小萝卜头已经一溜烟似的跑到摊位前，小胖手好奇的拨弄着一排石头。方流亭跟着走上前，瞅了一眼长得干巴巴的摊主，手指忍不住捏住一块看起来最为白净的石子。

　　不摸还好，这一摸后，方流亭简直想骂娘。事实上，他还真骂了一声，只不过声儿不大，再加上摊主估计耳背，堆在干枣脸上的笑容丝毫不见少。

　　“我这可是整个朝花村最好的无色石，无论是自己佩戴还是送人都是最合适的，这位爷怎么样，选一块去？”干枣摊主许是太久没有见过客人，小眼睛里满是炽热的火光。

　　最好的？还无色石？方流亭指尖用力，原本莹白的石头上出现了数道裂缝，露出黑漆漆的底色来。好一个无良奸商！方流亭擦着满手白粉，一脸嫌弃的回应这团火光，“你这无色石怎么还褪色？”

　　脚边的小萝卜头闻言“咦”了一声，小肉掌反复摸着手上这块大了一个号的白石头，圆眼睛里盛满了疑惑。

　　干枣摊主先是一愣，而后反应极快的举着其中一块石子道：“这位爷好眼力，您手上这块并非无色石。”

　　编！接着编！方流亭心道，颠着石头的手随时准备砸出。而干枣摊主极不惜命的继续胡吹着：“自从百家至尊改聂为谢后，这清河可谓是一日不如一日，如今就连月迷津渡都鲜少有人前往。鱼素湖的灵气也早就干涸，再产不出上好的无色石。”

　　月迷津渡是聂氏的家宅。建于水面之上，一半浸在水雾中，一半笼在月华里，延绵百里，奢华精致。曾几何时，百家中人挤破脑袋都想争得一只胧月舟，进入月迷津渡。

　　方流亭面上划过一抹不易觉察的怅然，颠着石子的手不由顿了顿。干枣摊主误以为这个看起来非富即贵的俊俏大爷，被自己的话吸引了，说的越发声情并茂起来：“所以啊，这块石子可不是从鱼素湖底采上来的，而是千辛万苦从......”

　　一个长长的尾音配合着这双故作深沉的芝麻眼，干枣摊主不知道他的声音再作一点，脑门上可能就会多出一个洞来。“从白凛川采来的萤石，整个朝花村仅此一颗。”瞧着干枣摊主一脸自豪的模样，方流亭就差没把“骗鬼呢”三个字吼出来。白凛川是傅家的地盘，那地方向来守卫森严，不要说这个穷乡僻壤的无知小民了，就连四大世家的家主想要进入，都得费些功夫，而萤石也并非一种石头，是长在清明泉底下的灵虫，稀罕程度远高于一捞一大把的无色石。

　　“咦，这块石头会动？”脚边的小萝卜头好奇的将石头举给方流亭，小肉手上的白色石子左右晃了晃，而后“突”的伸出了四条指甲盖大小的腿来。

　　方流亭此前就听说过萤石，一直想要捞块上来瞧瞧，奈何傅家主是个一根筋的死脑子，死活不许他捞。还说什么萤石怕光，离开水面就活不成了。那现在这块......只石头不是活的好好的吗？方流亭还未来得及细看，耳边就炸开了摊主惊恐万分的叫声：“石......石头，活了！”

　　“这不是你从白凛川采来的？千辛万苦？你该不会连它本就是只灵虫都不知道？”方流亭看着惊恐脸的摊主，身体某一处不明所以的“咯噔”了一下。

　　“是......是我采来的。我......我当然知道。”干枣摊主的胆子和他的眼睛一样小，这会儿被眼前摇头晃脑的“大白团”吓的连话都说不利索。

　　小萝卜头倒是一点儿也不怕，小胖手起劲戳着其余石头，“只有这块石头会动，其他都不会动。”软萌的声音满是失望。闻言，方流亭的指尖划过这排莹白石头，眉心的川子越发明显。正如小萝卜头说的，这些都只是普通的石头，那么这块萤石是如何混入里头？

　　快的几乎不被觉察的出手，干枣摊主的眼瞳瞬间浮现着一层妖异的紫。使用了摄魂术的主儿，这会儿神色冷然的盯着摊主：“说！这些石头从何而来？”

　　方流亭因为生了一张乖顺白净的脸，极容易让人产生一种亲近感，误以为他的性子也该同他的长相一样，和善可亲。然则，这家伙只要一冷下脸来，周身的气质就会全然改变，浮在唇边的笑带着一种嗜血的邪气，看起来极不好惹。

　　就如此刻，他才冷了三分脸，一旁的小萝卜头连站姿都变得毕恭毕敬，丝毫不见方才满街乱跑的狂野劲。干枣摊主这会儿倒是没有被吓到，如同傀儡人一般，木讷的回答：“这些石头都是从屋子后头的河边捡来的，涂了层白粉来混充无色石。”

　　如果只是从河边捡来的，为何会混进去一块真的萤石？除非是有人不慎将它掉落，而刚好被这奸商拾去。此念一起，方流亭的脸又冷了三分，“那条河在哪里？”

　　“就在孤尾巷后头，那里只有一条河，叫......”干枣摊主的话还未说完，一个提篮妇人耐不住小孙子的撒桥，正朝这处走来。估计这孩子同小萝卜头一样，十足的好奇鬼。

　　一阵风动，摊前已没了方流亭和小萝卜头的身影。

　　“老板，这石头怎么卖？老板！问你话呢？”妇人连问了几声，干枣摊主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急忙招呼着客人：“十文钱一块，这可是我千辛万苦从采来的无色石，给小孩子带着最好不过，不仅可以驱邪避祟，还能......”

　　瞧这样子，已然记不得这番说辞方才已说过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