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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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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到解雨臣时,已经是一个月后。此时关棠正在后院打扫,听到正房处传来的叩门声,方才出来见到了解雨臣。他倚着镂花的隔扇,低头玩手机,身边并没有跟着金毛。见她过来,解雨臣说:“正巧路过,顺道来看看。”
“没牵狗来?”关棠招呼他进来坐。
“不是我的狗。好几天前就送回去了。”解雨臣漫不经心地回答。
霍秀秀回来,并没有来接金毛。她央求他,能不能帮她养金毛,奶奶执意让她扔了这条狗。霍秀秀前脚刚出解家,霍老太后脚电话便打过来。老太太在电话里语重心长,她不希望解雨臣养着这条狗。只要狗一日在他家,霍秀秀便会想尽一切办法跟到他家里来。现今局势紧张,许多旧事秘密像是打捞上来的沉船,一件一件给翻出来。此时,要的就是一个平衡中庸。他觉得霍老太这理由也太过拙劣,甚至扯淡,只是长辈不想让小辈养宠物这种事,解雨臣觉得没必要去争。他对不那么无理的长辈态度一向如此。金毛给霍家老太派人接走,至于去向,霍秀秀不知道,他也没有过问。
“朋友回来了。我明天就回家里去。”关棠擦拭茶杯,抹布套手上,伸进杯口轻巧一旋,抽出抖开,浸水里搓揉两三下,再清下一只。
“回家里更舒坦。”解雨臣接着无所谓的话。
关棠抬眼瞧他:“家后边山上的樱桃该熟了,你愿意来,一起摘樱桃去。”
解雨臣低头思忖。关棠就那样直直盯着他,不挪开目光。她在等他给一个确定的答复。解雨臣倚着隔扇,掀开了手机的盖,又“啪”地一声阖上,反反复复。最终,他抬头,说:“好。”
关棠转过身,将茶杯一只只放到架子上。她背对着解雨臣,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脸上抑制不住快要溢出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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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关棠本意是搭乘公交,岂料清早解雨臣的车便泊在了巷子口。
关棠的住处在郊外,和三两人家挤在山间平地里。她的住处不如她本人潇洒惹人艳羡,好处只是干净简朴,上下两层楼,阳台上垂几枝吊兰,间或月季、金盏菊,都是极常见的品种。家门口一块水泥平地,摆上一张桌子四把椅子,便能来一局露天麻将。院门敞开,刚够车停进去。
关棠换了一身便于踏青的便服,挽了一只篮子,便领着解雨臣上山。
即便在北方,初夏的山依然翠润可人。虽然有小道迤逦在荒草荆棘中,他们走的确乎是野山,人不常来的。爬山需要体力,关棠虽不文弱,走久了,也累得微喘。起初是她领着解雨臣走,到后面便是解雨臣走上前,替她拨开遮挡的枝柯荆条。
“家离市区这么远,平日里不麻烦么?”解雨臣走在前面,问她。
“去市区也不过是买些日常用品。去市区便顺路探望父母……有时候哥哥也会带些东西来看我。这儿清静,有公交,也算方便。”解雨臣走得缓,她跟走后面,只顾低头躲避偶尔弹来的树枝,前面人穿着粉红衬衫的背影落在眼底,都是零碎片段,难成记忆。
翻过一座山头,不久便能寻到那一片樱桃林。樱桃林边沿有一座小屋,蓝色金属片顶棚,塑料板扎成的墙,已然破败无人了。这地方是关棠发现的。她常喜欢一个人来山中闲逛,偶然撞见这一片樱桃林,因无人缮管,到时节青绿的小果子零落一地。她心疼,又馋这天然的美味,每到时候,总会来打药除虫、修枝剪叶一番。六月份,照料得到位,便能见娇红鲜嫩的小樱桃挂了满枝,一颗颗玲珑剔透,含了蜜甜的一汪水。
关棠一路上讲着她照管这片樱桃林的趣事,解雨臣专心听着,也不出言打断。走近樱桃林时,他望着那绿叶覆着的串串红樱桃,轻声道:“很美。”
关棠一愣,旋即笑开。
摘了低处的樱桃,刚够铺满篮子底。关棠踮脚去够高处的樱桃,无奈身高不足。她站在树底下,仰脸望着树巅鲜红欲滴的樱桃,连连叹气。解雨臣问:“你不介意我爬这树吧?”
“不介意不介意。”关棠一叠声答应。
解雨臣爬树时动作敏捷得惊人,轻巧便跨在最上方能承重的树桠间,有如蝴蝶翻飞而上,轻盈仿佛不受力,甚至有一种自如而利落的美感。关棠只道他是练花鼓戏的功夫时打下的底子,也不甚在意。
“你右边就有一串……对,就是那串……”关棠仰着脸指挥。解雨臣折一枝在手上,沉甸甸挂一大串,关棠便举高篮子去接。辗转几棵树,篮子顷刻便盛满了。关棠笑道:“这么多,今儿个可吃不完,晒作樱桃干,做樱桃丝馅饼。”
解雨臣低眉,望着树下笑得开心的关棠。他坐在树上,像个孩子那样双手拗后撑在树干上,双脚垂下来,枝叶深深浅浅掩住他的脸:“关棠,我得去一趟成都。”
关棠问:“明天么?”
“不是。大后天。”
关棠没有过问他去往成都的理由。她知道,那理由总不会与她有关。她与他的世界保持距离,才是正当而安全的。她小声喃喃,大后天,与眼下有什么相关?在解雨臣这里,求一个明天尚且困难,要运气时机都撞上了,才能得一个沉吟半晌之后的“好”。大后天对于她,实在是奢望。
“明儿事多么?”
“事情大多处理完了,应该还好。”
她低着头,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
解雨臣从树上跃下来,他身影刚动,便听得“呲啦”一声,布料裂开。关棠失声叫道“小心”,只见解雨臣已经稳稳立在地上,正拗过手臂去检查衬衫的袖口。关棠一步跨上前,扯住他的衣袖,问道:“没受伤吧?”
解雨臣失笑:“没事儿。勾枝上,撕裂了。大概这树喜欢我,不舍得我下去。”
关棠定睛看去,只见衬衫袖上一条裂口自腕处豁到肘处,皮肉倒是未见伤痕。她缓缓松开手,解雨臣整理好衣裳破口,低眉瞧着她。关棠离他分外近,西坠的日光晕染她的眉与睫,仿佛她轻轻眨眼,便能扑扑洒落些许细碎金粉。她臂上挽着盛樱桃的篮子,翠与红相间,盛满了,向下坠着,篮子提手压进她宽松的衣服,勒在她手臂上。恍惚间,他意识到,眼前人是与他不同的。她是个女人。
关棠生了后退的心思。她不该挨他这样近。解雨臣说:“篮子我帮你拎吧。”末了,补上一句:“还得蹭你一餐樱桃吃,总该做点事情。”关棠听了这话,却未入心,她早已满心思想着退开,便伸出手臂,将篮子褪下,递给解雨臣,自己匆匆转身。
她不知道自己忽来的胆怯是何起因。或许是因为,解雨臣对于自己来说,仍然一团低伏在黑暗处的迷雾。他若没有过去,没有姓名,就这样站在樱桃树下,站在自己面前,她亲近的心思是不值得她反省的。可他有不为她知晓的过去,有无法探清的秘密。她也知道,迷雾下剑戟刀戈埋伏着,一只脚踏进,便有血肉翻卷的危险。她所求不多,眯着眼在阳光下打个盹,就能是满心幸福。她站在亮处,眼望着暗色翻滚而来,她不清楚自己是否有勇气承接。
回过神时,她已领着他走在返回的原路上,走了许久,眼见便要翻过山头了。关棠手心津津冷汗,回眸对解雨臣笑道:“原路回去多没意思,我另领你走一条小路。”
解雨臣瞅了一眼西斜的夕阳,应道:“依你。”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山里,夕阳缓缓低下去,草木丛里暗色渐生,夜漫上来的那半边天已显出星月,柔柔细碎的光。
关棠扒着面前的树枝,忽然轻声道:“我迷路了。”
解雨臣问:“这山里有野猪之类的东西么?”
“这倒没有听说过。”
“要真没有,那可真得恭喜咱俩,避免了最难看的死法。”
关棠听了,一时想不出话来应对,直在心里翻白眼。
又走了半晌,依然不见人家。解雨臣望见前面有一片相对平缓的空地,长了荒草,可能是以前筑过房子,后来人搬走了,屋子也夷平了。他说:“走累了,找个地儿坐坐,歇歇脚。”
关棠随着他走过去,拾了根树枝,拨打草丛,赶走虫蛇之类,再压下荒草,坐在杂草茎干上。解雨臣四顾,笑道:“这状况,往脸上抹把泥,再扒出几只虫子吃了,也算是荒野求生。”说着,拔了一根草茎,问道:“要不尝尝?甜的。”
关棠道:“六月份,早老得嚼不动了。”
“那吃樱桃,”解雨臣拈出一串,递过去,“你打了药么?”
“打了。回去洗着吃。”
“要毒死人,可就稀奇了。”解雨臣掐下一颗,作势朝自己嘴里扔。
关棠拿眼瞅他,也不阻拦,自顾自拿了一串,在衣角上一颗颗擦过,递给他:“吃这个吧。算是我带错路的补偿。”
两人坐在草地里,埋头吃起樱桃。解雨臣道:“在荒野里的好处就是,核可以随地吐。”紧接着,他恍若自语:“掉这儿的核明年春天里发几簇苗,过几年,生一片樱桃林,再结满树的樱桃。”
他转过脸,对着关棠说:“到时候,你就有两处樱桃林。你打理不过来,就雇两三帮手。樱桃吃不完,就往四邻卖……也是个发家致富的思路。”
关棠知道人在夜里,要是没个目的,就爱胡乱做些事,胡乱说些话。她侧耳听着,脸上绷不住,心里直发笑。默默偷笑一阵,忽觉伤感起来。几年后,此处要是真生了一片樱桃树,而那个当年陪她坐在夜色里荒草上的人不在身边,想必不大是滋味。
一篮樱桃吃了大半。关棠道:“我先前还以为摘多了,吃不完,想不到这么不经吃的。”说着,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芥灰尘,说:“走吧,找路回去。”
前面坡陡草深,解雨臣说:“你跟我后面,要摔了跤也好有个人帮拦着不让滚下去。”关棠忍着搡他一把的冲动,转到他身后。
出乎意料,走了不久,他们便看见了山下人家灯火,昏黄亮白,嵌在夜色里。
下山的路多陡坡。解雨臣借着月光在前面探路,不时回身牵住关棠的手,引她下陡坡。他握她手的时候,使上了力气,干燥的手掌坚实地包裹着她的手指,生怕她跌跤。
回到关棠家中,已经将近十点钟。关棠揿了灯,道:“回市区不容易,你要不在这儿住一晚上,明早再走。我家里有客房。”
解雨臣应答下来。关棠给他收拾了衣物,说:“夜里露水重,从外边回来免不了要沾些。我哥哥在这儿还放着些衣裳,你换了。一晚上衣服应该能干。”
解雨臣想起自己在树上坐过,又在草地上坐过,更兼袖子也刮破了,摊开手,指甲缝里还填着树苔,想到若不换衣裳,关棠就得洗床单,本着在人家里住,不给人添麻烦的原则,他回道:“行。谢谢你了。”
关棠家的客房虽说是客房,其实只给她哥哥住过。解雨臣睡眠浅,常从梦中惊醒。醒来只觉口渴,想去楼下饮水机边接些水。拉开房门,柔和的灯光扑面倾泻而来。他眯了眯眼,朝楼下客厅里望去。关棠坐在沙发上,披散着头发,正低头摆弄着什么。楼层并不高,他能清楚望见她手里的东西。那是他被刮破的衬衫。他记得自己将衣裳塞进了洗衣机,抖出来晾在了院子里。
关棠似乎用了烘干机,衣裳在她手里不像是湿的模样。她抬手,引出一股棉线,再一针穿过去,细细密密地缝。解雨臣倚着门框,就这样隔着栏杆看着楼下的人。客厅里灯不够亮,到处都是幢幢黑影。解雨臣蓦然觉得温暖,仿佛迎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撞见了一盏灯。而提灯的人是个这样亲切可感的女人,呼出团团带着热气的白雾。
他衬衫多得很,清一色的样式。他回去不会再穿这件衬衫,她恐怕也知道这个事实。可她还是坐在那儿,替他缝一件面临着丢弃命运的衣裳。
她针脚行得密,花得时间也长。最后,她捻了棉线,收了结,俯脸去咬断多余的线头。她的头发从肩上流下去,耷在手臂上。
关棠替解雨臣缝着衬衫袖口的裂缝,手上动作着,思绪却飘很远。她心中惊奇,自己最终还是这样接受了解雨臣,像是接受一个如磁石般吸引着她的谜。或许他们之间的隔阂仍在,被隔开的她还未感到对面危险的侵袭。人在安全中时对危险的敏感来得总有些迟钝。关棠的打算总是做很远。她可以蛰伏数年,只为争取到自己想象中的生活。可她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这不再只关乎她一人。这关乎他们俩。她一步一回头,都只为等着他。
衣裳缝完了。她站起身,用衣架撑了,上前拉开门,依旧晾在院子里。关棠想,若是明早解雨臣问起,她便说是田螺姑娘光临过她的小院子。
走进屋,她仰脸去望客房的门。门是关着的,想必那人现在睡得正好。
第二日早晨,关棠煮了面,覆上煎得焦黄的荷包蛋,招待解雨臣吃过早饭,便送他出门。解雨臣穿上衬衫,却没有过问袖口新缝上的线。关棠不爱邀功,也只字未提。
“一路顺风。”关棠的影子映在他半落的车窗上,眉眼盈盈含了笑。
“借你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