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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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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后,随着一次次模拟考的数据统计,方缘对大女儿考上市中充满信心。
她和张明毅商量:“我看还是走读吧,等晚自习结束再把她接回来。学校那住宿条件,到底不如家里舒服。”
张明毅嫌麻烦:“别说你有没有这个工夫,就算有,大早上还得开半小时车送她去学校,那珠珠谁送?两个都要接送,我们忙得过来吗?来回折腾多累啊,让宜静寄宿,早上她还能多睡半小时。”
“她才在家住了一年。”
方缘当然也知道住得远不方便。可一想到宜静高中大学都要住校,将来工作还指不定在哪个城市,满打满算只在她身边待了一年,她就忍不住心疼,开始埋怨丈夫:“当初就不该把她留在乡下。都怪你,说什么小学初中在哪上都一样。”
张明毅不服气:“难道不是?宜静像珠珠这么大的时候,年年拿三好学生,你再看看珠珠……城里念和乡下念,有本质区别吗?是金子在哪都发光。何况我们刚进城那会,哪有空带孩子?”
“现在想想,时间还是挤得出的。”方缘心里满是懊悔。
“那你早就成家庭主妇了,方老板。”张明毅劝她想开点,“宜静现在成绩好,人又听话懂事,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多关心关心珠珠吧,她那臭成绩,再往下掉就要不及格了。”
想到珠珠的学习情况,方缘更头疼了。
期中考试时,张宜珠的数学比班里平均分低了一大截,方缘气得不知该说她什么好。
“都是一个爹妈生的,你姐姐从小数学满分,怎么到你就长歪了呢?”
她越拿大女儿教训小女儿,张宜珠就越反感张宜静。
闹得最凶时,张宜珠哭着喊:“你们以前不这样的!她回来前,你们没有骂过我!我不要她住在家里了,我不要喊她姐姐!”
张明毅摔了报纸想动手,被张宜静拦住了。方缘趁机抱起小女儿进房间,哄了好久。
张宜静去找她们时,听见方缘说:“我们怎么会不喜欢你呢?我们最疼的就是你啊。珠珠,珠珠,掌上明珠,你是爸爸妈妈最宝贝的孩子……”
其实父母最疼爱的孩子,未必是最优秀的那个。
当然,对有些人而言,自身优秀比讨人喜欢更重要。
清明节那天,张家回老家上坟。墓园里青松翠柏,高竹嫩笋。自从禁明火后,上坟只摆一束白菊花,压一叠黄纸,手续简化,好似感情也变轻了。
碑上相片是奶奶多年前照的,面色红润,目光和蔼。她一生勤恳温柔,即便是重病在床的最后时光,也不曾生过气、骂过人。
张宜静独自陪床那段时间,偷偷在夜里哭,奶奶安慰她:“人人都会死,老的给小的腾位置。你别哭,谁都有那么一天。”
奶奶平静地接受了生命将逝的现实,一五一十地交代后事,身份证和存折放在哪里,灵堂上照片用哪张,寿衣棺木该找谁联系,火化不要豪华间只要普通间……这些话她应该和张明毅交代,初二的孩子哪能处理得来这事呢?可是奶奶坚持要跟她说。
“囡囡,你别怕,你得忙起来。你爸妈多少年不和村里人来往了,他们知道谁家搬了、谁家有什么人吗?都不记得了。所以要靠你去陪他们认。搁以前,十四岁的姑娘就快嫁人了,做人媳妇的,不会做事要挨骂。你不如珠珠漂亮,又不会说好话,将来还不知得吃多少亏……但是囡囡啊,谁都不能赖着爹娘一辈子,学到手的本事才是自己的,你得靠自己挣饭吃。”
张宜静始终牢记于心,没有一刻敢忘记。
难得回老家,张明毅想去邻村找个老朋友,可惜宜静兴致不高,珠珠又嫌刚下过雨会走脏鞋,都不肯去,他便和方缘去了,让姐妹俩自己烧饭吃。
老家厨具存放妥当,冲冲水就能用。张宜静去承包给菜农的大棚基地买了茭白、青椒、四季豆,想做两个清炒简单吃点。
张宜珠撇嘴道:“我不吃青椒。”
“上次炒肉片你不就吃了?”
她振振有词:“肉片里的青椒吃,炒茭白的不吃。”
张宜静不想在清明和她争,打发她去把桌子擦干净,自己去隔壁家借了几块豆腐干,切成丝和茭白一起炒了。四季豆下锅时,她才想起来没提前焯一遍。
张宜珠擦完桌子仍没吃上饭,没耐心地喊:“好了没啊?饿死了饿死了!”
“再等等。”
“你做饭好慢啊!又不做荤菜,两盘素的也要炒这么久,不都是一个味吗?”
她嘀嘀咕咕念个不停,比庙里老和尚还啰嗦。张宜静可以在城里新家忍她,但在这里忍不了,于是遂她愿,立刻起锅让她吃去。
屋里太久没住人了,白布蒙尘,青苔印阶,窗户估计是被贪玩的小孩砸碎过,墙顶边角结起了蛛网。张宜静怕等会蜘蛛爬下来把张宜珠吓到,去杂物间找了长笤帚,小心地将蛛网掸下来。细蜘蛛悬丝而下,攀上窗玻璃,一溜烟钻进了缝隙。
奶奶生前从没踩过蜘蛛,说是会带来福气。张宜静总怀疑她把蜘蛛和蝙蝠弄混了,可潜意识里也学着放生,不会看见虫子就踩死。
等她弄完这些回到餐桌,张宜珠已把一盘四季豆吃了大半。张宜静吃了一口,果然没熟,端起盘子想再回锅翻炒。
张宜珠忙说:“你干什么呀,我正吃着呢。”
“夹生四季豆吃了会中毒。”张宜静隐隐担忧,“没熟还吃这么多,万一待会……”
张宜珠不高兴了,筷子扔桌上,赌气说:“不吃了。”
“吃饱了?”
“没饱,怕被你毒死。”她气呼呼地瞪了张宜静一眼,跑去院子里看蚂蚁搬家。
随她去吧,张宜静索性也不热菜,就着一盘茭白吃完了午饭。
姐妹俩既然玩不到一块,便各玩各的。奶奶的五斗橱里存放着两本相册,有家里人许多年前的老照片。张宜静下午就在屋子里翻相册,一张张辨认背景里的树木山水。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隔壁婶婶喊:“哎哟这是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阿静?阿静你在家吗?快来看看你妹妹!”
张宜静心里一惊,连忙快步跑出去,只见张宜珠捂着肚子蹲在地上,不住地呕吐。
婶婶喊人送她们到医院时,张明毅和方缘恰好赶到。
张宜静浑浑噩噩,不记得是谁去挂号缴费。她茫茫然想起奶奶刚住院时也这样,她除了握着钱包跟在村里人身后走,什么也不懂。幸好邻里良善,一路帮衬。
医生问中午吃了什么,父母都看向她。
张宜静说:“四季豆,没有炒熟……”
方缘脸色大变:“没熟你怎么能让她吃呢!”
“我……”张宜静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现在想起来也后悔。
对啊,没熟怎么能吃呢?别的夹生也就算了,四季豆夹生会中毒她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可以因为张宜珠嚷嚷饿就端上桌……这和蓄意谋杀有什么区别?
医生继续问:“那你吃了多少?”
“我没吃。”她低下头,不敢看父母的表情。
张宜珠又吐了几回,伴随轻微腹泻的症状,输液时病恹恹的,缩在被窝里打瞌睡。
方缘买了罐装热饮握在她手里,怅然道:“珠珠出生后经常生病,头疼脑热肚子痛,一个月进一次医院,赚的那点钱都给她看病了。我仔仔细细养了十年才把她养好,生怕一不留神又要看她受罪。那时我忙着照顾她,没顾上你,你是不是怪我?”
这话是说给张宜静听的,接话的却是张明毅:“她怎么会怪你……从来就没有父母欠儿女的道理。你也别总提过去,珠珠小时候体质不好,现在活蹦乱跳的,早就没事了。”
他摆明态度不想追究。
方缘沉默良久,下定决心:“回去请个保姆吧,让珠珠挑。”
晚饭时,方缘仍在陪小女儿。张明毅带大女儿去吃饭,劝她别自责。走廊里人来人往,焦急担忧的情绪如浓雾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张宜静被懊悔羞惭折磨了半天,忽然灵光一闪,问:“爸爸,你不骂我吗?”
张明毅宽慰地笑笑:“你又不是故意的。珠珠脾气不好,肯定是烦你了。”
“但我还是做错事了。”
“知错就改,下次注意。”
张宜静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喃喃道:“如果珠珠做错事,你会骂她的。”
张明毅无奈地摇头:“珠珠那孩子,不骂不长记性……”言辞责备,语气里却是宠溺。
难道骂了之后,珠珠就会长记性吗?恐怕不见得。归根到底,珠珠可以骂,宜静不能骂,亲疏分明。
与家人磨合近一年,张宜静终于清楚地看见了她和张宜珠的区别。她在父母心中,比起长女,更像侄女。侄女是别人家的女儿,可以疼爱有加,却不能随意打骂,更有甚者小心翼翼,唯恐伤了和气。
难怪她在家里没有归属感。
叶落归根,可她这枚树叶离开大树太久,新叶初生,新芽破土,不知经历多少个四季轮回,根已经不认识它了,无法慷慨地容纳所有。
她又想起奶奶的话:“你要靠自己,不能赖着爹娘一辈子。”
回城之后,方缘又去家政中心请了个保姆,每天晚上给两个孩子做饭。本以为珠珠又会找什么借口挑剔,没想到孩子和保姆相安无事,或许是经此一事后终于懂事了。她问宜静吃不吃得惯,宜静说都行。
有一晚,方缘做了个梦,梦见宜静坐在一棵槐树下看书。她不知怎么有些心慌,喊宜静过来,宜静却听不到。她走近了想拉宜静的手,宜静躲开了,睁着一双明亮又陌生的眼睛问她:“你是谁?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我是妈妈呀!”
宜静摇头:“我不认识你。我的爸爸妈妈住在小窗口里。”
方缘听得心惊肉跳,醒来和张明毅说:“这梦不吉利啊,活人哪有住窗口的。”
张明毅正对着镜子打领带,闻言一怔,过了好久才说:“是银行窗口吧。”
宜静随老太太住在乡下时,几乎是单方面断了联系。老太太省钱,不舍得话费,张明毅夫妇每月往家里的存折打款后,就打电话通知她,她有时会带宜静一起去取钱。
有一年,好像是珠珠还在上幼儿园时,老太太破天荒寄来一封信。夫妇俩以为出什么大事了,打开一看竟是宜静的作文纸。
“我的爸爸妈妈住在银行窗口里,奶奶把存折递过去,他们就躲在里面写字。只有过年时,爸爸妈妈才会从窗口里出来,拎着礼品盒,包了压岁钱,让我陪妹妹玩。总有人喜欢问我想不想爸爸妈妈,可没有人问过他们想不想我。”
方缘翻箱倒柜找出了这封信,默默地靠着床头坐了一天。
宜静放学回来时,方缘想抱抱她,宜静像梦里一样躲开了。
“妈妈,我身上有点脏,体育课跑步摔了跤。”宜静弯腰脱鞋。
方缘接过她的书包:“摔疼了吗?有没有骨折?”
“没有,就是衣服脏了,对不起。”宜静向她道歉,“我把泥点洗掉再放洗衣机。”
她径直往阳台走,方缘紧张地跟在身后:“你放着别管,妈妈来弄。”
“没关系,很快就好。”宜静脱下衣服,往盆里倒水。
珠珠从厨房里钻出来喊:“妈妈,阿姨做好饭了,我们快吃吧!”
“等会。”方缘不耐烦地回头,“你没看见姐姐在忙吗?”
“她忙她的,我们吃我们的。”
方缘沉下脸:“张宜珠,不准这样和姐姐说话。”
被连名带姓地叫实属难得,珠珠吓到了,呆呆地应了声:“哦。”
饭桌上格外安静,平日里最爱讲话的珠珠一声不吭地戳着米粒,时而怨念地朝方缘看一眼。
方缘终是不忍心,给她夹了块鱼肚皮上没刺的肉,轻声说:“好好吃饭。”
珠珠抿着筷子偷笑,方缘摸了摸她的头,叹口气:“你怎么总让人操心呢。”
“因为我是妈妈的小宝贝呀!”珠珠仰起脖子用额头蹭她的手。
习以为常的对话令方缘心里一突,下意识看向宜静。
宜静已经吃完了,小碟子里堆着一叠细软鱼刺,见她看着自己,有些不明所以:“妈妈,怎么了?”
“没事。”方缘尴尬地低下头。
她陷入前所未有的自责中。长久缺失的母女情,似乎很难在一朝一夕内弥补,而她又曾为了珠珠口不择言,亲手把宜静推得更远。
张明毅忙于工作,对家里的事不太在意,按他的理论,人心偏左,生理构造就长偏了,哪能要求情感上的一碗水端平呢?
方缘想通自己是个偏心的母亲这一事实,是在某个周一早上。珠珠在餐厅吃饭,宜静在洗漱,她坐在卧室里的化妆镜前涂水乳,不小心把乳液倒多了。于是她很自然地走出房间,没有看门口的洗漱间一眼,舍近求远去餐厅给珠珠抹脸。
珠珠笑嘻嘻地任她揉捏,她感受着掌心下娇嫩的肌肤,不经意看见宜静走了过来。方缘突然心虚地缩回手,同时也想明白了为什么会心虚。
偏心是个非常自然的倾向,像膝跳反射一样,由不得她主观抗拒。她就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无法将一份爱平等地分成两份。
也许宜静比她更早认清这点,所以从不向她索取。
中考冲刺阶段,方缘借口陪孩子,放手了部分工作。宜静在卧室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她陪的最多的反而是珠珠。她在客厅看电视,珠珠就会凑过来,她假装不知道孩子是想偷懒。
宜静有时会出来倒水,方缘便问:“作业做完了吗?”
“做完了。”
“篮子里有洗干净的桃子,记得吃。”
“好,我知道了。”
平淡如水的对话每天都在这个屋檐下发生,双方糊里糊涂地过日子,心照不宣地相处。
正因如此,当张宜静收到市中录取通知书时,全家高兴之余,不约而同都松了一口气。